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靖凯拿起搁在桌上的腕表把玩。
他一早进办公室的习惯是,先解开两手袖扣,将袖子卷到肘际,摘下腕表,平放在桌前,滴滴答答往前走的秒针随时提醒他,时间有多可贵。
那个新人说,她只想当总裁秘书,否则宁可离去──以他的解读,这是挟着几位高层干部的欣赏,冲着他来的无声战书,这个新进员工非常想引起他的注意。
为什么?
疑惑闪过,他看了眼表面,差不多要下班了。“刚好有个空档,叫她进来吧。”
“现在面试?”
“速战速决。”
“那倒是,你不喜欢拖延任何事。”胡大为点点头。他跟过富家两代,前任富总裁做事慢慢来,凡事都要斟酌再三,可富靖凯完全不同。
业界都知道,再艰难、再重大的选择,他弹指决定。
富靖凯刚上任时,他有过质疑,这个后辈上司是不是没全盘思考过,只是单纯的爱抢快。可几年下来,他已经了然,富靖凯是脑筋动得快,反应才快。跟他父亲不同,他认为凡事得先有个决定,敲定方向,后续行动才能展开。“下决定之后”是更漫长的征途,所以他从不在一开始就浪费时间。
看来,那个新人能不能如愿,半小时内就有答案。
胡大为松了口气,步了出去,“我去叫人。”
富靖凯双手交叠于脑后,往椅背靠去,放松一下。
虽说给出一个机会,但他知道,自己九成九不会录用这个新员工。资历不足是原因之一,另外,他也不能接受敢狮子大开口的员工,除非她真有那么行。
召她上来,不过是好奇心作祟。
他翻开胡老带上来的履历资料,眼睛扫过表格第一栏位──
姓名:冷蔷
这名字有点熟悉,他似乎在哪见过,可一时想不起。
侧头思索间,顶楼专属电梯往上的铃声敲响,电梯门左右滑开的机械声在静谧空间里响起,他扬起头。
原本该坐镇在他办公室外的金秘书有事,提前离开,整层楼只剩下他一人。
透过接待处与总裁室的玻璃隔墙,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她的个头很娇小嘛!他还以为各部门争取、让胡老伤脑筋的,会是个精明外露,锐芒逼人,如有三头六臂的女强人,可实际上看到她,才发现她只是个弱质纤纤的小女人。
不急着看清她的长相,他先观察她的举止。
前阵子金秘书容易过敏,他让人把顶层地毯统统除去,一开始,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有些恼人,后来他注意到,听脚步声可以了解一个人。
走路喀答喀答的人,通常比较性急,容易出包;拖着脚步的员工,要不是懒散、优柔寡断,就是身体出了毛病;心虚或不安的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踩坏了什么,或许是他们不敢说出来的真相。
本来以为,这个新人越级争到了机会,会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求表现,却没想到她稳稳当当,像筹谋已久,这个机会早已在握。
这个小女人,不是简单人物。
后颈寒毛竖起,战意被触动,他忽然有点了解一干老臣欣赏她的理由。
此外,她也没有东张西望。第一次来到顶楼的人,多少会好奇空间格局,被观景窗外的高楼景致吸走注意力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她目不斜视,心定得很。
他不禁在想,这样的她,不可能没感受到他的注视,没跟他对上眼,是因为她在刻意回避,但,回避什么?
强化玻璃门上传来轻敲。
“进来。”他放下手里的纸张,沉声令道。
她推门而入,自报姓名,“打扰了,我是冷蔷。”说完方抬起小脸。
雪白的肌肤,削尖的下巴,微染胭脂的唇,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承载了无数心绪,却又静而无波。
富靖凯如遭雷殛,在一瞬间想起了某些事。他对这张脸有印象,记起了她是谁!
十年前,初见那天,她连鞋也没穿。
从计程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她差点因为车没停好而摔倒。那时天还没亮,天是深深蓝,看得到几颗星子,远在云层之后的日阳惨茫茫,她穿着红色外套,哭得全身颤抖。
那个女孩穿越了十年,来到他面前,不再哭泣,不再歇斯底里,稚气尽褪,水盈盈的眼眸依旧直视着他,一像初见。
她曾经冲到他车前,对他撂下狠话,早晚会来收拾他。
这段记忆上心,他立刻明白她的来意,这次相会,当然不是偶然。
他起身走出座位,伸出手,要与她握手。
这不是他对待女性下属的惯用礼节,一时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
她也怔了下,迟疑了千分之一秒,才将小手递出来。
那短暂的迟疑,他注意到了,大掌随即包覆住她。
她的小手柔软,掌心温热,但指尖寒凉,说明了她不似表面上那么平静。似是意识到他的查探,她不甘示弱,也回握住他,但力道小小。
十年前,这双手推开了一拨又一拨阻挡者,执意要冲向担架认尸,要不是更多人过去阻挡,恐怕她会冲破人墙。
那件事情的后续,他交代专人负责。这十年来,他很少想起当年的女孩,对于她在哪里,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都不在意,难得会想起的,是这细白小手曾经使尽全力,要排开人群。
他以为,这双手一定强悍粗糙,充满力道,却没想到如此细柔。
“总裁?”她轻唤。
富靖凯回过神,当那一切不曾发生过。“坐。”
冷蔷在他对面坐下。
尽管心潮起伏,可坐回办公桌后,他便切回办公模式。“听说你想当我的秘书。”
“是。”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更不可能相认,面试开始了。
“为什么?”他把问题抛给她。
她也进入状况,“我想磨练自己。”
“在任何单位都可以磨,为什么非到这里不可?”他问得更细。
“总裁秘书的挑战来自四面八方,磨出来的是大局观,如果被派到单一部门工作,视角会被磨成单一角度,无法看清全局。”她声线平稳的答:“我不喜欢用同一个角度想事情。”
很官样也很漂亮的回答,既然这场会面是她极力争取,他相信,这答案也是早就准备好的。
在工作上,她很有自信。富靖凯背往后靠,流露出闲适的神态。“那样不好吗?”
“没有不好。”
听出了她的保留,他顺势追问,“不过?”
“相对狭隘。”她答得利落。“如果到业务部上班,会培养出八面玲珑的性格;到人资部上班,就能学会协调复杂人事。我不排斥任何一个,但也没有偏爱。这是我出社会的第一份工作,我想站在中间立场,看看各种可能。”
“野心不小!”他笑了。这番话当然也是设计过的,但如果自身没有这种抱负,她不可能信口谈开,这小女人对工作很有热忱。
浏览她的履历后,富靖凯以赞赏的口吻说:“你的暑期经验很丰富。”
冷蔷没得意忘形,“大学期间,我都在生技产业实习或打工。”
“去的都是很不错的公司。”目光扫过列举出来的集团名称,他随口一问,“怎么没把捷思沛列入考虑?以前对这里不感兴趣吗?”
听来寻常的问题,其实藏了陷阱。
“这十年,捷思沛不征短期工,不提供暑期实习,将人员流动率降到最低。”冷蔷答得一板一眼。“据说是基于资讯安全考虑。”
“连『十年』这么具体的数字都说得出来,不错。”富靖凯淡淡赞赏,明白她已经识破他在试她。
这时,冷蔷才轻吐出一口气,仿佛也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我做足了一切功课。”
富靖凯不禁莞尔。
尽管她坐得端庄,但他感觉得到空气中的躁动,真实的她不若表现出来的这么冷静,她在压抑真正的情绪。
再抛出几个问题往返之后,他切回正题,“我的秘书不好当,这个职位必须兼顾公务与私务,一定要签保密条款,行差踏错、言行不慎都要负法律责任。”
“我明白,但是我……”
富靖凯手板一竖,她声音倏停。“另外,当秘书不可能正常上下班,不能在想放假的时候放假,工作只有淡旺季之分,有时候一忙,大半年没休假,一周上班七天,还要配合出差。”
他声音才停顿,她立刻应诺,“我可以。”
这些都能答应?可见这个小女人非常想要这个职位。
更正,她非常想靠到他身边。
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他猜得到她在打什么主意,感觉得到从她身上辐射出来的敌意,尽管她是那么小心的按捺与压抑,他还是感觉到了。
有意思的是,他不觉得不舒服。他有那么点轻微的感觉,像被什么毛毛细细的东西撩到心口,有点发痒。
有一说,人体没有“痒”这种感觉,所谓的“痒”是轻度的疼痛。他心口那种微微的搔痒感,是被她密密麻麻又小心掩饰住的敌意刺出来的吧?
他看了她好一下子,神色不动。
两人像在比拼谁比较冷静,片刻之后,她毫无波动的神情,因为他的不置可否而渐渐起了变化,眉心悄悄攒起。
“同意得快,变数也多。”他终于又说:“你再回去仔细衡量。”
冷蔷眉间抽了一下。早已耳闻他不是会思索再三、举棋不定的人,富靖凯以果决明快闻名,人资部胡老叫她上来时也预告了,她要的答案很快会到手。
但此时,见他没给出结论,她忽然急了,真心话冲口而出,“我早就一遍又一遍又一遍的衡量过了,我确定我可以!”
喏,胡老试不出来的真性情,这不就被他钓出来了?富靖凯微微一笑,“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见他笑了,冷蔷便明白,自己没把那口气沉到底,露馅了!
富靖凯倏地敛起笑意,“不是你说可以就可以,我说的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