大年初一,走一趟大房,领过压岁钱后,钟凌又带着弟弟到处拜年。
卢氏不出门的,她说:“寡妇出门易惹是非。”
钟凌说:“嘴巴本来就是用来说是非的,连点是非都不让人说太为难人,娘肯把自家的是非由着人说是种福田,以后要到菩萨身边当仙女的。”
听听,这是什么女儿,居然要亲娘提供八卦与人说嘴。
在钟凌的嘻笑痞话与大伯母的怂恿下,娘也肯跟着大伯母往几户邻居家里拜年了。
钟凌带着钟子静一路,提着小篮子,姐弟俩手牵手,像小孩子踏青郊游似的,就只差没唱“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拉小手……”了。
“等我考上进士,我定要给姐姐争个诰命。”钟子静信誓旦旦地道。
这小子!他的态度把钟凌感动得一塌胡涂,揉揉他的头,她说道:“阿静,你喜欢念书就好好念书,将来考不考进士不打紧、当不当官也无所谓,总之,姐姐有一碗饭吃,就绝对不会让你饿肚子,若你喜欢当官,真有本事替亲人争诰命,也得紧着娘、紧着你未来的娘子,就别考虑姐姐了。”
“说得好,你抢什么?你姐姐的诰命有我来替她挣。”一个声音插进来,两姐弟双双转头。
是徐伍辉和贺澧,徐伍辉的话让钟凌微微脸红。这家伙,自从徐大娘把两家的婚事到处传遍之后,举止越发大胆了。
“姐夫说得对,我干么抢啊?有姐夫在,姐姐才等不及我呢。”钟子静笑着回答,诰命还没挣到,先挣到钟凌一个大白眼。
“恭喜恭喜新年好。”钟凌飞快转移话题。
“你们要去哪里?”贺澧问。
“去拜年啊!”钟凌把篮子往上提了提。“本来要往贺大哥家里去的,却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
“去贺大哥家里拜年?那我家呢?去拜过年了吗?”家里的弟弟妹妹可喜欢极了阿芳的糖。
“去过了,一大早就去过,徐大哥可得赶快回去,否则那一大篮子的糖就没影儿了。”
钟子静插话。
“我家那几个弟弟妹妹在抢糖吗?真是的,早跟他们讲过,等你姐姐嫁过来,他们就有吃不完的糖,还一个比一个贪嘴!”徐伍辉说着,眼底带着几分骄傲,有意无意朝好友瞄去一眼。
是男人的直觉吧,直觉阿澧对阿芳有好感,这种好感对他而言是危机,旁人不知道阿澧的能耐、只看见他是个瘸子,但身为好友,他很清楚阿澧的才学在他之上,若不是因为残疾无法参加科考,秀水村的头一份风光轮不到自己来占。
气闷了,钟凌鼓起腮帮子。徐伍辉嘴上越发没把了,这种话能到处说?
别过头,不睬他,如果这是在二十一世纪,让她同他当众热情拥抱也没关系,可这是哪里啊?是古代,是会把女人抓去浸猪笼不民主的年代。
见钟凌不高兴,徐伍辉脸上讪讪的,转头与钟子静说话。
钟凌把篮子交给贺澧,说:“我又做了种新糖果,贺大哥试试,给点意见吧。粉红色那一包是要给阿六哥哥的,谢谢他替我们赶车,再过不久就不必再麻烦阿六哥了。”
“为什么?”贺澧问。
钟子文挨打的事让这丫头胆怯了?她不打算做生意了?不,她不是轻易退缩的女子,遇风遇雨只会卯足劲往前快奔,不会停滞不前寻找遮蔽。
她喜孜孜地压低嗓音,在他耳边说:“我娘答应了!”忍不住地,她眉头飞扬,整张小脸随之灿亮起来。
“答应搬进城里?”
“对,过完年我得假装进城找铺面,这段时间得麻烦贺大哥帮我找几个泥水匠、木匠,我想在中院里盖一间专做饼干的烘焙灶房,再把铺面整理整理,对了!铺子开下去,得多买几个下人,我不会挑人,还是要麻烦贺大哥,小春、小夏很好。”
她乐津津地扳动手指,说起自己的计划,眼底光彩闪耀,本就是个清秀俏佳人,自信笃定的神情让她看起来更形美丽,还是个小丫头呢,却有了勾引人心的本事。
“知道,我会让阿六去办。”
“又要麻烦阿六哥哥,下回得多做点东西贿赂他才行。”
“只想到贿赂阿六,怎么没想到贿赂我?”
“贿赂贺大哥?那可不必,咱们又不是外人,是自己人嘛。”她笑得满脸贼,好像占贺澧便宜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自己人?”眉头微弯,贺澧发现自己挺喜欢这三个字的。
“可不是吗,贺大哥忘记了吗?咱们可是要合伙养牛的,以后女乃油和干酪要是大量生产的话,那个利润才惊人。”
“又还没卖,你怎么知道利润惊人?”不晓得这丫头哪里来的自信。
“有没有听过物以稀为贵?东西少,价格自然高……”
“你们在聊什么?讲得这么高兴。”徐伍辉凑过来,觑着两人。
贺澧望钟凌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自己的未婚夫自己处理。
钟凌挑挑眉,意思是——处理就处理,小Case。
两人眼波流转,默契十足,看在徐伍辉眼里,有着说不出的郁郁。
转头望向徐伍辉,钟凌笑道:“我想请贺大哥再帮我买三、四个丫头,他挑丫头的眼光挺好,我们家小春、小夏就很厉害。贺大哥说让阿六哥哥去办,那我就得再动动脑子,做点好吃的东西贿赂阿六哥哥。”
“贿赂他?不如贿赂我,我陪你去挑丫头。”徐伍辉把事儿给揽了。
“徐大哥也会挑丫头?”钟子静问。
“不就是挑人?”
他们一路说,一路往钟家三房走,还没进门,远远地他们看见一老一少的两个身影朝他们走来。
那男孩发现钟凌,指了指她,两人兴奋地加快脚步。
找她吗?钟凌细细辨认,认出是那天闹事的爷孙俩。
怎么会找来了?今儿个是大年初一,若非有急事,这对祖孙不会挑在这种时候上门,所以……钟凌直觉抛下众人,朝老人的方向跑去。
发现钟凌没有假装不认识他们,反而朝自己跑来,瞬间,那男孩涕泗纵横,老人家也红了眼眶,直到她来到两人跟前,老人家拉着孙子的手就要跪下。
男孩伏地大哭,“姐姐,求你救救我娘,阿志愿意给姐姐当奴才……”
“别哭,先起来,地上还有雪呢,要是跪坏了怎么办?”钟凌急忙把老人家扶起来。
钟子静跟着跑来,一把扶起那男孩。“小扮哥,你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哭啊!”
“老爷爷、小兄弟,这是我弟弟阿静,有什么事先到我家里再说好不好?我家就在前面。”钟凌见两人身上衣裳单薄,忙道。
老人没反对,但贺澧、徐伍辉不放心陌生人到钟家,便抬脚跟上。
走在最后头的贺澧保持沉默,一双眼睛盯着老人和阿志的脚步,眉心微皱。
一群人进屋,钟凌吩咐小春去煮一壶姜茶。
热茶下肚后,祖孙俩身子热了起来,阿志才开口说起原委。
当初爹爹过世,祖孙向人借了二两银子办丧事,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好,勉强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能还得上钱。
去年阿志的娘缠绵病榻,一家人更是过得苦哈哈,还得缩衣节食给阿志的娘买药,那债竟是越欠越多。
年前债主上门,说过完年要是还不上钱就得搬家,若只是普通无赖,他们倒是不怕,只是听人家说,看上他们家那片山地的不是普通人,是京里的大官,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惹,他们心里有数,所以搬家是必然的,只是天气这么冷,身边又没有银子,临时哪有地方可以住,阿志的娘还病着呢,要是被赶出来,他们一家子还能不能活?
祖孙两个商量半天,这才决定来找钟凌。
来的时候两人心中惴惴,不晓得那天钟凌的话是真是假,说不定只是沽名钓誉,专讲给那些客人听的,他们根本不住在秀水村,没想到钟凌不诓人,她是真心想帮助他们,这让祖孙俩怎能不感动?
萍水相逢呐,何况他们还打了人!
知道这对祖孙的困难,钟凌进屋拿了张十两银票,犹豫一下子,最终还是写下城中铺面的地址,一起装进荷包。
她提醒自己,得告诉徐伍辉,这件事千万不能传到徐家,若徐大娘知道她轻易把钱借给陌生人,不知道要想多少事呢。
走出客厅,她把荷包交给阿志。“老爷爷、阿志,这里有十两银子,你们先拿回去使,如果不够再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会帮。你们不要担心,别的事先搁着,把婶婶的病治好了再说。”
“谢谢姐姐,签契书吧,我愿意当姐姐的奴才,给姐姐做牛做马,还姐姐的恩情。”阿志说着,又要跪下来。
钟凌拦住他,不让他下跪。“别说这种话,你娘的病还要你照顾呢,丢下你爷爷和你娘到我这里算什么孝顺。”
“可是姐姐……”
“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机会报恩?小春,你去厨房拿点粮食和肉,用筐子装了,给爷爷带回去。”
“是。”
小春应下,不多久,带来满箩筐食物,让阿志背了,祖孙俩又是谢、又是感恩后,钟凌将他们送出门。
贺澧跟着两人一起离开,送到大路上,贺澧方才开口说道:“老人家,钟姑娘和阿志一样,也是个没爹的孩子,她一个人照顾寡母和幼弟,生活不容易,日后若是有机会,烦请老人家多照顾照顾钟姑娘。”
他就要离开了,阿四、阿五、阿六几个得跟着他走,伍辉是个文弱书生,没有人在她身边照应,他放心不下。
“公子,你这是……”
老人不明白对方怎么会同自己说这种话,他们这般落魄,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什么本事帮钟姑娘一把?
贺澧解下腰间玉佩,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交给老人家,续道:“虽然钟姑娘不愿待你们为仆,但相信老人家看得出来,钟姑娘是个心善的,能跟着她,是老人家的福气,以后不管老人家有任何需要或者钟姑娘有需要,您可以拿着这枚玉佩到城里的金日昌赌坊找一位项管事,他会帮忙的。”
定眼望住贺澧,半晌,刘星堂明白了,早年他也曾闯荡过江湖,阅历无数,若不是被废了一只胳臂,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地步。
称不上火眼金睛,但对方这气度怕也不是凡夫俗子,人家肯定早就看出自己的底细,想把他们留在钟姑娘身边吧?也罢,五十两银子可以买下十对他们这种祖孙了,何况离了老家,他们也不知道要落脚何处,而媳妇那个身子,怕是撑不了太久。
“公子是要远行?”刘星堂反问。
贺澧笑而不答。他没猜错,这个老人够敏锐,值得托付。
像是自问自答似的,刘星堂又说:“也是,不然何必特意托嘱老朽照顾钟姑娘。公子放心,有我刘星堂在,必尽全力,不教钟姑娘受委屈。”
“我信老人家!”一拱手,没有白纸黑字,两人已订下契约。
依钟凌的计划进行着,在找到“租金相当便宜的房子”之后,她开始盖烘焙厨房,那厨房又宽敞又明亮,最了不起的是那个与众不同的烤炉,是用砖瓦砌成的,从上到下有五层,一、三、五层用来燃炭,二、四层用来烤饼干蛋糕,她还做了十几个大铁盘和许多模具。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然比不上上辈子她老妈为她打造的五星级厨房,但和钟家厨房相较,简直不是同一个等级可比拟的。
一月底,钟家三房正式搬离秀水村,住进新宅子。
钟凌把老宅用三十两便宜卖给大房,张氏终于能够住进梦想多年的屋子,心情之畅快,笔墨难以形容。
新家有八间房,卢氏、钟子静、钟凌、钟子文各占一间,再分出一间待客厅堂,剩下三间恰好几个丫头分一分。
在徐伍辉的陪同下,钟凌买了新丫头,小秋、小冬、小冰和小暖,小秋和小冬是徐伍辉挑的,模样秀丽、形容风流,听说小秋还是个没落的官家千金。
挑这样的人,钟凌不满意,她想要的丫头是像小春、小夏那样,耐操耐用、手脚伶俐、脑袋聪明,才不需要美貌温柔的。
她似笑非笑地问:“徐大哥不是在替自己挑通房丫头吧,我可先把话说了,今儿个挑的人我是要留在铺子里的,不会陪我出嫁。”
徐伍辉气了,捏捏她的小脸,说:“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既然要站在店门口招揽生意,当然要挑模样整齐、能文识字的。”
这话在理,于是小秋、小冬成了钟家的一分子。
这段日子,钟凌忙惨了,除了搬家、准备新铺子开张之外,她时不时得往贺家跑,牛栏盖得很快,过完年不久,桑子、阿黄挑的牛就陆续送来了,五、六头都是刚生产完的牛,乳汁充沛。
贺澧建议,“你那里鸡蛋用得多,不如再盖间鸡舍。”
钟凌同意,然后在鸡舍旁增盖一间暖房,反正现成的鸡屎肥,不用也是浪费。
离牛舍不远处有一整排屋子,扣掉桑子、二牛和阿黄住的以外,剩下的全用来做储放牛女乃、制作女乃油的地方。
这里没有分离机,钟凌只好让光阴来取代机器,静待牛女乃发酵,刚开始的产量不多,但足够她的新铺子使用。
有女乃油、有鲜女乃、烤炉以及源源不断的鸡蛋,制作各种饼干的利器全都具备,钟凌心情激奋、大展身手,天天在厨房里摆弄。
手工饼干出炉了、葡式蛋挞出世了,各种不同的蛋糕纷纷出现在家里的餐桌上,可惜没有冷藏设备,钟凌不得不放弃鲜女乃油蛋糕。
但她不想一次把东西推出来,她打算一月一新款,慢慢拉拢老客户、开发新客源。因此新铺子开张那天,除了原有的煎饼、牛轧糖之外,只多了几种口味不同的手工饼干。
二月初一,新铺子开张,钟子静心痒痒,也想出来看热闹,但难为了这么个小小孩,硬是压住自己的,只在前头多瞧了几眼,就回屋子里准备即将到来的府试。
钟凌没学过行销,懂的也就那两招,幸好钟子文这段日子磨练得够了,领着小春和小秋在铺面上招呼客人。
生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却也不差,一天结算下来,扣掉人事成本和“房租”,也还有二、三两银子的盈余,和摆摊位时差不多,但胜在不怕风雨、胜在安稳,日后假使生意做得不错,东西全卖完了,厨房就在中院,可以随时供得上货。
钟子文担心钟凌难受,安慰她,“别怕,熟客还不晓得咱们搬家,这两天我让小秋到咱们摆摊的老地方给熟客指路。”
在钟凌搬家、准备新铺子开张的同时,秀水村里京城大官的屋宅也开始建了,规模很大,请的工匠不少,村人不播种、插秧的,全跑去帮忙,听说给的工钱很不错,还供了两餐,每餐都有汤有肉。
大官的屋子成了村人的谈资,偶尔徐伍辉进城会绕过来,说几件新鲜事给钟凌听听。
很快地,迎来钟子静府试的日子。
卢氏如临大敌似的,什么东西都备下,还催着女儿给弟弟做甜食。
钟凌拒绝了,她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吃得清淡,万一在里面闹肚子可怎么办?”
她总不能说甜食吃太多,会影响脑细胞,越变越笨吧!这样以后她的甜食要卖给谁去!
考试那天,徐伍辉特地赶早来家里接钟子静。
卢氏送了儿子后,就关在屋里拜佛,连饭都不吃了。
钟凌好说歹说劝上老半天,叹道:“娘这样,阿静看见能不担心?倘若这次运气好,考上童生,四月还得再考一场,您也知道阿静是再孝顺不过的,总不能让阿静心里头一面担心考试、一面还要担心您在家里不吃不喝吧!”
这话终于把卢氏劝转了心意。
之后,在钟子静考试结束,家里又是一阵忙乱,炖汤、熬药,非要把他丢掉的那几两肉给补回来不可。
钟凌没估错,对个九岁的孩子而言,接连参加府试、院试,压力实在太大。
钟子静考完,回到家里并没有放松精神,隔天又拿起书开始念。
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府试必过,开始准备院试,还是心里没把握,打算提早准备,明年再参加一次府试。
钟凌心疼不已,背地里不时叹气,压力太大是会长不高的,但望子成龙是当娘的无法改变的心态,而光耀门楣更是钟子静的终生志业,她没法改变两人,只好变着法子给弟弟放松心情。
几天后,成绩下来,钟子静果然通过府试,有了童生资格。
一百多名童生当中,他的年纪最小,一时间竟传出“神童”的名号,幸好他是个不骄不奢的好孩子,两耳一闭不管窗外事,一心一意准备即将到来的院试。
铺子开张一个多月后,唐轩的生意渐有起色,钟凌给大家加了月银,钟子文更是一口气提到八两,他上交一半到母亲手中,乐得张氏嘴巴几乎咧到后脑杓了,接连好几次试探钟凌可不可以把老二、老三都送过来?
很快地,四月院试到来,有了上次的经验,大家镇定多了。
送走弟弟,钟凌眼皮突然一阵乱跳,她没有二尖瓣月兑垂的毛病,可是突然间觉得喘不过气,仰头喝掉一大杯温茶水,深吸气再深呼气,她试图让自己平静。
她告诉自己,“没事,就算阿静没考上秀才也无所谓,他年纪还小。”
可是心跳依然一阵强过一阵。
她安抚自己,“没关系,生意不好再想办法就行。”
但莫名其妙的,手脚发起抖来,她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直到……直到贺澧走到她面前。
他定定望着她,试着露出一丝笑容,说:“我要走了。”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心悸、为什么喘不过气、为什么眼皮造反、为什么哀伤在她胸口挖出一个大洞……
钟凌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只有母亲屋子里传来的单调木鱼声,一下一下,那木槌不是敲在木鱼上,是敲在她心头。
他要走了,他说、他要走了!
前世、去年底,王水木进了钟家三房,把卖田的银子全数赌光,贺澧向钟子芳提亲,约定好聘金五十两。王水木点头,允下这门亲事,她大哭大闹,之后王水木不明原因,不再坚持亲事,他大约是在那个时候知道钟子芳的身世。
推掉亲事之后,钟子芳再不理会贺家任何消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贺澧什么时候离开秀水村。
紧接着,今年八月母亲病亡,明年四月阿静被卖,不堪受辱,自尽而亡。六月,她进安平王府……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紧接而来,她脑海中没有任何和贺家有关的记忆,她只晓得钟子芳离开钟家老宅那天,贺大娘疯狂地哭喊着阿澧死了。
她记得那天,天很阴,刮起阵阵阴风,无预警地一场大雨落了下来,马车经过贺家门口,她看见贺大娘哭倒在泥泞里。
思绪回到眼前,所以他要走了,他将走入危机,一年多后,离开人间?
心里被撞得疼痛,像是谁伸长了手在她心窝子里掏掏挖挖,疼痛的感觉迫得她说不出话,两颗泪珠子就这样当着贺澧的面啪答落下。
她的泪珠子像是会灼人似的,烧了他的心,他慌乱了手脚,急着用衣袖拭去她的泪。
“你怎么了?别哭啊,我只是来向你道别。”他不会安慰人,几句话说得坑坑疤疤,男女授受不亲的,可他没办法阻止自己的手捧上她的脸颊,一下一下重复为她拭泪。
“别哭,我会给你写信,我叮嘱过桑子几个了,他们会把牛舍的事处理好,半点不需要你担心。我跟周大人提过,他说会关照你。对了,房子留给你,我那田地也留给你,如果你想扩建牛舍,不必担心土地……”
他说了一大堆,全是对她的安排,像是怕她担心他离去后她会失去照应,可她怕的不是这个啊,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那他呢?他怎么办?
明年六月……她要怎么告诉他,他会死?她要怎么对他说,你留下来吧,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的丰功伟业值得用命去闯?
耍赖有用吗?哭闹有用吗?如果有用,她不介意丢脸一回。
她半句话不说,只是冲着他哭,哭得他心乱、哭得他无措,哭得他不知道怎么说话。
“你讲讲话,别光是哭,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比起她的眼泪,千军万马大概还好应对一些。
“你呢?那你呢?”
钟凌开口了,说的却是让人一头雾水的五个字,任贺澧再聪明也猜不出要怎么解释。
她是在怪他,这阵子很少出现吗?可他不能老实对她说,钦差大人来查金日昌赌坊的底,查到他这个幂后老板,他必须随对方回京。
他不能说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是掀起朝堂的狂风巨浪,在未来的一、两年内,京城里将因为自己这号人物而动荡。
不能说的话太多,但他能够阻止她的泪水。
贺澧勾起她的下巴,他拧起严肃的双眉,怒道:“不许再哭了!把话说清楚!”
可他不能说清楚,她又如何能够?
说她有灵异体质,能预知明年的事吗?还是说她有通天眼,看得出来他明年会死?
一阵混乱,她随口胡说:“你把我的事都弄好了,那你呢?你怎么办?”
乱七八糟的胡话,但这回贺澧听懂了,原来是担心他啊,微微一笑,连他的大胡子都温柔起来。
“我没有怎么办,我会好好的,男人总是要游走四方、建功立业,不能关在这个小地方。”他试着用温暖的口吻哄她,当她是三岁小孩似的。
钟凌恼火了,一把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骗我!你是要跟那个很危险的贵公子走吧?有没有听过蛇鼠一窝?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不被他的毒牙啃,也会受他朋友的毒牙波及、受他敌人的毒爪攻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怎么明知道那堵墙会倒,却偏要往那墙下站?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那么多,你何必与危墙为伍?别告诉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端端的你要虎子做什么?虎鞭还没长齐、虎皮太小张、虎胆不够泡酒、虎肉没几两,知不知道吃青菜才会长命百岁,没事别去虎穴挖宝……”
哇啦哇啦,她讲一大串,讲得飞快,乱得她自己也整理不出逻辑,但她很确定自己的目的——她要阻止他和贵气男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全数落在屋顶上揭瓦偷看的那位贵气男耳里,激得他差点儿从屋顶上跳下来抓住她痛责一番。
蛇鼠一窝,她这是在骂他吗?
鬼话!没见识的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庸庸碌碌过一生?不创下一番事业名留青史,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高堂双亲?
上官肇阳深刻怀疑,这丫头是卖糖还是卖毒的,怎么嘴巴不甜还毒得厉害。
贺澧叹气,虽然她胡扯一通,他却能组织并理解她的心意,她不了解上官肇阳的身分,却清楚这人将给他带来危险,她这是在担心他的安全呐。
确实,此行并非坦途,危险必定相随,但人生有许多事是避不开的,他必须正面迎上,否则日后将会憾恨,他不想给自己这种机会。
“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错,你会出事!”话月兑口而出,她想阻止自己已经来不及。
很白痴?对!但如果能够因为自己的白痴而改变他的既定命运,那么就白痴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吧!
“你为什么这样说?”浓眉打结,难道她也知道……
“我梦见了,我梦见你在道贞二十一年六月死了,我梦见贺大娘放声大哭,哭倒在泥泞地里,我梦见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来了!”借口烂透了,但她想不出其他借口。“贺大哥,你不要离开好吗?你留下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反正圣人没咱们的分儿,也别妄想去当伟人,平平安安、顺顺遂遂过完一辈子不好吗?
“都说富贵险中求,可谁知道,没了命富贵滔天又有什么用?贺大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我希望我们能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阿芳……”
贺澧不再客气而疏离地喊她钟姑娘了,实实在在的一句“阿芳”,那是他心中,自己与她的距离。
她不理他的叫唤,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蛮横而无理地要求,“不要走,我不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别,我不是贪图贺大哥给我的帮助,不是想赖着贺大哥继续让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后能够、继续、每天、见着你。”
要不是他的性情太坚强,他会让她这几句话逼出热泪盈眶。
要不是他太理智,记着还有一个徐伍辉,他几乎想将她抱在怀里,认真叮嘱她一声,“等我回来,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能够、继续、每天、见着我』。”
可是他既坚强又理智,所以在沉默片刻后,他凝声道:“你不必担心我母亲,我安排了人照顾她,不久之后我会接她进京,田契、房契还有桑子几个人的身契都在这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放在桌面上。
钟凌不敢置信,凝眉望着他,她说了那么多,他竟连半句都没听进去?还是要交代、还是要进京、还是要和那个贵气男一起去拚命?
“在我母亲还在秀水村时,贺家宅子先让她住了,等她离开,你再派人去收拾。不必担心会麻烦周大人,有任何需要就去找他,他会为你出头。
“阿静这次考试,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个上进的孩子,定会金榜题名,与其担心他会不会考上院试,倒不如操心他会不会少年心性,骄奢了性情。
“你大伯父那里,有空就去打声招呼、走走亲戚;再不耐烦徐大娘,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你不擅针线,但好在有银子,买两疋布、送点纸墨都好。
“至于钟家二房,你少沾惹,但路上碰见也别扭头就走,面子这东西最没用、也最好用,给他一点面子,日后出了什么事,旁人不至于往你身上说嘴……”
琐琐碎碎的,不擅言语的他说了一大篇,让她更加错觉他在交代遗言,害得她泪水一颗颗一串串,渐渐流成河。
钟凌怒极,一把摀住他的嘴,急道:“你是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智缺脑残?我不担心阿静,他才九岁,考不考得上秀才都没关系;我不担心你的房子田地,我有双手,需要钱会自己赚;有四哥哥在,不管怎样,大房都会和我们串成一气;钱都不在自己兜里,二房还能对我们怎样?至于徐大娘,她怎么看我都无所谓,反正日久见人心,就算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嫁的人是徐大哥不是她。你别跟我唠叨那个,我担心的是你、贺澧!听懂了吗?笨蛋贺澧!”
最后那两个字,她是怒吼出来的,一通骂完,钟凌恨铁不成钢似的望向他,而屋顶上那个被她恨到咬牙的贵气男差点儿摔下来。
贺澧被她一吼,所有话全讲不出来了,愣愣地望住她,看着她泪流满面,又是无措、又是心疼,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用粗粗的指头,一下一下拭去她的眼泪。
屋顶上的那位更是满头雾水,男女授受不亲,他们这样……好吗?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卢氏,看着两人不合宜的举动,出声喝道。
闻言,贺澧急忙松手,退开两步,有些狼狈地朝卢氏拱手说道:“钟三婶,对不住,方才和钟姑娘吵嘴吓着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钟凌还没反应过来,突觉身边刮过一阵风,等她回神,只捕捉到一个远去的背影。
卢氏也盯着同一道背影,阿澧是瘸子,可那个逃离现场的速度……怎么半点都不瘸?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卢氏回身望向哭得双眼通红的女儿,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同阿澧这么熟的?”
钟凌揉着眼睛,没听见母亲的问话,只觉满脑子混乱。都一样吗?不管怎样他都躲不过宿命吗?该死的人终究会死,她再努力都是个屎!
哭得乱七八糟,脑子像烧糊的南瓜浓汤,钟凌抱住母亲、哭得越发不能自已。
“怎么了?阿澧招惹你了吗?”她担心女儿吃亏。“你说话啊!”
“娘,贺大哥不听我的劝,一心一意要去寻死,我真不明白,明明可以改变的,他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为什么非要自找死路,为什么放着好日子不过,要去追随那个杀千刀的贵气男……”
杀千刀的贵气男!阿六缓缓吐气,悄悄替钟凌捏了把冷汗。幸好,幸好四爷早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