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早晨,台北只有八度的低温,空气凛冽。
公园旁,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亮起红灯,行驶中的汽机车放慢速度,停下来等待。
前方号志倒数二十秒就要转为绿灯时,斑马线上走来一位身形佝偻的白发老妪,她手里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准备要穿越马路。
由于行动迟缓,她才走不到三分之一,号志已经转为绿灯,此时机车骑士已经耐不住等候,纷纷加了油从她身前、身后惊险的呼啸而去,几次差点擦撞到老婆婆。老婆婆惊吓不已,退也不是、进也不得,只能待在原地,不敢乱动。
叭——叭——
世态炎凉,大家急着赶路,没人理会被困在车流中的老婆婆,站在对街的宋芝晴一见到这样的状况,找了个没车的空档,立刻跑到斑马线上搀扶她,边安抚着边耐心的带她穿越马路。
“婆婆,妳要去哪里?”
“我要回家……”老婆婆对她发出求援的讯号。
“妳家住在哪里?”
“我……”老婆婆抓了抓头,看了看四周,眼神茫然。“不知道,好像在那边……”她指着右前方,一会儿又指着左前方。
不妙了!
见老婆婆不确定回家的方向,她猜想老婆婆可能得了阿兹海默症,不只走失了,也忘了自己住在哪里,于是,她耐心的问着,“有地址吗?”
尽避努力和她沟通,仍然无法获得老婆婆住家的讯息,但就这样放下老婆婆离开,她又不忍心。就在宋芝晴陷入为难之际,一个声音突然自她头上落下——
“妳认识这位婆婆吗?”
“不认识……”她下意识的回答,一抬眸,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俊颜,嘴角绽放笑颜。“宥展学长,你来了!”
耿宥展,硕士二年级的学长,是海洋工程学系研究所的风云人物,事实上,他在大学时期就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国际科展,屡屡为校争光,是系主任的得意门生。
他有一张傲人的俊脸,性格内敛淡漠,不喜和人打交道,但他头脑聪颖,分析事情快速而精准,丰富的科学知识,就连教授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要仰仗他的协助,像写报告或整理出书资料。
能让教授如此依赖他,平常少不了投入很多时间做实验、钻研各种学问,而他不仅学识顶尖,还长得英俊挺拔,身上那种不易亲近的孤高感,散发着慑人而冷漠的气息,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魅力。
而她就是欣赏他做实验的精神,她在大二那年,是耿宥展参加科展时打工支持的小助理,因为打工期间耐操勤奋,个性温和好相处,很快就和大家建立起友谊,于是耿宥展同意继续留她在实验室当助理。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她也渐渐被耿宥展所吸引,有别于一般男生的贪图玩乐,他沉浸在实验中的热情,甚至愿意为此牺牲自身时间,自律自爱,教她崇慕不已。
只可惜,他总是冷眼对待喜欢他的人,就算她暗恋他,几次暗示、主动靠近他,但他总是忽略她,总把她当脑袋单纯、神经大条的学妹看待。
“婆婆怎么了吗?”耿宥展问着。
“她好像不小心迷路了,想回家又说不出住处。”宋芝晴顿了一下,“要不,我送她去警察局好了。”
“妳不用上课吗?”耿宥展好奇问着。
“第一堂通识课没去没关系啦。”她吐了吐舌头。
“是偷懒不想上吧!”他颇理解的回道。
“欸!学长,我是日行一善,老婆婆总不能放着不管啊。”宋芝晴笑咪咪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耿宥展看着她,宋芝晴就是这样,她开朗又有爱心,面对不认识的人,总能够把对方当自己人那样付出关心,且不求回报,不知道该说她爱心太过泛滥,还是该说她太单纯了,都不担心会受骗上当。
当她正要带老婆婆往警察局的方向走时,耿宥展低头,突然看到了什么,便拦住了她的去路。“等等,我们不用去警察局了。”
“什么?”
“婆婆手腕上的银牌手炼有刻名字、电话和地址。”他利眼发现老婆婆手上戴着一条银制的手炼。
宋芝晴拉起老婆婆的手,确实看见有个银牌,她念着上头的刻字。“吴陈月娥,罗斯福路……0933……还是学长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妳笨!”耿宥展忍不住敲了敲她的脑袋。
“什么嘛!”宋芝晴抚了抚被他敲到的地方。
耿宥展拿起手机,打电话给老婆婆的家人,通知他们来这儿带回老婆婆。
一等老婆婆被家人带离开后,他们并肩而行,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课是一星期中最多的一天……”她学的是美术设计,右肩背书,左肩还背着画架和画具,导致肩膀歪一边,左肩微微倾斜,显得有些吃力。
才这样一想,她右肩的重量突然变轻了。
“给我吧。”耿宥展取走了她肩上装书的提袋,减轻了她的重担。
她轻笑了下,心中喜欢他的体贴。
虽然他个性不算好相处,一点也不温柔,偶尔会骂她笨,但该有的风度和礼貌总会适时的展现出来。
跟别的女生比起来,至少她多了一点点亲近他的福利。
于是,她跟往常一样,跟他谈起昨天在学校发生的大小事情,聊到开心处,脸上总是扬起开朗的笑容,而他则静静的听着,没有太多的回应。
这是他在她面前最常出现的两种情绪,一种是开口就骂她笨,一种是冷漠不应声。
冷风飕飕,她忍不住瑟缩了下,身体主动靠近他想藉此汲取暖意,指尖在无意间轻触到他露出的手腕,她的神经有点发麻似的微颤了起来,下一秒,他感觉到她手上的冰冷,突然停下脚步,忍不住问她。
“妳是怎么了?手那么冰,为什么不穿厚的羽绒衣?”耿宥展看她身上只穿一件刷毛外套,忍不住开骂。
“我不知道外面天气那么冷嘛……”等她一出门才知道气温骤降,但又懒得回家换衣服,没想到会冷成这样。
“妳不知道的事情真多,到底还记得什么事?”
“只要是学长的事、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啊!”她很认真的看着他。
她没有追求男人的经验,但在他面前,她总是抛下女人的矜持,只要一抓到机会就想表达内心的情感,然而每回总是教她苦笑不已。
“不对吧?骂妳笨很多次了,妳还是不记得。”他忍不住要数落她。
“什么嘛——”她嘟起嘴,很不服气的对他做个鬼脸。“我本来不笨,都是被你骂笨的。”
宥展学长始终听不到她的内心声音,看不见她对他的迷恋。
他常摆脸色给她看,不顾场合把她当妹妹训话,也不管路人怎么看她,也不怕她自尊心会受损,唉,反正她已经习惯了,练就一身钢铁人的本领。
“神经那么大条!这给妳戴。”他月兑下戴在手上的皮手套,递给了她。
她怔了下,接过了他的手套,将手套入,触着里头绒毛的暖暖,她感觉自己的手似被他包得紧紧的,冰冷的指间好像被他的大手给扣着一样,舒服又亲昵,带给她一份宁静的安全感。
嘿嘿,又多了一样福利。
然而,比起戴着他的手套,她更希望有一天,他能握着她的手,用他的大手真实的触着她的皮肤,能感受他对她出于男女之情的亲昵,而不是每次都靠脑袋幻想这些浪漫甜蜜。
但目前为止,除了船,他的眼睛里始终没有她。
在他生命中,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无足轻重的学妹,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发现她的存在呢……
几天后,耿宥展来到位于台北市地段佳、闹中取静,一栋高级住宅的跃层。
这里是他的家,建材奢华、装潢华丽,但对他而言,这里更像是一座冰宫。
自从父亲娶了二妈后,他跟父亲的关系便降到冰点,小时候不是被怀疑是毁坏二妈化妆品或剪坏她昂贵衣服的坏小孩,要不就是打肿弟弟脸颊、破坏他玩具的恶兄长,看惯了戴着温和善良的面具,私下却狡滑刻薄、诡计多端的二妈,也受够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于是他在高中的时候就搬出去住了,现在只有家族聚会时才会回家,因为他很清楚,从小自己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他一进门,就看见父亲扬着笑容欢迎他。
“宥展,你吃过了吗?”
“嗯。”他冷冷回应。“爸找我有事吗?”
他是昨天接到父亲的电话才回来的,否则他一年回家的次数,五根手指都数得出来。
“有事才能回家吗?”耿兴安语气中带着埋怨,他当然期盼可以天天见到儿子啊!
原本他是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后能够来公司上班,好早点接下接班人的位置,但宥展坚持继续攻读硕士,投入研究,聪颖又上进的表现令他感到欣慰,他也就不再勉强了。
耿宥展还没回应父亲,一阵佯装温柔的嗓音便传了过来。
“宥展?真是稀客!你终于回来了,你爸天天念着你呢。”二妈江春华一张细致的五官,保养得当的身材,穿着华美,姿态优雅的从楼梯走了下来,来到老公的身边。
她擅于伪装良善温柔,绝对不会在父亲面前表露出她内心真实的情绪想法,但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敌意,他都看在眼里。
“我不在,你们更和乐不是吗?”耿宥展冷淡的响应着。
“怎么这样说……你爸他都病了,他可是盼着你回家啊!”江春华眉头深锁,故作无辜的望着他。
“怎么了?”耿宥展心里打了个突。
他终于正视父亲,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他头上戴着毛帽,脸型比上次回家时还瘦削了点,神情显得有些疲态。
“没什么,健康检查报告说只是肝指数高了一点。”耿兴安摆摆手说没事。
“何止肝指数的问题,这段时间,为豪和我已经进出医院好几趟了,宥展,你倒是轻松,什么也没做……”江春华半是揶揄的说着,暗指他不关心耿兴安,没有将生病的父亲当成一家人。
“好了,不要再说了,我有话跟他说,妳先离开。”耿兴安对老婆说着。
“好吧。”江春华敛下眼,内心不悦的离开客厅,又回到楼上。
直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耿兴安才开口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一样,还是在实验室,研究制船的材质。”他简短的回应。
“你们研究到什么阶段了?打算用什么样的材料制船?如果能够研发出环保省油的船,我想未来会是个很好的商机。”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耿宥展没有意愿和父亲多谈。
父亲终日忙于事业,母亲过世后他便鲜少和父亲互动,以致他跟父亲不亲近,而他对外也不向人承认他父亲就是耿兴安,很少有人知道他就是兴安集团的少东。
但撇开父亲给他的光环,他不能否认,父亲眼光好,拥有宏观的投资远见,目前很多企业家也都看好他造船的研究计划,有意想延揽他、或是出资提供他的开发与实验。
“硕士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来爸的公司上班?我最近成立了一家绿能产业的子公司,以环保的事业研发为主,符合你现在所学,毕业后就由你来管理这个公司好吗?”耿兴安径自计划着,他希望可以藉此拉近父子间的距离,弥补他忽略儿子太久的亏欠。
“不了,我现在对经营公司没有太大的兴趣。”
“那么你需要什么?如果研发成功,爸爸可以投资你……”
“用不着关心我。”耿宥展拒绝。
“这是什么话,我是你爸,关心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耿兴安望着他,伸手想触碰儿子的手,耿宥展却拒绝他的碰触。
“别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在病榻上被病痛折磨时,憔悴无助的模样,依然清晰的刻划在他的脑海中,当时他才九岁,懵懂的年纪失去母亲,正值渴望父爱之际,不料母亲才往生一年,父亲就再娶了二妈,之后的生活,他别说享受家庭温暖了,多的是被冷落忽略的对待,所以他到现在仍然无法原谅父亲……
“如果要弥补亏欠,在母亲过世前就应该要做了。”
“我知道你气我、恨我,但过去的一切已经都回不去了。”耿兴安心里明白儿子仍在生他的气,过去他曾经过于宠溺他弟弟因而冷落他、误解他,但他也想修复亲子间的关系,却又找不出方法亲近他。“儿子,我真的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宥展,”耿兴安见儿子态度始终冷淡,他不想再隐瞒心事了,他们父子之间不能再继续这样疏离了,于是语重心长的对他说:“医院的健康报告检查出我……得了肝癌。”
原本他也不想告诉儿子这个恶讯,但亲子间的隔阂早已如银河般,遥远到形同陌路,他担心这样下去,他会后悔,他怕……来不及……
过去他因为忙碌,又为了维护父亲的尊严而忽视两人的距离,但经过一次的住院化疗后,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慢慢在流逝,身体疲累虚弱不堪,如果再不说出自己的病况,没为儿子做些什么,他一定会后悔,他不想抱憾离世。
耿宥展一怔,全身一僵,眼眸闪着惊诧与疑惑。
耿兴安看见了儿子眼中的怀疑,于是,他月兑下毛帽。
耿宥展这才注意到,曾几何时,那个雄才大略、喊水会结冻的父亲头发掉了许多,鬓间也显得苍白稀疏,眼窝是那样深……
曾经,他不只一次希望强悍的父亲能够永远消失,彻底从他人生抹去,但现在看见强壮的父亲变得衰老脆弱,一时之间,竟教他哑然,胸口冷飕飕的,难以置信他是重症病患。“肝癌……第几期了?”
“第二期了,我做完第一阶段的化疗,现在正在修复期间……昨晚我梦见了你妈,她笑着来牵我的手,也许,是你妈妈在天上召唤我去陪她了。”
耿兴安虚弱一笑,耿宥展强抑住心中翻腾的复杂感受。
“我跟你妈约定,请她再等等我,我真的希望可以看见你结婚、生子,事业成功……但我怕,我真的怕来不及……”
耿宥展看着他,胸口涌上惆怅、心酸、惋惜和迷惘,他仍然无法置信,平常强健、不可一世的父亲真的得了肝癌吗?会因此而离开人世,永远消失……
他,在担心父亲吗?
为什么不是庆幸可以不用再看到他,反而在得知他的生命可能接近终点时,他坚固冷硬的心房突然有了一丝松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