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那些坏人会突然倒戈帮助你?”欢儿急问。
“别急,我慢慢告诉你。”他不疾不徐地除去衣服躺入床中,顺带把欢儿也拉进臂弯里。
侧着头,她在他疲惫的脸上找到从未见过的放松表情。她伸出手描绘着他的五官,粗浓的眉、坚毅的鼻梁、宽阔的嘴,一张从不服输的脸在褪去多年的阴霾后,线条变得柔和多情。
“你很帅——帅得让人怦然心动。康太太说的没错,你有一张阿波罗的俊逸脸庞,除此之外,你还有副媲美阿波罗的光明心胸。”她的评语令他倏地脸红起来,这世界上只有她会称赞这张残破的脸。把她小小的身体环在他的胸怀,他的心变得踏实,多年来的空虚、悬着的寂寞让她一点一点补足、填满了,他不知道她的魔力从何处来,竟能这么轻易地征服他的心。
“你刚刚的行为太大胆了。”在她夸奖过他后,他竟还说出这句杀风景的批评,一口气谋杀了她的好心情。问题是他讲的话没错,她无从辩驳。
“你都看到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窃听我们的谈话?”
“从你挑衅他们开始。”他好笑地看着她脸红,她……也会不好意思?
“我在拖延时间等你来救我们呀!”
“顺便搞一搞窝里反的把戏?你需要有个人教教你适可而止。”
“我没办法……因为……因为……因为阿碌和那些士兵都受伤了,我不自助自救还等上帝来帮我吗?等一等,他们明明受伤了,为什么你一喊游戏结束,他们就挣月兑绳子自动站起来?”
“你以为我会派一堆脓包去保护你?”
“所以,你们一直在作戏?快快快,快告诉我事情始末,好像很精彩有趣的样子。”她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双手固定住他的脸,不准他别过视线敷衍她。
“就如我们预估的一样,嘉琳夫人又扮厉鬼打算到你房里吓唬你,可惜……”
“她这次碰到抓鬼大队,两三下就把她逮个正着。”她接住他的话。
“你很聪明。”
“然后呢?”
“然后我费了一番工夫说服那些来抓我的艾特家人,放下武器和我去追寻莎拉的死亡真相。”那“一番工夫”让他的手下中有十七个挂彩,到最后硬是把他们五花大绑再各塞入一团布,才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看完由雷尔主导的这场“厉鬼逼供记”。
“你带他们到哪里去找莎拉的死亡真相?”
“我把他们绑到我母亲房中,藏在角落里。再带嘉琳夫人进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你找人扮鬼吓她,她就把事情全说了?”
“对——她承认亲手推莎拉下楼,并哭喊着求莎拉放过她,不要天天在夜里来骚扰。我想让她说出真话的不是扮鬼吓她的人,而是她的良心。”
“教你一句话——‘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她做足了有违天道的坏事,当然会在心底大开一扇门,等夜半鬼来敲。接下来呢?”“接着,我就带他们到我房里做最后求证,那场落幕典礼你有参与,别再问我经过了。”“他们会对凯尔和艾薇怎样?”
“艾特答应不会让我的城堡见血,我想凯尔躲不掉审判的命运。至于艾薇——她是艾特的战利品,我无权过问。”
“拿人当战利品?你们真野蛮,万一他把凯尔做的错事拿来报复在艾薇身上,她不是太无辜了吗?”
“艾特会好好对待她的,这点你不用操心。”
“你凭什么这么说?”
“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他回答得好敷衍。
“你的意思是……”
“他爱上了艾薇。”
“真的?”
“真的!”雷尔闭起眼睛,终于,他可以安安心心睡一场觉,不用再担心有人会趁他熟睡时捅他一刀。这些年——他累坏了!
“是一见钟情吗?太浪漫了。”真好,完美的结局,比起内心阴险的凯尔,那个艾特看起来磊落多了。她从他身上翻下来,重新支着头看他,这张脸是怎么也看不腻,可是……
事件落幕了,她马上要回到原来的生活、用往常的步调过日子,可是她旧有的生活中没有他啊!到时他会不会想她,如同她想他?唉……泛滥成潮的思念谁为她收拾?
她仔细地看他、拚命地看他、努力地看他,想把他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刻画在脑海里,不准他的形象随时光流转而模糊……看着看着泪水从眼角滑下,浓浓的不舍紧紧盘踞胸怀,压制得她心脏紧揪成团。
望着窗外透进帘幕的光线,天就要大亮,过了今天他将要从她的生命中退席,她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适应没有他的日子?要费多少的心思才能将他锁入心底最深层?摇摇头不敢再多想,再想下去她就离不开他了。
小小的臂膀环住他粗粗的腰,她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倾听他稳实的心跳,一声、一声……他的心里可有她?他的梦里可有她?
她在他胸口上睡着了,缓缓地,他的眼睛睁出一条缝。他的欢儿啊——想到分离他的心开始沉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已经开始牵扯着他的思念。
他但愿自己仍是那个专制霸道的雷尔,可以不顾她的想法强留她一辈子,是她改造了自己,是她教会了他尊重别人,一个全新的雷尔再也无法漠视她的心意,只为顾全自己的需求。
未来——他只能在每个晨昏回忆和她相处的每一分甜蜜。
***
拆掉绑在脚上的绷带,雷尔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害得跟在后头的欢儿气喘吁吁地小跑步。
“等等我啦!”她停下脚步耍赖地往路旁的地上一坐。
他走回她身边,弯凑近她的小脸说:“是谁说我体力不行,非得靠马车才走得出城堡?站起来,我们继续走!”
“随便说说都不行,真小心眼。”她咕哝着。“不行!我累了。”
“好吧!休息一下。”说著他也随她往路边一坐。
“这里有好多蝴蝶。”
“因为这里有很多蝴蝶的食物。”说着她随手攀折了几朵野花,串出一个花圈,戴在他的胸前。“欢迎伟大的梵亚格爵爷光临圣米歇尔村。”在阳光下,她笑得娇媚动人,唇边的酒窝一跳一跳地挑动他的心弦,他冷不防地抱住她,在她唇际盖上一吻。轻轻柔柔的吻像刚酿成的葡萄酒,淡淡的、香香的,醉人的泡泡一寸寸腐蚀他们的意识……
他喘过气息,邪俊的脸上布满潮红。伸过手,他把她抱在胸前,紧紧、紧紧的,好半晌才松开她。他扳过她的身子,体贴地为她整理衣裳,弄好后又把她紧抱在胸口。
“欢儿,留下来!”他的口吻中带着些微哀求。
今天雷尔亲自送她回家,这段时光的相处将画下休止符,两人心中都有不舍、也有不甘,但……能如何?
“当你的情妇吗?我不要!不要你的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她固执地摇头。隐藏住分离的哀痛,她扮演刽子手狠心地切割掉这份爱。
“我们不会有下一代,因为我不会再制造出一个有平民血统的孩子受人嘲讽。”他急急保证。
这份保证严重地刺伤她的心,教她想起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除了他的家庭、婚姻外,还有即使她拚了命、使尽全力也更改不了的阶级身分。他们是永远永远的不可能呀!垂下头她咬住唇角,不准示弱的泪滴滑出眼眶。
“欢儿,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他明白说再多的话都挽留不了她,但他舍不得放手啊!
“对不起,我很贪心的,我要我往后的生活里有丈夫的爱、有孩子的亲情、有让我放心的婚姻关系……这些都是你给不起的。”
“难道非要那些虚名才能留住你的人?”
“对我来讲,那些的意义不仅仅是虚名。”
“撤除这些,我要怎么做才能拥有你的人?”
“有我的心还不够吗?”她甚至连他的心都不敢苛求。
“不够!我要完完整整的席欢儿。”她苦笑,连她自己都拥有不了完整的席欢儿,现在的席欢儿缺了一颗心、缺了爱人的力量,哪还能完整?
“那——就拿我要的东西来换。”她厌恶自己把爱情拿到天秤上论斤算两议价,她并没有那么市侩,但唯有如此才能彻底剪断他们暧昧不明的爱情。
“你仍然坚持……”
“是的!我坚持。”他沉默了。拉起她的手,他们继续朝村里前进。
***
在大家看到雷尔的刹那间,欢儿更明白了他们两人间的距离。村人崇拜地围着他,心中所有感谢的话尽在这时间内倾巢而出。
倍儿轻轻地松开他的手、切断两人间的所有牵绊,一个人躲回她的桦树林。
“嗨,我回来了,你们好吗?”倚在树下,她用脸颊贴著粗粗的树皮,冰冰凉凉的树荫为她挡住刺目的阳光,也为她缝起受伤的心。
狈住树干像环住“他”的腰际,这两个月来,她习惯了与他亲昵的举止,习惯了他粗暴中带着的温柔,往后他们将成陌路,在生命流转中对彼此模糊。
没有人在,她的泪可以肆无忌惮地流,一颗一颗、一串一串……不止不歇。
“老师,你为什么哭?”一只小小的手扯住她的裙摆。
倍儿转过头来,看见一脸焦惶的希希,她蹲抱住他。“几个月没见,你长高好多。”
“老师,谁欺负你?我去打他。”她摇摇头,苦笑着说:“为什么我投资在你身上的爱能获得回馈,而投资在他身上的却是血本无归?”
“老师……我听不懂。”他无辜地说。
“傻瓜小阿,我是想念你们,再看到你太高兴才会哭的啊!”她抱住他,强迫自己将剩下的泪水吞回月复中。
“我也一样,每次想你的时候就躲在棉被里偷偷的哭。”他天真的回答。
“现在我回家了,又可以天天看到希希。”
“老师不喜欢住在城堡里面吗?可是村里好多大姐姐都很羡慕你可以到城堡里去,她们说里面有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好软好软的床,还有英俊的爵爷,大家都说你很幸运耶。”
“人都是这样子,没去过的地方都觉得是最好的,等她们去过后就会觉得还是自己的家最可爱。”
“为什么?”
“因为城堡里没有一个希希呀!”
“好!我以后天天陪你玩,你不要再哭了哦。”欢儿点点头,抱起他小小的身子迎向璀璨的夕阳。
庇去泪水,不哭了!哭过这一场,凭吊过她无疾而终的爱情,她该收拾自己的心重新适应没有他的生活。
***
翻着莎士比亚的剧本,雷尔想起害怕悲剧的欢儿,她还好吗?学校的工程他提早动工了,负责兴建学校的建筑师天逃诩会到堡里来报告工程进度,到目前为止情况都很顺利。
新教师也从巴黎来到圣米歇尔村,并住进村里,由史牧师和欢儿负责招待。村里的一切都欣欣向荣、繁华升平。
但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他们说欢儿照往昔的脚步工作休息,表面上跟以前都一样,但心细的邻居发现她瘦了,爱笑爱叫的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太与人交谈,欢儿变成了悲儿。
他们说她常常拿着一本书到村外的桦树林,小手翻着书页,眼睛却对着天边夕阳发呆,久久不发一言,只是不断叹息。他们说她常常发怔,好几次差点儿被迎面而来的马撞上。他们说……
这一堆消息弄得他胆颤心惊,她不好过他也不舒坦呐!是她的固执阻隔他的关心,既然推开他的照顾,她就该把自己照料好才是,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让自己憔悴消沉?
“爵爷,下午茶准备好了,请问要在哪边用?”阿碌开门轻问。
“拿下去吧,我不饿!”
“爵爷,请恕阿碌冒犯,您这些日子非常不快乐,为什么呢?”雷尔抬起头来,看见他脸颊上的剑伤。“还痛不痛?”不知不觉中他盗用了欢儿的话。忽地,他懂了她的心疼。
阿碌模模伤口,突然笑出声。
“阿碌,你笑什么?”他被笑得一头雾水。
“那夜我假装晕倒,欢儿小姐一面帮我处理伤口,一面嘴里念念有辞,害我差点笑场,戏演不下去了。”
“她念什么?”对于欢儿的事雷尔很感兴趣。最近他常从仆人的口中得知欢儿在堡里闹过的鲜事,听着他们的精彩描述稍稍减轻了他对欢儿的思念。
“她说划了这一刀我们主仆就更像了,她要我别学您成天板着脸会吓坏别人,她还……”想到这里,他笑得更开心了。
“还怎样?”
“她臭骂艾特家的人一顿,说他们哪里不好砍,砍在脸上,以后叫我怎么去面对外人的异样眼光,还要他们为我娶不到妻子负责。”
“她实在大胆到不知天高地厚。”
“爵爷……”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
“去找她吧!她是第一个开启您心房、带给您欢乐、幸福的人,也是解除梵亚格堡沉沉暮气的女人。”他由衷地说。
“怎么说?”
“她在堡里的那段日子,爵爷常常不自觉的微笑,整个人爽朗许多。她来——带来喜悦福音,她走——带走阳光欢乐,你又回到从前不苟言笑、拒人千里的模样,除了工作,对许多人事物又恢复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她在的时候对每个仆人都很好,她教我们……”说起欢儿,他可以三天三夜不止口。
“人生而平等,谁也无权奴役别人?”这笑话他听过一百次了,她不断鼓吹仆人们为自己争取自由,为自己的工作时数向他争取代价,殊不知堡里的人早在被买进来时卖身契就撕掉了,他让他们选择离开或留下,选择离开的人他会给他们一笔钱,选择留下的,他则给他们房子和工作津贴。
“您知道了?”
“我还知道,她要你们在我下达不合理命令时提出反弹。”这个危言耸听、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似乎不把梵亚格堡的井然秩序弄得一团糟,誓不甘休。
“她是真心对我们好,也是真心为您好。”
“我知道。”所以他从没怪过她。
“那——为什么不去找她回来?”
“我……她不会回来的,她要的东西我给不起。”固执如她永远都不会答应当情妇,而骄傲如他也永远不容许别人有藉口取笑他的孩子,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人花上一辈子时间都僵持不下。
“欢儿小姐要什么?若是连您一个堂堂的梵亚格爵爷都给不起,世界上还有谁可以给的起?欢儿小姐不是个贪心的人呀!”
“她要婚姻、要孩子、要完整的家庭。”
“您现在没有妻子,可以娶她为妻不是吗?结了婚有小阿就会组成完整的家庭,这是理所当然、无庸置疑的事,怎会为难?”欢儿小姐当他们的女主人是他由衷盼望的!她聪明、勇敢,体贴而善良,这种伯爵夫人燃着大火把也不容易找到。
“不!我是贵族、她是平民,我不会让她生下一个有平民血统的孩子,让他在社交界抬不起头来。”童年的经验教会他太多事,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爵爷——请原谅我说一句话。”他大着胆子说。
“你说!”
“爵爷,您今天受百姓爱戴不是因为您有一半的贵族血统,而是您处处替百姓着想,努力替他们谋取最好的福利,至于那些成天喝酒、开舞会、打牌聊些是是非非的贵族朋友,他们不值得您在他们身上花心思,更毋庸介意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一定要拿欢儿小姐的身分来为难她的话,他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
“我并不在意他们,我是不要我的孩子被全法兰西的社交界鄙弃。”被嘲讽的经验在他脑海中,留下不可抹灭的深刻记忆。
“以您的能力,放眼全法兰西,谁有那个胆子敢伤害小少爷和小小姐?爵爷,您的情形和老爵爷不一样啊!”他的话如当头棒喝打醒了一直哽在他心底的沉疴,是啊!他是有能力的,他不像懦弱的父亲会放任正妻欺负孩子,更不会在孩子被众人取笑时,躲在一旁不敢出声维护。
这些年来,他早已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远远在父亲之上,他还清了嘉琳夫人娘家给的金钱援助,他建立了全法国独一无二的经贸王国。
他的力量可以让妻子、孩子受到全法兰西的尊崇!平民又如何?他高兴的话可以帮欢儿塑造几十个贵族身分,要论血统,欢儿在大清还是官家之后呢!
谁敢说她的血统不好,就他看来,欢儿的脑筋比起那些成天打扮的光鲜亮丽、处处吸引男人青睐的名门闺秀,要好上几千倍。
雷尔嗤笑一声。爱情啊——果然是令人盲目的东西,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居然绕上一大圈,最后还要让阿碌来点醒他!
想通了这一点,久违的笑容重回到他的脸上,装点出柔和线条。
“阿碌,帮我联络巴黎最好的服装设计师到堡里来。”
“爵爷——您要……”“我要帮欢儿裁制最华丽的衣服,带她到凡尔赛宫,向大家介绍我的新婚妻子!”他——弄通啦?太棒了,灰暗的梵亚格堡将要挥去霭霭暮气,呈现一番新气象。
“是!”阿碌转身忙不迭地下楼办事,却忘记帮爵爷带上门,多年来他不曾这么失礼,他是高兴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