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江雪伤感出神时,一把伞忽地在她头顶撑开,为她挡住了细雨侵袭,跟着,一道爽朗的声嗓落下。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怔了怔,抬头望向来人,那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握着把大大的黑伞,半长的头发率性地用一条黑色发带扎起来,五官带着一抹野性。
是……杜东元!
江雪骇然瞠眸,杜东元看出她的惊讶,笑着咧出一口白牙。
“我是来看江伯伯的,他睡了吗?我带了水果过来。”他举了举手中的水果篮。
他的解释反而令她更加狐疑。
自从十七岁那年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后,虽然他们偶尔会在某些社交场合相遇,但都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偶尔寒暄几句言不及义的话,照理说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凭什么来探望她的父亲?
“你怎么知道我爸住院的事?”她质问。
“我当然知道。”他眨眨眼。“今天下午就是我送伯父来医院的。”
竟然是他!
江雪迷惘,今生她最想躲避的男人竟对父亲有了相助之恩,这是……什么样的一段孽缘?
“雪儿,你没事吧?”杜东元倾来,关怀地凝视她。“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是因为担心伯父的事?”
她茫然无语,而他看她容颜雪白,唇瓣轻颤,湿淋淋的发绺垂在额前,明阵水汪汪地漾着泪光,胸口蓦地一揪。
从来这个大小姐对他都是冷淡苛刻的,高傲得难以亲近,这还是他初次见她这般柔弱无助的模样,可怜得像只迷路的小猫咪。
他不觉稍稍移动伞面更倾向她,宁可自己背后湿透了,也舍不得再有一丝细雨刺痛她的脸。
“我们进去吧!你坐在这儿淋雨会感冒的。”
她没说话。
他握住她一只臂膀试着扶起她,她一震,猛然甩开他的手。
“你别碰我!”她尖锐地喊,那姿态就像遇敌的猫咪竖起全身汗毛。
他既惊讶又有点想笑。“雪儿……”
两道如刃的目光狠狠射向他,他倏地震住。
“不准你这样叫我。”她退后两步,离开他伞下,亭亭的娇躯立在雨中,宁可在风雨里冷得发颤,也不愿靠近他。
雪儿,雪儿,他凭什么这样叫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跟她亲近?
她想起前世自己对他无端的迷恋,为了他,她和亲如姐妹的好友决裂,为了他,她一次次地伤害对她万般疼爱的男人。
她真是疯了!为了这么个男人,竟不惜伤害雅岚和明泽,真的、真的是疯了……
可为什么,都重活了一世,她依旧躲不过他?
命运果真是改变不了的轮回吗?老天爷果真是在捉弄她吗?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这辈子,我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你。
决绝的言语乍然在脑海回响,江雪不觉用力咬唇,泪水纷然流坠,和冰冷的雨水融在一起,在她心头撞出千疮百孔。
见她入魔似的冻立在原地,杜东元霎时有些慌了,她泪雾迷离的眼阵分明是盯着自己,他却觉得她是透过自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看着某种残酷不堪的过往。
她像是被下了咒语,一动也不动,脸色白得教人心悸。
他不禁焦急。“江雪,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江雪没理会他,只是定定地不动,脑海走马灯似的转过一幕幕画面,她想着那荒唐如梦的前世,想着她在那男人宣布与自己一刀两断时,还恬不知耻地说谎骗了他,告诉他自己得了重病,可能活不久了。
“所以你不要丢下我,明泽,不要让我到了最后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你陪着我,好不好?别丢下我。”
她哭着求他,编织着可恶的谎言博取他的怜惜,他果然被她骗了,跟她结了婚,给了她一段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
但谎言终有被戳破的一天,丑陋的现实终究必须揭露,他知道她根本没病时,那狰狞咆哮的姿态像意欲撕裂这个世界的战龙。
他恨她。
那是她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恨意,之前她再怎么利用他、伤害他,他也不曾真正恨过她。
可那天,他是真的恨了,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不用他撕,她的心也已经碎了,在他憎恨的目光下灼伤流血。
难道这样的痛还要再来一次?
一念及此,江雪蓦地撑不住了,身子一软,怆然坐倒在雨地。
杜东元吓了一跳。“喂,你怎样?哪里不舒服?”
她没听见他的声音,听见的只有自己前世心痛的哀号,一声一声,在这苍茫雨夜里回荡。
她不要再痛了,不能再痛了,受不住的,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承受不了再来一回。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呜呜咽咽,撕哑地哀泣,如受伤的小兽,似失怙的孩子,一声一声的哽咽,回荡在夜里、在雨里,格外令人心酸。
她哭得不知所以,神魂俱失,杜东元惊骇地在一旁看着,连安慰也忘了。
这样哭着的女人是无法安慰的,低浅的安慰就像想在大海里捞针,像想把云雾抓在手里,是那么可笑而徒劳。
“雪儿……”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沙哑地唤她的名,在她身旁蹲下,犹豫地伸手轻轻揽她颤抖不止的纤肩。
她没有推开他,因为她感觉不到,谁在她身边,谁看着她哭泣,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顾着沉溺在悲痛欲绝的伤心里。
她觉得自己快溺死了,却没有人能救她,没人能拉她一把。
谁,来救救她……
傅明泽是搭下一班飞机回台湾的。
江雪离开餐厅之后,他心神不宁,愈想愈不对,终究草草编了个借口向谢清婉告辞,开车赶回自己住的公寓。
果然如他所料,江雪的行李箱不见了,而他送她的熊宝宝也被她一并带走。他顾不得自己只请了两天假,隔天就该进公司上班,简单收拾了行李,拿起护照便直奔机场。
透过朋友查了航班资料,他知道江雪是坐比自己早一班飞机离开的,他没耽搁时间,也立刻买了张机票。
回到台湾,他打手机给江雪,电话关机了,他念头一转,改拨珠姨的手机,这才知晓江成君病发的消息。
“雪小姐还留在医院照顾先生。”珠姨告诉他。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没想到他会在医院门外看见她哭得那样绝望而伤心,而且是哭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血流在体内冻凝。
傅明泽僵站在原地,忘了自己没撑伞,江雪在雨中哭着,他就在雨中傻傻看着她。
是因为担忧江叔的病情吗?
他茫然寻思,向来机敏的头脑此刻仿佛也暂时中止了运作,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也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
那个搅着她安抚的男人是杜东元,他记得,从初次见面开始,江雪便没给过那家伙好脸色看。
他其实一直暗暗奇怪,照理说杜东元也算对江雪有救命之恩,还一直表现出对她的浓厚兴趣,为何她就是不假辞色?
他没看过她这么讨厌一个人,就连她一直存有戒心的蕙姨,她偶尔也能露出真心的笑容。
只有杜东元,她像是老鼠遇上猫似的防备着、警戒着。
为什么?
傅明泽无法思考,江雪哀伤的哭声令他不能思考,看着她在茫茫烟雨里显得格外柔弱纤细的身影,他只觉得一颗心像被人从胸口挖出来,血淋淋地痛着。
他忍不住走向她,着了魔似的,只想安慰她不要哭泣,“小雪。”他低低地唤她,那么心疼,那么怜惜。
起先她没听见,依然抽泣着,他听着那像喘不过气来的噎声,痛得红了眼眶。
“小雪,别哭了。”
她怔住,总算听见他了,却是不敢置信,惘然抬头。
“明泽?”泪眼迷蒙里,她看见一张心心念念的俊容,眉宇拧着,纠结着对她的疼惜。“你怎么会来?”
“我是坐你下一班飞机回台湾的。”他俯对她低语。“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回来?”
她没说话,说不出口,有太多为什么,她也想问,也很想知道答案。
傅明泽望着她,见她纤细的身子不自觉地缩在杜东元的臂弯里,他的眼神明了又黯。
他们为何会在一起?
他闭了闭眸,强自压下心海翻腾的情绪。“小雪,跟我走。”
他温柔地朝江雪伸出手,而她看着摊在面前的那只显得厚实又温暖的大手,想握,又不敢。
她没有资格,这样的手是属于谢清婉的,他的温情与怜爱,都不该给予她,她不配。
泪流得更凶了,像冲破堤防的潮水,泛滥不绝。
从傅明泽出现后,杜东元一直皱着眉,他很清楚这男人对江雪的影响力,这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谁的话都可以漠视,只有傅明泽管得动她。
可现在,她竟对傅明泽摇了头,拒绝握住他的手,杜东元不禁大喜,只觉得自己好像有了追求江雪的契机。
当初接近这女孩是听从了亲生母亲的命令,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娇纵千金,可每一回接触她,她总是令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一颗心愈来愈受到她吸引……趁江雪失神时,他扶起她,对傅明泽很有礼貌似的笑笑。
“我看雪儿精神不大好,要不我先带她走好了,免得她在这里淋雨感冒。”
傅明泽没理他,墨深如黑玉的眼眸只盯着江雪,只盯着她黯然憔悴的容颜。
“小雪。”他再一次唤她,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跟我走。”
跟我走。
江雪心神恍惚,他仿佛不是第一次这般要求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他也是在杜东元面前要求自己跟他走。
那时她说了什么?
江雪想不大起来了,记忆像褪色的相片,在脑海里斑驳,她怔怔地望着傅明泽,望着他此刻显得有几分冷然的脸孔。
这么冷、这么严肃,他生气了吗?
为何生气?下午在谢清婉面前,他明明笑得那么开心的,他对另一个女人笑容灿烂,却对她板着脸。
江雪委屈了,心房酸酸地揪拧着,贝齿咬着唇。
看着她这模样,傅明泽并不如表面淡定,他其实很慌,六神无主,他真怕这丫头不理自己,选择跟别的男人走。
他闭了闭眼,不知怎地,总觉得现在这情景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历过这样的心理折磨……可是怎么可能呢?莫非是在梦里?
他睁开眸,沉静的眼神隐约地掠过一丝黯然,若是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但江雪看到了,这一世,她习惯了仔仔细细地看他。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恍然忆起前世相似的场合,她选择了和哀求她原谅的杜东元一起走,跟他说了对不起。
她伤害了他!
这一次,不能再令他受伤了……
她蓦地低咽一声,轻轻地挣月兑了杜东元,她的动作很细微,可傅明泽很快便捕捉到了,猿臂一探扣住她皓腕,将她整个人扯进怀里,紧紧搂住。
直到感觉到她偎着他,小手圈抱他的腰,他高高悬吊的心仿佛才落到了实处。
“对不起,明泽,对不起……”江雪迷乱地低喃,迷乱地对他道歉,为前世自己错误的选择,为方才自己瞬间的迟疑。
傅明泽不明白她为何要道歉,却可以感觉到她偎着自己的身子是那么柔软,那么惹人心怜,他不觉将她搂得更紧。
“你好冷。”他爱怜地抚模她的湿发,替她抹去脸上冰凉的雨水,然后稍稍推开她,将自己穿的风衣外套月兑下,拢覆在她身上。
她像个洋女圭女圭乖乖地站着不动,任由他照料自己。
“江叔已经睡了吗?”他问。
“嗯。”她点头。
“那好,我先送你回家,我们明天再来看他。”
语落,傅明泽迳自拥着江雪离去,两人谁也没看僵立于一旁的杜东元一眼,仿佛忘了有这个人的存在。
夜色昏沉,细雨依然绵绵地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