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几天,照例又是开会。
所有人都注意到,在夏若琪口中,暄暄依然是暄暄,但小厉却变成全名官厉耘——在座平均三十五岁,当然也不会去问为什么。
“小”本来就是个微妙的字。
有男生觉得“小○”很可爱很亲切,就像小林,明明是超级大前辈,大家都觉得应该称呼他一声林哥,但他还是很坚持自己要叫小林。
当然,也有男生觉得“小○”有损男子汉光辉形象,此派代表人物是阿光,刚到舞字报到时他也是叫小扁,但有一天他在例行检讨会上突然颤巍巍的举手说,希望大家以后叫他阿光。
至于小字横行,追根究柢是泥姊的关系,她每次面谈一个人,录用之后都跟大家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实习生,小○。”
夏若琪自己也是这样,她曾经有两个月被叫做“小若”,后来才正名为若琪。
于是乎,当小厉成了官厉耘,大家都不意外。
正名运动是在舞字工作的必经之路。
贬议进行得很顺畅,每人手上一份全稿,大家一起做最后的修改,你加我减——每次看到这种情形,夏若琪总忍不住想,怎么编剧就不能申请国际认证呢,他们的流程太完美了,根本足以成为典范。
进行到一半时,耀哥敲门进来,直接走到夏若琪前面,“小R在扑天盖地的追杀妳,他说妳不接手机,也不回电话。”
夏若琪尴尬一笑。
耀哥把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笑了笑,“胆子很大啊,居然躲他。”
“我也是逼不得已嘛。”
小R就是那个短剧集女主角的经纪人,他们为了让汪经理的女儿有台词,所以每集删减了女主角约一分钟的戏。
她知道小R一定会打电话来骂人,但她今天心情已经很低落了,就怕自己万一没忍住苞小R对骂,事情会更大条。
骂不起你,我还不能躲你吗?
耀哥拍拍她的肩,半开玩笑的说:“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啊,去吧,明天晚上耀哥请妳吃大餐,帮妳补补脑浆。”
夏若琪痛苦的点了点头,“好啦,我现在去回他。”
耀哥又模模她的头,正想安慰她几句,却突然觉得怪怪的,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迅速转过脸,刚好跟官厉耘的目光对个正着——虽然没一起工作过,不过都属于喜欢来舞字写稿的人,即使不熟,见面说个几句话还是会的。
他对官厉耘的印象是温和,有礼,以及……嗯,温和,有礼……
视线对上,官厉耘对他微微一笑,一如往常般那样人畜无害。
大概是多心了吧,耀哥想。
“小R那个人,妳也知道,忍一忍。”
“我会打落门牙和血吞的。”放下白板笔,她痛苦的对小组成员宣布,“今天到这边为止,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
她现在完全了解曹植的感觉了。
小R啊小R,本是同行求生存,相煎何太急,你也应该知道俺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
“琪姊,还是我们自己先检讨,妳打完电话再来做最后确认?”
夏若琪挥挥手,“你们还是先回家好了。”
看着她离去时一脸慷慨赴义的表情,官厉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想了想,终于还是转向柚子,“小R很可怕?”
柚子跟阿光异口同声说:“可怕死了。”
“求教。”
“他名义上是沟通,但其实就是魔音穿脑碎碎念,念到他爽为止,然后他会一直要别人给他交代。”阿光彷佛想起什么不堪回首的记忆一样,“最可怕的是他是一个词穷的人,念来念去就那么几句台词,不断不断的重复,你就算中间离开去看个电影,回来时他还是讲那几句。”
暄暄哇的一声,“这么久?”
“所以若琪才说散会啊,等她跟小R沟通完毕大概也十点了。”柚子还特别强调“沟通”两个字,“跟小R讲完这种电话都会瞬间老十岁,就算你们可以等,她大概也没那个精神了。”
看着夏若琪摇摇蔽晃的背影,暄暄说:“琪姊好可怜喔。”
相较于暄暄的同情心泛滥,官厉耘倒是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记得那个女主角的公司没有很大啊。”
而且该位女主角其实也没有很红,只是介于二三线之间的一位女演员,被天王天后的经纪人钉也就算了,被二三线的经纪人钉,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这圈子千丝万缕,牵来牵去都有关系,小R全家都是同行,加上科班出身,你知道他有多少学长学姊学弟学妹在这圈子里吗?他手上那几个人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当一群人连成一气时,彼此帮个小忙,他们就会形成一股势力。”柚子哼哼两声,“等你们待久一点就知道了,娱乐圈是个彩色巨塔,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柚子妳别吓他们。”
“我是让他们有心理准备。”柚子伸了个懒腰,“回家了,有事情明天再说。”
*
夏若琪终于在快十点的时候挂了小R的电话,耳朵好痛,感觉隐约还听得到小R在那头吱吱乱叫“我们这么久的朋友,我真不敢相信妳会这样对我们家艺人”;“不是我不讲道理,真的太突然了我无法接受”;“这不是三分钟五分钟的问题,这就是一个原则嘛,怎么跟我们当初讲的都不一样呢”。
嗡嗡嗡,嗡嗡嗡……
“琪姊。”
夏若琪抬起头,双眼无神的看着眼前人,“你怎么还没走?”
“因为电视刚好在播少女时代的特集,所以……”官厉耘一向爽朗大方的脸上露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神色,“没注意到时间……”
她点点头,“不用解释,我懂。”
九名美少女一字排开,哪个男生有办法在这种时候关掉电视?她完全了解官厉耘离不开电视的原因,因为她两个弟弟就是少女时代的超级粉丝,女神们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信徒怎么有办法随便移动?
“琪姊,妳如果不急着回家,我们来去吃火锅吧。”
夏若琪眼睛一亮,锅?进入十月,天气终于变凉了,她这几日就一直觉得火锅在呼唤她。
斑兴之余,又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吃不吃辣?”
得先问清楚,她以前有过一次公事饭局,刚好寒流来,所以对方订了火锅,还是那种高档的单点火锅。
她满脑子肉片幻想的赴约了,到了才发现是大饭店推出的……素食养生锅。
食材当然也是很高级啦,可是吃的时候就很空虚,完全没有吃到火锅的感觉,日本空运来台的金针菇又怎么样?荷兰空运来台的新鲜蔬菜又怎么样?她要麻辣汤,她要大肠头,她要肉!
“我吃辣。”官厉耘连忙点头,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拿出台北美食指南,翻到最后一页,“看,截角九折。”
夏若琪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官厉耘啊辟厉耘,你睁大眼指着九折价的表情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她好想伸手模模头说声“乖”喔。
“杂志你特别跑去买的?”
“我才刚回台湾,没什么朋友可以问,看指南方便点。”
“问耀哥啊,他对吃很讲究的,还知道很多那种根本不接受采访的店,你想吃什么去问他,不管是一百块还是一千块,都会让你吃得物超所值。”
“我们不熟,这样贸然去问,有点奇怪。”
“才不会,他最爱人家问这个了,你问他,他会很高兴。”夏若琪转身拿起外套跟包包,“我们边走边说。”
十月的夜晚,天气已经有点冷,夏若琪连忙穿起薄外套。
月明星稀,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映在红砖道上,官厉耘指着影子笑说:“我们现在好像在拍偶像剧。”
夏若琪一看,真的。
月亮很圆,凉风正好,两人的影子长长,偶尔还飘过几片落叶,不知情的人看到一定会觉得他们是一对情侣。
瞬间,夏若琪有了那么一丝丝情绪。
一丝丝而已。
单身很好,自由很好,只是她偶尔也想跟个谁谁谁撒娇,希望天气变化的时候有人传个简讯给她提醒她记得穿外套;知道她被小R轰炸两个多小时后,能带她出来散散心。
不必买一大束花,也不用带她去多高档的餐厅,或者讲一堆笑话,像……像官厉耘这样就好,两人走路去十五分钟路程的火锅店,散散步,说说话,精神上的疲累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想是这样想,可是,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她来往的对象都跟她一样自我中心——因为要跟客户约在高尔夫球场谈事,所以一大早拖了她一起去练习;因为是某某音乐会的赞助厂商,所以在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时拖她去听女高音。
她不想付出陪伴的时间,又想获得关心,结果就变成,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切都是她的问题。
也幸好她了解自己个性不佳,所以对于至今独身也就比较能接受了……呃,不对,收到喜帖时例外。
平常很能自我催眠的她,在收到喜帖时会瞬间蔫掉,然后好几天无法振作。
尤其接近年底时,喜帖更是漫天飞舞,比夹报广告还多,她觉得好神奇——每年每年都好多人结婚,可是每年每年都还是有人结婚,新人像泉水一样源源不绝的有点奇怪。
而且她昨天还收到了史上最劲爆的一张红色炸弹,炸得她眼睛都快花了,当场大呼三声:不可能。
“琪姊,怎么突然这么安静?”官厉耘见她不说话,试探性的问:“是不是我讲错了什么?”
“只是突然有点感触罢了。”
“你可以告诉我,我嘴巴很紧的。”
大概是他的语气很温和诚恳,所以她也很自然的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唉,你知道从十月到年底这段时间,人们收到的信件除了百货公司DM之外,什么最多?”
他想了想,摇摇头。
“喜帖。”
辟厉耘想起什么似的说:“对,没错,我在美国时,很多华人家庭会特意选在年底前宴客。”
“我一直觉得大家抢年底是因为‘有钱没钱,娶个老婆好过年’这句话的关系,所以新人除了挤六月,也挤年底。”夏若琪扳着手指,“我的朋友、同学、堂姊妹、表姊妹,生活圈内年纪差不多的女生都慢慢结婚了,就连我最忠诚的伙伴臻臻也在上星期抛下我!想来想去,好像只剩下我还没结婚。”
“琪姊的真命天子说不定已经出现了,只是你还没看到。”
呃,她现在还该相信自己有真命天子吗?
比起那不可知的人,毛毛还更像她的真命天子——它爱她,喜欢她,而且对她是如此忠诚……
但这忠诚的真命天子最近好像有点过胖,腿已经很短了,肚子肉又快垂到地板,她该找天去问问医生,如何帮腊肠狗减肥。
不对,她现在不应该想减肥的事情,喜帖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平常的喜帖她是不放在眼中的,但昨天收到的那张可是高中情敌林宛茜的喜帖啊。
她们当初原本是好朋友的,后来却喜欢上同一个男生,两人约定,说好不管男生选谁,都还是亲亲姊妹——只能说,那样约定的她们实在太天真了,因为,怎么想都不可能继续当好朋友啊。
男生说他喜欢温柔的女生。
他选择了很温柔的宛茜。
放学时他会来接她,然后他们两人会礼貌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或者去看电影,她每次看到他自然而然把宛茜的书包接过的样子就觉得椎心刺骨,于是跟宛茜渐行渐远,毕业后干脆就不联络。
十年过去,宛茜跟男生要结婚了,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她现在的地址,居然特别寄帖子来,里面还有张手写短笺,希望她一定要到。
去了不自在,不去又很怪……
“官厉耘,假设你以前的好朋友要娶你以前没追到的人,你会不会出席那场遍礼?”
“会。”
叭,这么干脆?“都不会觉得尴尬吗?”
“不会啊。”大男生反问她,“又不是交往过还是劈腿,有什么好尴尬?”
夏若琪看着他,他表情正直得不容怀疑,真的会去?可是……她噢了一声,“差点忘记男女大不同。”
老实牌大男生被她突然的恍然大悟弄糊涂了,“什么是男女大不同?”
“女生二十九还没结婚,大家会一直问,‘怎么还没结婚’巴拉巴拉的,可是男生二十九没结婚,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你看,我们才差两岁,但我平均一个月会吃一次相亲饭,你应该还没被逼跟陌生女人同桌共餐过吧?”
“是没有。”
“我尴尬的不只是我喜欢的男生选择了我的好朋友,还在于未婚的身分会带来的异样眼光跟困扰,他们好像不懂,我未婚是因为我选择单身,我很好,不需要急着找人嫁。”
“他们会拼命介绍男生给你,想把你们凑成对?”
“没错。”
“这种人的话,拒绝也没用吧。”
“没错。”
“而且还会一厢情愿的把你的推辞当作不好意思。”
“没错。”夏若琪激动的摇蔽着他的手臂,“你真是个小聪明,这完全就是我的困境啊。”
那些人真的很奇怪,都已经万般推辞了,却还当她的面打电话,在她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定下吃饭的时间,然后得意扬扬的跟她说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最后,还会跟她说,你一定是太害羞了才找不到对象——屁屁屁,谁害羞啊,若琪想对他们喊,你们一定是太鸡婆了才会长得像只鸡。
“我对那种行为其实很反感。”夏若琪忍不住熊吼,“我人生的目标并不是找个男人嫁然后繁衍后代啊。”
“原来琪姊是不婚族啊。”
“怎么?你也歧视不婚族?”
“我没有。”官厉耘双手乱摇,就怕她误会,“我尊重所有人的选择,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食物,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夏若琪拍拍他,脸上表情很是满意,“就是。”
“所以琪姊真的是不婚族吗?”
“也不是,是还没遇到合适的对象,丈夫不是便当,难吃的便当忍一餐也就算了,不合适的丈夫可是要忍一辈子啊,生活在一起会有很多阿里不达的大小事,我妈你妈我爸你爸,我的工作你的工作,我的朋友你的朋友,我的面子你的面子……如果综观所有后果,单身比结婚好,那我为什么要结婚?”
“这样讲也对喔。”
夏若琪先是一怔,继而忍不住伸手往他头上一阵乱揉,“欸,官厉耘,你真的好可爱喔。”
她知道自己个性不好又有点大女人,这世界上很少有男生听到她这些论点不反驳的,保持沉默已经算有修养,官厉耘居然还赞同——难不成她在他心中已经属于无法反驳的地位了?
这样说来她比耀哥还有威严啊,哈。
“琪姊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我只希望对方不说谎。”
辟厉耘有些讶异,“就这样?”
“如果他对我不满,我希望他说出来,不要忍耐;他喜欢别人,我也希望他说出来,不要隐瞒;每天下班后,把一天的喜怒哀乐都跟我分享;假设他想喝酒,那就直接告诉我今天要去酒吧,不要呼拢我说是在加班——诚实未必能保证婚姻愉快,但婚姻愉快绝对是建立在彼此坦承的基础上。”
“可是,不是也有那种一瞒二十年的外遇,后来老公不想隐瞒了,太太还哭说你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
夏若琪干笑了两声,尴尬的说:“我最不幸的就是对方骗不到我啊。”
也不是说她多聪明多细心,而是她来往的男生都不够聪明不够细心。
手机大大方方放在桌子上她还不会想去看,但连去洗手间都随身携带那不就摆明有鬼吗?还有,如果要买礼物送给其他女生就用现金付账,却还刷卡累积点数,真是……
有一次她跟一个男生吃饭,当时两人已经约过几次会,感觉发展有望,她一边吃饭一边想台词,不小心月兑口而出“我都看到了”,男生居然脸色发青的说:“你……你看到了?!”
此类事情族繁不及备载。
真命天子?
她不要求对方是个王子,只希望他有份正当的工作,诚恳、老实、安全——这样的婚姻也许缺少激情与崇拜,但细水长流也是幸福。
夏若琪是真心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