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很独立,没有我,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可是他不一样,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柏沐姗蓦然抬起头来,眼睛瞪大了,嘴角还沾到三明治的芥末酱。
她以为这几句话是男人甩掉女人的专利台词,三个月前黄冠伦就是用这几句话当开场白,对她提出了分手,而且好死不死,也是在这间咖啡店里。
当时她心碎的看着他,不断想着自己很独立难道也有错吗?当初不就是因为她很独立,所以他才欣赏她、追求她的吗?
她到现在还是出局得不明不白,怎么追求她跟甩了她都可以用同样一个理由啊?真的太玄了。
所以,此刻她对那个男人的处境感同身受,不由得抬起眼来看着那对在谈判分手的男女。
他们就坐在她前面那一桌,背对着她坐的女人纤细娇小,从名媛参加晚宴般的发型服装,以及飘来的浓郁香水味,隐约感觉得到是娇贵型的女子。
至于那个可怜的男人……
“噗——”
她差点把嘴里已经咀嚼得差不多的三明治给一口吐出来。
那是人还是鬼?
披头散发、脸型消瘦,还有穿着……好吧,姑且说是混搭风好了。
她仔细瞧下去。
男人穿了一件发皱又略略泛黄的白衬衫,还邋遢的露出里面的圆领汗衫,外面套了过大的天蓝色连帽黑色运动外套,肩线都垂到上手臂了,外套外面又加了件深蓝色的中国风棉袄。
外面是很冷没错,但一个大男人,简简单单一件黑色羽绒夹克就可以有型又方便了啊,何苦把自己穿得像颗肉粽还在发抖?
“芝婷……你不可以再考虑一下吗?”男人的声音也在颤抖。
沐姗忽然胃口全消,她搁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同情地看着他。
连声音都抖成这样,看样子打击很大啊!
“是男人就爽快签字吧!”叫芝婷的女人无动于衷地说:“我们好聚好散,不要撕破脸,我最看不起不干不脆的男人了,希望你不是那种人。”沐姗再度受到了冲击。
原来不是分手,是离婚啊!
这女人的声音很娇女敕,但说出口的话会让男人想一头撞死。
“唉……”男人深深叹了口气。
那万般无奈的深叹让沐姗的心猛然揪了一下。好口怜,真的好口怜!
他终于动手拿起笔来,沐姗这才看到桌上有张离婚协议书。
“快签吧!”女人再度催促。“我一毛赡养费都不要,也不会埋怨你耽误了我六年的青春,所以你也不要罗唆,就签名吧!明天早上十点,户政事务所见!”听到这里,沐姗不胜欷吁。
原来已经结婚六年了啊,这下连她都想叹气了。
都已经携手走了六年,怎么不多坚持一下呢?难道七年之痒真是诅咒?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孩子?如果有的话,最可怜的会是孩子。
她自己就是父母离异下的受害者,从小就要姐代母职的照顾两个妹妹和包办所有家务,还要担心爸爸下班之后有没有去喝酒、有没有去赌博,年纪小小就有妈妈的味道,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童年。
想到这里,她更同情那个男人了。
突然被告知要离婚,老婆还显然已经有了另一个男人,还说那男人没她活不下去,这叫他情何以堪?
“我们名下的财产都在这次金融风暴里赔光了,那些股票、基金、定存都赔光了,所以关于财产的部份,没什么好争执的。”女人公事公办地说。
沐姗看到男人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名。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脸色惨白,颤抖地说:“那……我先走了。”男人从她桌边走过,她于心不忍地回头,真担心他会砰的一声昏倒,或是砰的一声,一头撞上门。
幸好并没有,他安全的离开咖啡店了。
那女人回头确认男人走了没。
女人肌肤白皙水女敕,长得非常美,一点都不像是会对男人这么残忍的女人。
看见被她甩掉的男人已经走了,她立即拿出手机,开心地扬高了声音——“北鼻——他签了,我自由了,等明天办好手续,我们就去澳门度假,好好的赌上几天几夜……当然,当然要住最好的酒店,我现在是富婆了啊……他?我跟他说都赔光了,他能说什么?他呀,除了窝在电脑前面,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原来是这样!
沐姗越听越激愤,连拳头都不知不觉的握了起来。
这女人太过份了,劈腿就算了,竟然还带着老公的财产跟情人双宿双飞,把老公变成一无所有?
她血液里的正义感因子发作了,连忙追到门口,想把事实告诉那男子,叫他明天不要傻傻的跟那女人办离婚手续,至少要把一半的财产要回来!
然而,午后的马路旁早已不见那男人的踪影,等她回到座位时,连没良心的女人竟然也走了,她徒劳无功的瞪着空位。
“女人,刚跑那么快,在跑什么?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吃霸王餐哩!”恩美笑吟吟的走过来,她是咖啡店的老板,也是沐姗的好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啦——唉,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她整个心思都在那可怜的男人身上。
蓦然间,她看到座位里有个男用皮夹和一支手机。
要命!那男人打击太大,连自己掉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不知道,真惨啊!
“咦,客人掉了皮夹和手机耶。”恩美也靠过来看。
沐姗拿起皮夹和手机。
皮夹里有一些现钞,但没有任何证件,也没有信用卡或健保卡,只有在放照片的地方摆了张缩小版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新娘是刚刚那个女子没错,而且因为更年轻,所以显得更娇,她笑靥如花,简直比花还美。
只把新娘的独照放在自己的皮夹里,想也知道这男人有多爱自己的老婆,如今却被狠心抛弃了。
当年她爸爸被她妈妈抛弃时,也是生不如死啊,几次想带着她们三个女儿去跳海跳楼跳崖,幸好听见她们哭泣的声音才蓦然醒了过来,咬牙决心把她们扶养长大……“沐姗,在发什么呆啊?”恩美摇摇她,催道:“快看看手机有没有联络号码,一次搞丢皮夹跟手机一定很急。”经恩美提醒,沐姗才回过神来,她连忙查看手机。
这……这男人是怎么搞的?
手机跟新的一样,电话簿无资料,通话纪录无资料,简讯信箱里无资料,照片夹也是无资料。
恩美噗哧一笑,“看样子,这个人很宅耶,都没有朋友……”沐姗蹙起了眉心。
再怎么没有朋友,也有一、两个家人吧?还是,他连家人也没有?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又被老婆抛弃了,他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去做傻事啊?
她忧心忡忡的把手机跟皮夹往恩美的手里放。“东西放你这里,或许他会回来拿,如果两天之内没来拿,你就报警吧!因为——”她的眼里一片担忧,叹道:“因为他极有可能去寻短了。”沐姗大学时在一间日式的烧烤居酒屋打工,因为勤劳肯做不计较,大学没毕业就被老板提拔为店长。
工作虽然辛苦,后来她自己也做出了兴趣,认为要赚钱没有比自己当老板更快的捷径了。
当个上班族只能领死薪水而已,永远也没办法让两个有天份的妹妹出国留学。
于是大学一毕业,她就向女性创业中心贷款了一笔钱,并说服器重她的老板让她加盟,老板被她的诚意打动,不但破例让她加盟,也投资了她一笔周转金。
匆匆数年过去,现在她已经将居酒屋经营得有声有色。
周一至周五,晚上做高价位的烧烤吃到饱,中午则做平价的烤肉商业套餐,满足了附近的上班族,因为做出了好口碑,天天都客满,周末两天则是午晚餐供应烧烤吃到饱。
她实现了当初的心愿,把两个妹妹都送出国留学了,也把从工地主任这位置退休的爸爸照顾得很好。
虽然每天累得像牛,但她甘之如饴,认为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没错。
“柏姐,有客人醉倒了耶。”芸子过来禀报。
居酒屋的酒类要另外付费,也是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虽然常要应付酒客,但那些酒客都不会太过份就是。
“很醉吗?”沐姗头也不抬,俐落的同时调配好几杯客人点的饮料。
“整个人已经躺平了,根本叫不醒。”
沐姗还是眉眼不抬,把打好的冰砂倒进杯里。“跟他一起来的人呢?”
“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她终于抬头了。
这倒稀奇,商业午餐有一个来吃的,晚上的烧烤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来用餐的情况发生。
“我过去看看!”
当她在包厢里看到那名横躺在木质长椅上的男人时,她差点叫了出来,心绪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是昨天那个男人!
他没去寻死!太好了!太好了!
他实在太好认,不但一头过肩乱发依然那么乱,连身上的衣服也跟昨天一模一样,泛黄白衬衫、连帽运动外套、棉袄。
“他喝了多少?”她问跟过来的芸子。
“很多,很多。”
“唉。”沐姗摇头叹气。
何苦来哉把自己喝成这样?是因为今天去办了离婚手续,所以才来借酒浇愁的吧?
当年她爸爸办完离婚手续时,也是连喝了好几天,陆续又昏昏沉沉的连喝了一个月的闷酒,喝到差点酒精中毒才慢慢的站起来。
她可以体会那种痛苦,一定是苦到了极点,闷到了极致才会不惜把自己灌醉,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柏姐,你……你哭了啊?”芸子看到老板的眼眶红了,有点吓到。“其实没必要担心成这样啦,这种情况很好处理,叫阿泰、阿辉把他抬出去丢在门口,不然报警也行,没必要哭啊。”沐姗秀眉一皱。
“你在胡说什么?这附近常有流浪狗,怎么可以把他丢在门口?”她吸了吸鼻子。“他已经够可怜的了,如果醒来还发现自己被狗咬,他会有什么心情,你知道吗?”察言观色,芸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柏姐,你认识他哦?”她这才发现,老板看那个人的眼光是那么悲怜。
“不算认识,也不算不认识。”沐姗断然做了个决定。“叫阿泰他们把他抬到我的休息室。”
“好的,柏姐。”芸子领命去了。
沐姗同情不已的凝视着沉睡的男人,连在睡梦中也紧紧蹙着眉心,让她有股想抚平他眉宇的冲动。
唉,可怜的男人,今晚就在这里好好睡吧,天无绝人之路,你要振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