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相余先反应过来,他缓缓情绪,道:“检座,警方制作笔录时,我的当事人不想让家人为他担心,所以对于案情他诸多保留,未将实情全盘说出。”
她看着汪相余,沉静地问:“保留了什么?”
“我当事人的父亲早逝,由母亲开出租车持家,底下还有三个分别高一、国二和小六的弟妹。为了减轻母亲负担,他满十六岁即在大伯开的修车场当学徒,打工赚零用钱好补贴家用。母亲开出租车,生意时好时坏,有时家用不够就先和大伯一家借,他在那里上班,几次听见伯母对伯父抱怨他们欠钱拖太久,所以……”所以纪家扬的伯母私下告诉他,欠的钱就从他薪资里扣。
一开始,纪家扬认为合情合理,直到伯母连该给他的餐费、加班费等费用都未给,他才意识到不对。问了伯母,她说那是利息,又说若不是看在大伯面子上,她也不会留他在修车厂。
那次之后,伯母见了他不是冷嘲热讽,便是当着所有师傅和学徒面前痛骂他反应慢、什么事也处理不好。他心里怨怪,却有苦难言,就怕增添母亲烦恼,她已如此辛苦,他身为长子应该更坚强。他安慰自己欠钱还钱是天经地义,依旧认真工作,回家不诉苦,也不与伯母计较。
会动念窃走工具变卖,是因弟妹的学费拿不出来,母亲只好厚着脸皮再向大伯求援;但大伯恰好外出,伯母一逮到机会便对母亲挖苦嘲弄,母亲被说得不好意思,只能低着脸陪笑。
母亲原打算借两万元,伯母一阵刁难后只拿出两千元。他在一旁看着母亲接过两千元后诚恳道谢的样子,又看见伯母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他气、他怨,他不明白同是一家人,为何如此现实?
他再吞不下这口气,偏碍于自己性子软弱,不敢反驳,便偷了工厂的修车工具;掉了几组工具,他见伯母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头才感到一点抚慰。他听里头师傅说,遗失的那几组工具市价不低,八成被偷去卖,他才想到能变换现金,暂时解决燃眉之急。
他骗母亲是他工作认真,那是大伯给他的赏金;大伯待他们一向不错,母亲不疑有他,他就这么顺利地窃取了几次,直到被伯母后来装在厂房里的针孔拍到,他赖都赖不掉。
伯母报警并交出影片,罪证确凿,他被警方通知到案说明。他不想家人为他担心,不敢声张,一人前往警局;他认了罪,却没提母亲同大伯一家借款,及自己在伯母那受的委屈……
这种案子在陈佳嫚任检察官以来时有所闻,也承办过类似情况的案件,这些犯嫌均是为了家计才走险,犯毒、强劫、偷窃,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家人;以纪家扬这案子来说,并不难处理,毕竟告诉人是亲戚,是可以和解并请求撤告的。她只是有点意外,纪家扬的辩护人会是他——汪相余。
陈佳嫚月兑鞋进屋,扔了包后,把自己抛在沙发上;她曲腿阖眼,想着侦查庭上的一切。
她必须承认,在看见委任状上那受任人的姓名时,惊诧不已。她未曾想过会在侦查庭上遇上汪相余,最令她不自在的是他当庭指责检方不是……他是不是在庭上均是如此强势,甚至可能咄咄逼人?还是因为坐在法台上的检察官是她,他才……门铃忽响,她睁开眼,呆了几秒。
这间公寓是张为与胡瑞娟为她找到的新住处,她正式入住才第二晚,目前身边亲友仅有他们知道这里。她与他们稍早前才在地检分开,那么门外的会是谁?
她起身,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门后,从猫眼望出去时,她僵直身子,瞪大了眼。他从何得知她住在这里?
门铃再响,他狭长的眼睛对上她的,似乎知道她站在门后看着他。这扇门该不该开?她对他用情至深,她怕自己轻易被他说动,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离开他;但不开门,依他性子他会甘愿转身离去?
“嫚嫚,我知道妳在里面,开门。”
她思索片刻,仍未有动作,门上被敲了几下。
“嫚嫚,还是妳希望我就站在门口和妳说话,我们的对话被其他住户听见也没关系?”
开门吧,躲避不是解决的方式。她深呵口气,转开门锁,拉开大门。
男人高大的身躯包裹在笔挺的西装下,手里提着公文包,一身严谨,精短墨黑的发丝衬得他一丝不苟。
除了眼睛,他五官像极了他原住民的母亲,深邃又精致;他那双长眼则是他父亲的翻版,微挑的眼角有几分风流,偏白的皮肤与斯文的气质,也像他退休前在中学任教的父亲。他长得很好,遗传了双亲的优点,可这张英俊的脸,此刻却让冷厉染上眉梢眼角,狭长的眼里淡淡流转她辨不清的情绪。
两两相望,却无话。他只是看着她,她亦是看着他,他们都在探究对方究竟在想什么,也对这一刻的相对无言感到怅惘。
“你……”
“妳……”同声开口,彼此又是一怔。
陈佳嫚呵口气,侧过身。“进来吧。”
他月兑鞋进屋,打量着屋子,她进厨房倒了杯冰开水出来。
“坐。”她把杯子搁在茶几上,见他在L型沙发上落座了,才挑了另一侧的单人沙发坐下。
刻意划开的距离,一公分也是咫尺天涯。他罕有地感受到何谓心酸。
“你……”她瞧瞧他神色还算平静,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中午开完庭后,我回家一趟,发现妳的东西全带走,我又回地检署,一直在停车场等妳,直到妳下班开车离开。”是他粗心,这近半个月来,他刻意清晨时分返家,悄悄进房,拿了衣物到另一间浴室沐浴,接着便返回办公室。每次归家,见她熟睡,他换下的衣物她也清洗晾干,才没发现她早有搬走的念头。
中午等到她下班?她惊疑地看着他。这种天气待在车里,那会有多热?他公事都不必处理的?想想也是,事务所又不是只有他一人,他还有个能力很强的助理……所以他跟踪她?下一秒,她将疑问出口。
闻言的汪相余只是笑。他单手撑在沙发椅背,张嘴咬着自己的食指指节,神情带了点自嘲,半晌,才启唇道:“是啊,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沦落至此,成了一个跟踪离家不归的女友的变态。”
“我没有离家不归。”
他垂眼,喝口冰开水,沁凉入喉,却是满嘴苦涩。若说一个还记得你一切习惯、明白你开水不喝温的、热的,只肯喝加冰块的冰开水的人,能说她不在乎你吗?他在心里叹气,搁下杯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那为什么要把钥匙寄给我?”
“那是你的房子。既然分手了,我没理由还住在那里。”盯着钥匙,她面色沉静地说。
汪相余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瞧,似是第一天认识她。须臾,他紧抿的薄唇忽逸出笑声,笑声持续了夸张的数十秒,才听他问:“妳来真的?”
她眨了眨眼,酸涩抿在嘴边。“这种事哪有真或假,分手就是分手,难道还有假分手?”
他又不说话了。想他一个律师,平时思绪敏捷,站上法庭能言善道、字句犀利、利口捷给,这刻的心乱如麻让他也只是有口难言。
好一会,才听他勉强挤出声音:“世上有哪对男女不吵架?我以为大家气头上,我离开几天,暂住事务所,把房子让给妳,给我们彼此冷静思考的机会和空间。妳要是气过了,就该回家住,何必搬出来和我耍性子?”
陈佳嫚微蹙秀眉,看着他。“你怎么会以为我这是耍性子?”
“难道不是?”他微扬声。“妳不就是为了我建议妳可以转任法官的事在和我闹脾气?”
她注视他一会,轻道:“你说你暂时住在事务所,把房子让给我是要让我们有冷静思考的空间,那你思考了吗?你真认为我只是为了我要不要转任法官的问题?”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问题?十多年不是这样走过来了?”
“就是因为走过这么多日子,才更看清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吗?”
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对自己此刻的状况感到失望透顶;清晰的思绪、善辩的能力,彷佛皆在这瞬间背离他而去。
陈佳嫚浅浅地笑着。“相余,其实我们从来就不合适,一开始因为爱上了,尝了爱情的甜头,所以义无反顾。当时我们都那么年轻,以为两个人在一起会永远这么甜蜜美好,从没有想过现实。后来……后来那些情况你也知道的,我开始会去思考我们是不是真的适合;但我总告诉自己,我们就像两个充满锐角的石头,就算不适合摆在一起,可磨久了,也能磨出一方圆滑;只是我发现我们没磨出圆滑,倒是把锐角磨得更锋利。”
不否认她的话。当初在一起时,他们都只是学生,生活单纯无忧,没有利害关系也没有压力,每天面对的除了课业,再无其它。他们可以在躲过反对他们早恋的双亲的追查后一起放声大笑;他们可以在大人不在时,两人在隐密的地方亲密拥吻;他们可以站在满天烟火下倒数迎接新年的来临……他们可以做很多很多令自己、令对方开心的事,只是究竟为了什么,会走到这般地步?
“妳真的能放下?”多此一问。
听她提过她与同事几次在那家快炒店用餐,因她说那里的蚵仔新鲜,不输老家养的,所以在事务所打赢了一场棘手官司后,他开口请客,就约在快炒店,抱的是也许能遇上她的心思。
他运气好,真让他在快炒店等到她;她却无动于衷,与同事大快朵颐,全然不见情伤,他还被甜菜调侃情人见面却不相识;在侦查庭上,她公事公办,连一点眼神也未曾流露对他的眷恋或对这段情逝的不舍。她还不够豁达吗?
“什么事都需要学习的,包括『放下』。”虽然她能将他与她的这段感情分析透彻,可到底他是心里放了十多年、爱了十多年的人,陈佳嫚对于他的提问不是没有迟疑,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他心脏一缩,一点一点地漫开痛意。他眉目轻阖,似在思量考虑,再展眸时,他眼底难掩落寞。
他是操之过急了吧?收到钥匙所以心慌意乱,只知道要找到她、要挽回她,却没深思该如何处理两人之间存在的问题。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既已知道她住在这,来日方长。
汪相余喝光水,起身,背起公文包。“钥匙妳还是留着吧,万一妳想回家,随时都可以——”
“不用了,真的,我住在这里也不错。”她没给他机会把话说完。
他注视她甚久,转身离开前,才开口:“对于这段感情,或许是因为我们在成长过程中考虑的事情变多了,所以在爱情面前,我们变得胆小,再无法义无反顾;但是这份感情,自始至终我从未动摇饼。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是了,他们甘愿一个人承受体无完肤的痛,也再难捧着心,义无反顾地投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