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的暴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快,疾打在荷叶上的雨珠,在不沁水的荷叶叶面上翻腾跳跃,就像是一颗颗慌急不安定的心一样。
自陪着清澄用过午膳后,无人赶得走的容易,便一直待在清澄的房中赖着不走,已经许久未曾好睡过一回的他,这日在清澄午睡时,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肚子,犹豫了许久后,他悄悄伸手覆在其上。
哄劝安抚皆告无效,清澄在整条巾都已被泪湿透后,总算深刻体悟到,这个从不顾脸皮、不要自尊、有着莫名贞操观还像颗牛皮糖般的男人,是她这辈子遇上唯一仅有的真心无赖。
他就像个明明已经长大,可是心灵的某部分却纯如孩童般的男人。
或许在别人眼中,撒泼打滚是种令人不屑一顾的幼稚,可在他做起来,却是令人难以抗拒的纯稚认真。那是一种相当诡异的奇妙感,她无法解释,就如同她不明白,再如何不合理的出格言行,安放到他的身上去的时候,就成了她认为的难得真性情
而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居然……还很要命的很吃他这一套!
她也不知这是诅咒还是报应什么的,面对着容易滚烫烫的男儿泪,她就是莫名其妙的觉得,让他如此伤心的自己,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
唉别哭了,怎么有男人能够哭得如此泪如雨下?清澄再一次忍不住在心底无奈长叹。
她在容易哭着哭着,看似就要喘不过气来时,终于不得不祭出唯一一条,能够让他瞬间云收雨息的独家偏方。
“你若不哭,我就答应生下这孩子。”他要再不赏面,她也没别的法子了。
容易似突被惊雷打中般,忽地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这么憋红了脸,两眼生生瞪得老大,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喘气,你快些喘气!”她急急拍打着他的面颊,深怕快窒息的他,在下一刻就会两眼翻白。
活似差点被溺毙之入刚从水面下挣扎破水而出,容易使劲地大口喘息,他颤抖不已地握住她拍抚的纤手,不敢置信地自口中逼出一串乞求。
“你、你再说一次……”
清澄倾身取来床边小桌上已凉的茶水,动作不熟练地灌了他几口,看他总算是有点恢复人样后,才放回茶盏慢条斯理地道。
“我改变主意了,我想把这孩子生下来。”
“真的?”他还是一脸惶惶,两脚无法踩着实地的忐忑样,深恐眼下的种种,只是一夜的好梦而已。
“嗯。”她拉着衣袖往他脸上抹了抹,“因为,看个壮汉变泪包,实话说,挺伤眼的。”
自然是真的。
他不知道,在她把那句话说岀口后,她的心上就突然一松,彷佛一直鞭打在她身上,陷她左右进退不得的荆棘,就这般倏地消失了,不只是他得到了救赎,就连她,也觉得自己似在绝境中得到了苦求不得的解月兑。
倘若月复中的这个孩子,将会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儿,那么,就让她对他负起责任来吧,没道理她都将南贞国的百姓扛在肩上这么多年了,她这个女皇会连自个儿的孩子都扛不起。
家国固然重要,百姓福祉也一直是她努力的目标,但谁也没那资格剥夺她的孩子看一看这世间的权利是不?她这个自私的女皇没有,她的皇姊们、朝臣们,甚至是百姓们,自然也没那个资格。
更何况,这孩子,还有个不择手段也想要让他活下来的父亲。
“别哭了。”以指揩去他眼角最后丝泪痕,被哭怕的她心有戚戚的叮咛。
容易呆呆的应了一句,“好。”
清澄本以为他会更进一步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在下一刻摇晃着身子站起,踩着软绵绵的步伐,似女鬼般一路用飘的飘出门去。
近来身形清减不少的傅衡,板着一张不再成日笑咪咪的俊脸,守在外头防止自家师兄又再次被泼冷水伤心归来。在见着容易又再次失魂落魄地出来时,他无奈地迎上前去。
“五师兄?”傅衡担心地推推他的肩,“那女人是不是又对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明知他师兄的心是琉璃做的,还一摔就碎,那个没良心的女人怎就是狠得下心,一再伤他的心?
容易不动也不说地站在原地半晌,尔后猛然转过身,开心得就像两脚踩在绵软的云端顶上般,一把将傅衡抱住,兴奋地直在原地转起圈圈。
他扯开嗓门,快乐地大声畅笑。“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答……应什么?”搞不清状况的傅衡,被转得差点咬到舌头。
“她答应把孩子生下来了!”
“师兄……你先放开我,我的骨头要散架了……”头晕目眩中,傅衡总算是听清了他在说些什么,连忙两手按住他的肩头止住他的暴行。
一把放下傅衡后,容易根本就止不住脸上的喜色,此刻他的心情雀跃得恨不能四处广而告之,好让每个人都能与他一同分享他的喜悦。
“小七……”
心有余悸的傅衡边躲边抬起一掌,“知道知道,你要当父亲了,你很开心很兴奋,所以我警告你,你别再来了啊!”
“嘿嘿嘿……”容易咧大嘴开心地笑着,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洁白刺眼。
傅衡在他久久都乐得回不过神来时,看不下去地两巴掌拍在已傻笑成一枚呆瓜的某人两颊上。
“既然那女人已经同意了,那你们何时成亲?”谢天谢地,总算解决了这麻烦的难题,那么想必接下来的事,应当会很顺利了吧?
容易的傻笑顿时僵在面上。
“什么成亲?”还有……这回事?
傅衡反而纳闷地睨他一眼,“不是说要把孩子生下来吗?难道不需要给孩子也给你一个名分?”
蓦然袭来的沉默,就像是铺天盖地的黄沙,在转眼之间,就将容易万般艰辛掘出的绿洲,重新掩在层层的沙漠之下,再次不见天日。
光看他的反应,傅衡便危险地眯细了眼眸。
“难道,她没说?”她该不会给他们玩什么“有子万事足,良随手扔过墙”的那套戏码吧?
后知后觉的容易,方才还尽现的喜悦之情瞬间消减了一半,他的眸子黯了黯,最终轻轻对他摇首。
“她只要孩子却不要你?”
“或许吧……”容易有些沮丧地垂下两肩,不一会儿又试图振作起来,“不过这不要紧。”
傅衡恨铁不成钢地几乎咬碎了牙,“什么不要紧?这很要紧好吗?”
“只要她愿把孩子生下就很够了。”不管怎么样,他终归都是感谢她的。
“算我求你了,五师兄,你的心能不能大点?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你也能满足?你也长进点吧。”他没必要伟大到这种程度吧?
他犹豫地拖着音调,“我不想逼她。”
“你——”
“她是个好女人。”容易自顾自说出他的看法,“我知道她是为了她的国家和她的百姓。”
傅衡气得在原地跳脚,“谁要你这时候心软当个老好人了?你成全了她,那谁来成全你?”
成全吗?容易茫然地眨着眼。
每个人总是想要的太多,能够得到的却是太少,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不是一直在等待着他人的成全?
“无妨。”
“不行,这等亏本买卖你怎么能认下来?我去同她说!”傅衡才看不惯他的情操,说着说着就要去找人理论。
“不许去。”容易一转身就挡在他的面前。
“五师兄!”他到底是和谁一家的?为他出头还不许?
“只要她认为这样子好就好。”容易可不希望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就因为一点小事而付诸东流。
傅衡恨其不争地指着他的鼻尖,“你你你……”
也不管傅衡是如何为他心急为他气炸,容易想了又想,很快就把眼前不愉快的这些都搁到心底的一个角落,蒙上眼睛再不管不看,只管将那份盈满他胸臆的欢喜牢牢记住。
他扬起唇角,眼波漾满温柔,“那是我的孩子呢,就算没成亲又怎样?”
“可是……”
“小七,我有家人了。”容易笔直地看进他的眼底,就像是看见了他残缺的生命里,那一道最终被圆满上的圆。
傅衡鼻尖一酸,恍然又忆起了小时候,那个为了求得一个家人,四处寻亲寻得头破血流也不肯放弃的师兄。
他记得二师兄曾说过,容易就是只外型像狮子的恋家家猫,纵然脾气再坏,再怎么口不对心,他总是对自己人好的。因为他的心够柔软,软呼呼得无论是什么东西落下,他总能毫无芥蒂地全盘接下来,所以每个人才由得他傻,高兴看他在他的天地中尽情快乐。
而这样的他,其实一心一意祈盼的也不多,他从没有什么贪念,就只是想要一个有着家人的家。
“你……”傅衡的两眉几乎快连成一线,几乎拿他根深柢固的顽固没辙。
“小七……”
他忿忿地甩着衣袖,“随你便,日后你可别来找我哭!”反正这家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典型,就让他吃吃苦头,他才会懂得什么叫一个乖。
一迳沉醉在喜欢里头的容易,心思就像是夏日午后的雷阵雨,下一下,便也就灿烂放晴了,压根就没把烦恼留在心上太久。
自从清澄点头答应愿生下孩子后,他的一门心思就全都扑在她和孩子的身上,哪还有空分给自己或是他人?
于是一连几天,清澄在喝着野风开给她的新安胎药时,她都能看见容易那时不时就挂在脸上傻愣愣的笑,那种好似全天下的幸福都被他一个人独自偷来,悄悄摆放在他的身上的笑。
剔透简单,不藏任何袐密的容易,笑起来,好蠢也好傻,连带着让看着他的人,也不禁能感觉到他纯粹的快乐。不知为何,这般毫无城府也没半分美感的呆笑,就是这么牢牢地烙在了她的眼底。
这日在他又像个赖皮虫一样地窝在她的跟前,两眼紧盯着她的肚皮时,上一刻还眉开眼笑的他,突然正经八百地板起了脸庞,看似严肃地正思考着什么。
“怎么了?”清澄很是不习惯他如此剧烈的转变。
他正色地问:“不知神宫有没有四书五经?”听说这座神宫是药神一手盖的,而全宫上下又全民习医不会这儿的书,也只有医书而已吧?
“怎突然问这个?”
“二师兄说过孩子的教育要打小做起,我就是没有打小读书,所以才会这么笨。”容易愈想就愈觉得这事至关紧要,“我是个粗人,脑袋又不好,只考过个秀才而已,孩子的将来可不能被我这个蠢爹给拖累了。”
清澄顿愣了半晌,这才错愕地瞪大美眸。
“等等,你是个秀才?”骗人!他从头到脚根本就找不到一丁点文人该有的气质。
“是啊。”容易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违和之处,“我黄金门除女子外,所有人都得有功名傍身,这可是我家的门规之一。”还好当年他没名落孙山,不然他就得洗好脖子等着大师兄收拾了。
清澄顿了顿,忽然问:“蓬莱当年考了什么来着?”
容易挑起一方朗眉,一副理所当然样。
“状元啊。”那还用说吗?单单就为有了举人以上的功名,田地山林还有门派皆可减免七成赋税这一条,就足以让他家二师兄搁下大刀,豁出去全力读书了。
“……”奸商不可怕,就怕奸商读书识字有文化……难怪那只铁公鸡那么会赚钱搂钱,这些年来她败得着实不冤。
深怕晚了一步,日后就会拖累着了孩子,容易心急地站起身。
“总之我先去找那个神官借书,就算是没四书五经,先读读医书也成啊。”
清澄拦住说风就是雨的他,“慢,你确定孩子这么小就需读到那么深奥的医书?”都不怕会揠苗助长?
“不然该读什么?”
她好心建议,“试试三字经那类启蒙的如何?”她突然开始好奇起,他的那个秀才,到底是怎么考上的?
“我这就去借!”浑身父爱泛滥的他,一刻也坐不住地往外跑。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批完堆积如山公务的清澄,一手抚着肚子轻靠在窗边,微笑地看着荷池的另一头,容易正领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神辅,给他们神宫的藏书阁来了个彻底大搬家,也不管神官大人在得知此事后,会不会被这个擅作主张的客人给气得额上青筋直跳。
一池的馨香徐徐随风轻送,令人不禁想深深陶醉在夏日的藕花深处,清澄出神地看着远处容易那张阳光下的笑脸,心思逐渐飘至遥远的远方。
纯净与天真,她有多少年没再见着了?
遥想当年,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记得,她也曾笑得这么纯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