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玦手握简册,专注的审视着皇府名下布行所送来的账本。
这些年,南方气候温暖,丝绸产量不少,运到宫里去卖,赚了不少钱,只可惜,染色坊的人手不足,无法增加布匹的产量。
正当他思索着解决的办法时,一声又一声娇软的叫唤声,由书房外传了进来……
“皇玦、皇玦,我有事找你……哎呦!”一身翠绿薄衫的月芽儿没敲门便闯进了书斋,手捧着一堆厚重账册的她,见不着眼前的路,一不小心便被门坎给绊了下脚,然后整个人跌进了屋内。
“当心!”皇玦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旁,伸手扶起了她,然后在碰触到她冰冷的身子时,他不禁蹙起了眉头,“怎么不撑伞?”要是生病了,那该怎么办?
从这里到西侧院也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外面正下着雪,她怎么没撑伞就这样去拿账册?而且这么重的东西,她竟然一个人这样拿回来,回头记得吩咐木总管,要他下回自个儿将东西送来,别再让她去搬。
“我有要紧的事要跟你说嘛!而且……而且我也忘了伞放在哪里了。”不理会自个儿身上的衣裳被雪染得湿了,也不管那辛苦拿来的账册掉了满地,月芽儿此刻脑海里全是要告诉他刚才她遇见小虎子的事情。
她的气息紊乱,身上沾满了白白的雪花儿,粉女敕的小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黑亮的大眼闪烁着晶亮,红女敕的唇儿噙着一抹甜美笑靥。
皇玦放柔了眼神,拿起他摆在一旁的御寒大衣,披上她颤抖的身子。
这件大衣是以雪貂的毛皮,教人用一针一线地仔细缝制而成,雪貂珍贵难寻,皮毛更是稀有罕见,他却毫不在意地将这件大衣披上她湿透的身子,完全不在乎这件大衣会因此而损毁。
“找我有什么事?”他问,带着她来到书房里的火盆边,让她坐在书房里供他歇息的暖炕上,然后倒杯热茶递给她。
“有人托我拿东西给你。”月芽儿捧着热茶,小心的啜了一口,热气弥漫了她的小脸,露出杯沿的,是她那一双灵黠动人的大眼睛。
“什么东西?”看着她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皇玦不禁微微扬起了唇角。
这段日子以来,他讶异的发现自己阴沉的个性似乎正一点一滴的消失,这全拜她动不动就出人意表的举动,总是让他移不开视线,就么跟着她的一举一动,牵动了心弦……
“木马!”月芽儿小心翼翼的由怀里拿出一只雕刻的有些粗糙的木马,献宝的拿到他眼前,“这可是小虎子辛辛苦苦做的喔!我刚才在西侧院那儿遇见他,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
“丢了它!”瞬间,皇玦的眼神变得冰冷,他站直了身,冷酷地命令道。
月芽儿一愣,不懂他怎么突然间转变这么大,他的脾气来得没有缘由,几乎是不近情理。
“为什么?”她不满的叫道,“这是小虎子辛辛苦苦才刻成的,为什么要丢掉?”小虎子为了将这送给他,还躲在草丛里冻了好久,他怎能瞧都不瞧上一眼,就说要扔掉呢?
“没有为什么!”他的神情阴鸷骇人,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木马,就往地上猛摔,“就是丢了它!”
他皇玦做事,向来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原因!
这东西,只会一遍又一遍的不断提醒他,他这张脸,是被他害的!是因为他而毁,让他只能待在这沁园里,永远见不得光!
“别……你不喜欢就算了,为什么要扔掉呢?这是小虎子辛苦了一个月,特别为你做的呢,你为什么要丢掉呢?”月芽儿赶忙蹲,捡起那只被他摔在地上的木马,有些气恼的说道。
他不知道,小虎子那双手,都被刻刀割出好几道伤口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住口!”他突然大吼一声,神色阴沉的瞪着她,“不想被我赶出沁园,就闭上妳的嘴,乖乖地将它给我拿出去。”
他实在不愿为这事与她争吵,为了一只木马,值得吗?
她不懂他心里的痛苦,更不会懂他心里承受了多少原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如今,要他说忘就忘……他做不到!
“你是因为不喜欢这只木马,还是因为做这只木马的人是小虎子?”站在他的面前,月芽儿就这样瞅着他,过了好久才轻缓开口。
他震住,全身僵凝。
“不关妳的事!”他阴沉着脸,一字一字由唇边冷冷吐出。
“为什么?我关心你啊!我……”她喜欢他、心疼他,所以想关心他的一切啊!可为什么他却老是要用这种剑拔弩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
难道,他真的想一辈子就这么困在自己的缚笼里吗?
“住口!妳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妳不过是皇府里的一个小婢女,妳有什么资格关心我?!妳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分,不要以为我愿意让妳接近,愿意让妳搬进沁园,就天真的以为可以摆布我!”
在狂怒之下,他说出了最伤人的话语,当他意识到自己说出什么时,他握紧拳头,神色阴郁复杂的瞧着她脸上受伤的表情,然后转身就走。
月芽儿的脸色在瞬间刷白,他的话……实在太伤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怔怔的喃话,那双初见时,冷酷、不近人情的冰冷眼眸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变得更残忍、更冷僻。
“那并不是他的错啊!你知道他有多难过、多自责吗?你知不知道,他每天都偷偷跑来皇府,躲在草丛里头,为的就是想见上你一面,跟你说声对不起碍…”月芽儿追上他,着急的拉住他的衣袍,仰头望向他绷得死紧的俊脸,对着他喊道。
“住口!”他停下脚步,骤地掉头粗暴喝斥她,“妳知道些什么?妳又了解了些什么?妳以为就只有他难过?妳以为就只有他痛苦?从头到尾,他完全没有失去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悲伤?!他又有什么资格难过?!”
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他埋藏在心底的痛苦及压抑,都是他用血泪换来的领悟,如今,一句对不起,能挽回得了什么?
“我是不知道……我是不了解……可我知道他自责……”
月芽儿缓缓抬起头来,一颗晶莹的泪珠滑下她的脸颊。
“他比谁都还要自责,他想跟你道歉,想跟你说他有多难过,想跟你说对不起,于是他亲手做了这只木马,把他所有的歉意,把他所有的自责,全都刻在这木马里头,难道你都瞧不见吗?!”她哭叫道。
她不是为了被他喝斥而哭,而是为他心里的挣扎感到难过。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不断地这样伤害彼此?明明是想原谅的,却又被那痛苦紧紧揪着,于是也想让别人感到痛苦。
她以为,伤害一次就够的……
看着她颤巍巍的举高了手,将那木马递至他面前,皇玦缓缓伸手接过,然后,无情的松开手,用力往地上一摔——
瞬间,雕刻精细的木马断成两半。
“在这个世界上,如果道歉真有用的话,那就不会有痛苦了。”他冷冷的凝视着她,由唇边一字一字的清晰说道。
月芽儿望着他冷酷的目光好久、好久,然后缓缓露出一抹悲伤的笑容。
“是吗?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根本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对不对?你觉得……我只是个小婢女,没资格管你的事,对不对?”
他的意思是,他永远不可能会原谅他,他要他一起承受折磨,让他一辈子陷在自责的深渊?
还以为,他像阿爹对阿娘一样待她好,所以,她也努力的陪在他身边,逗他开心,结果在他心目中,她只是一个婢女,根本没有资格关心他的事。
莫名的,她的心好痛、好痛,痛到让她好想哭……
“可是,若是痛苦真的有用,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原谅了。”
看着地上那裂成两半的木马,她缓缓褪下方才他为她披上的大衣,忍着即将夺眶的眼泪,与他擦身而过。
皇玦僵在原地,握紧的拳头筋骨纠结,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他面前。
他不想的,他真的不想说那些话伤她的,可……
握紧了拳头,他深及了口气,然后痛苦的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