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时序来到五月下旬。
这几天,山城里满树的桐花纷纷飘落,地上覆着一层层花雪,游客们抓紧花季的尾巴,收集地上还没枯萎的白色小花,铺排出一个又一个的心形,还是能将照片拍得浪漫甜蜜。
为了促进观光产业发展,当地政府和山城里不少店家业者作了配合,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也提供许多优惠礼券,鼓励到访的旅客多看多玩多买。
今天是桐花季最后一个周休假期。
朱婉菲一早就忙得像颗打转的陀螺,但忙归忙,每件杂务都能完善处理。
她希望自己能多做一些,让大姨和小姨的负担能减轻更多,可以放心去玩。
哼,她家这两位阿姨不是她自夸,实际年龄虽然已经四、五十岁,但天生丽质啊。大姨身材是有点微胖,但很有料呢,加上皮肤白皙,脸颊丰腴,就她所知,镇上洗衣店和花材店的两位老板为了获得大姨的青睐,两个年纪加起来都破百岁的大叔彼此把对方当成情敌,斗起来没完没了。
而小姨更是美魔女的代表,尤其在离开那个混蛋前夫之后,走出家暴阴影的小姨彷佛盛开的花朵,一年比一年美丽,追求者更是前仆后继,去年还被一个来投宿过的美术系大学生热烈追求。
小姨似乎被大学生感动了,答应了几次的约会,但最后还是没有走下去。
朱婉菲一直记得那个大学生流泪的年轻脸庞,那时小姨诚挚而郑重地拒绝对方,小姨微微笑着,替大学生擦泪。
她后来问过小姨,是不是介意彼此年龄上的差距,所以选择不接受。
小姨笑得淡然,只说感情这种东西,还是不要有负担才好,将美丽的部分放在心里,一个人慢慢品尝就好。
她一开始不很明白,但现在……经历过一场奇幻梦境,她像有些懂了。
事情的发生,和一个男人有了亲密关系,都是出自她的意愿。
美好的部分就留在心里,不需要在意所有细节,回到原处,她依然是她。
“结果磨了你这么久,你还是什么都不说,朋友哪有这样当的啦!”精神十足的声音充满浓浓不满。“菲菲,大姨、小姨她们都来问我澳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我都有挺你,都没有说漏嘴,但你要负责满足我的好奇心啊!那个赌场酒店的老板你明明认识,一回到台湾你却什么都不提,这样很奇怪,摆明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心虚!”
朱婉菲瞥了在旁边帮忙的好友周香颐一眼,嘴角浅扬。
“甜屋”住宿有附美式早餐,此时刚过早餐时间,大姨负责前面柜台,小姨则一大早就被里长大叔“借走”,因为小便场那边办活动,人手不足,需要口条好、模样亲切的人前去支援。
不过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当了鳏夫好些年的里长大叔根本是“假公济私”,借支持活动的名义行约会佳人之实。
朱婉菲收拾着位在柜台后方的厨房,周香颐则将前头小餐厅客人用过的杯子、碗盘和托盘收回厨房,处理掉厨余后再一个个放进大洗碗机里。
这两天是周香颐的排休日,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出国进修中,要再等三个月才归国,而没有男朋友陪,她能跑的地方就是“甜屋”这儿了。
面对好友的纠缠追问,朱婉菲心里叹气,但依然一句话也没提。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干脆拿出烤好的苹果派,切一大块再挤上鲜女乃油,接着再把周香颐推到桌边坐下。
“我亲手烤的,不吃会哭哭喔。”朱婉菲笑说。
“厚,这样就想打发我?没那么简单!”周香颐皱起鼻子嚷嚷,却在朱婉菲做势要端走苹果派时连忙压住盘子,还瞪了朱婉菲一眼。“好啦好啦,暂时不问,哼,等我吃完再接再厉。喂,亲爱的,拿铁咖啡来一杯吧。”
“是。”朱婉菲接受点餐。
一会儿,咖啡香味弥漫厨房,蒸气温热过的牛女乃加进刚煮出的黑咖啡里,一杯香醇拿铁出现在周香颐面前。
“噢,菲菲我爱你!”她眼睛发亮。
看着好友被美食宠出一脸的幸福,朱婉菲不禁也跟着笑了。
眼前单纯的小确幸,这是她真实生活中美好的时刻,而那些梦幻的、超月兑人生轨道的片段,还是……藏在心里就好。
深吸一口气,彷佛这么做可以抹掉脑海中浮现的一张男性脸庞,她也为自己煮了杯咖啡,捧着杯子轻啜,脸上表情恬静,两颊却有些红了。
厨房收拾干净后,朱婉菲当天的工作表上还有好几件事情待办,在稍作休息,手中咖啡即将喝完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出一组陌生号码。
“甜屋”的脸书上除了PO有民宿的联络电话,也打上她的手机号码,有可能是打来询问房价等等事务的新客人。
她轻松接起,说出一贯的开场白,“您好,我是『甜屋』的小朱——”
“是朱婉菲小姐吗?”手机那端立即传来问话,语气里好像还带着笑。
咦?不是打来询问的客人?!
朱婉菲微微愣住,因为“甜屋”的脸书她是以“小朱”这个昵称在经营,并没有登录全名。
“我是。请问您是?”
“朱小姐,我们之前见过,在澳门,不知朱小姐还记不记得?”对方低笑两声,很快又说:“其实我应该亲自登门拜访,郑重拜托朱小姐的,但抽不出空来,只好先用手机联络。”
当对方说出“澳门”这个地名,朱婉菲心脏狠跳了一下。
但对方的声音……她没什么印象啊!
“请问您贵姓?我们见过吗?还有,要……要拜托我什么?”
“呵呵,我姓麦,麦子的麦,朱小姐愿意赏脸的话,可以跟权少一样喊我一声『麦叔』。我想我们确实见过的,不是吗?”
朱婉菲突然沉默下来,随着对方所说的话,脑海中浮现在澳门的那些人与事。她记得这位“麦叔”了,当时就是他领着一群人赶到暗巷,还听从某个男人的指示,不顾她反对,安排了两名手下护送她去买大姨和小姨的礼物……
她记得……叶邦权叫他“麦叔”。
直到麦叔在那端又唤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
“您、您好,好久不见。”她调整呼吸,胸口闷闷的,但还是维持该有的礼貌。“请问有什么事吗?”
麦叔又笑,好像也叹气了。“现在人应该在你那边了,会住上一段时候吧。喔,对了,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就请朱小姐多多关照了。”
“什么?”
“就这样了。多谢朱小姐,让朱小姐费心了。”
“请问到底——”朱婉菲还没弄清楚前因后果,麦叔已经自认交代完毕地切断通话。
莫名其妙啊……她盯着自己的手机看了好几秒。
坐在她对面的周香颐刚嗑掉第二块苹果派,抬起眼睛不经意地问??“是认识的人吧。熟客吗?要订什么时候的住宿?我跟大姨说去,你慢慢喝咖啡。”
“不是的,没要预约。”朱婉菲收起手机,摇摇头。
见周香颐好奇地挑高眉毛,她连忙又说:“只是询问事情而已,没什么。”说完,她将剩余的咖啡一口气喝光,起身冲洗咖啡杯,借以躲掉好友的追问。
她擦干双手,离开厨房。
走到前面,在柜台处理订单的大姨推推老花眼镜,笑着对她交代,“厨房还有吃的吗?没有的话就再做一份早餐,咖啡也再煮一壶新的吧,临时有客人入住,说是还没吃早餐呢,刚办好checkin手续,现在人就等在小餐厅里。”
在“甜屋”这里,早上十点半以前是旅客checkout的时间,要等到下午三点才开始接受旅客checkin,但如果有空房,投宿的旅客又提早报到,“甜屋”当然不会踩着死规定不让客人checkin。
朱婉菲听到大姨这么说,自然而然点点头。
“好,我弄一份早餐很快的。但咖啡机已经清洗好了,我用虹吸壶煮一壶手工咖啡吧,请客人稍候一会儿,很快就有早餐可以——”她边说边转头看向半开放式的小餐厅那儿,看到那站在小碎花窗帘旁、目光望向玻璃窗外的男人,她心脏震动,胃袋下沉,忘记想说的话。
她以为自己眼睛出问题,肯定看错了,要不然怎么会出现那样的影像?
她下意识移动两腿,在大姨以及此时已从厨房钻出来的周香颐的注视下,着迷般地朝那个男人走过去。
男人转过身面对她,表情十分自然,竟还能礼貌性地微微笑。
朱婉菲看得眼睛都忘记眨动了。
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一件刷白牛仔裤,脚下踩的是一双绑带登山靴,站立的姿态一派轻松,隐藏霸气的英俊五官仍然将斯文有礼的外表营造得无比成功,一头微乱的黑发乱得性感,甚至有些可爱。
……但,为什么?
他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想到麦叔打来的那通电话,说明这男人并非偶然来到这里。
这座山城有不少民宿和旅馆,他却来到“甜屋”。
他来了,为了什么?
又……又凭什么?!
这里是她的故乡,是让她感到最心安的地方,这里的自己永远是最真实的,他只是梦而已,不应该侵入她真实的生活里,他凭什么这样?!
一种掉进陷阱、正被戏耍的感觉在心里升起,朱婉菲垂下羽睫,脸色白得可以,没看到男人眼中浮动的星点。
“请问先生要荷包蛋还是香椿煎蛋?水煮蛋也可以。”朱婉菲贴在腿侧的两手都不知道握得多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话挤出来。
吓到她了吗?所以才对他生气?
叶邦权知道这样突如其来出现在她面前,实在有点过分,但是……她也对他挺过分的啊!
那时他接到麦叔的通知紧急回香港一趟,不过才两天,她已经跑得不见人影。安排在她身边的酒店女管家艾薇回报消息,说她走得潇洒极了,什么东西都不要,什么话也没留,好像……好像只是兴致来了,陪他玩玩罢了!
明明是很保守的小女人,敢这样玩他?!
“你拿主意。”他蹙了蹙眉,似乎对她装作不认识的态度很不满。
“请问要柳橙汁还是苹果汁?”朱婉菲再问。
“随便。”叶邦权锐利的目光闪了闪。
“面包要白吐司、全麦吐司、小圆面包,还是佛卡夏面包?”
“都行。”声音都有点僵硬了。
“请稍坐。”丢下三个字,朱婉菲转身往厨房去。
杵在厨房门前的周香颐见到她的脸色,张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会傻傻让出位置让她通过。
在澳门时,周香颐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浴火凤凰”赌场酒店的幕后大老板。当时她被栽赃嫁祸,之后弄清楚一切,酒店那边是由保全经理知会公关部,传达大老板的意思,让公关部派人道歉和作了补偿,因此周香颐并不知道大老板长得是圆是扁。
不过,女人的直觉实在是一项太犀利的武器。
不知为什么,周香颐就觉得眼前这个又高又帅又性格的极品男人,跟好友朱婉菲在澳门“滞留晚归”一事,非常、非常地有关系!
把柜台的事暂时托给周香颐顾着,大姨果然跟进厨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