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恬儿在全身一片酸疼中醒了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寒潭似的深邃眼眸,跟着是挺拔的鼻梁与唇型优美的双唇,还有嘴角那若有似无的浅笑。
这俊美绝伦的笑,让苏恬儿几乎为之失神,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是……”
练锦坐在床沿低头瞧着她,一身石青和褂,看上去显得英姿飒爽、英气逼人。
“醒了?累不累?”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苏恬儿犹如坠入五里迷雾中,模不着头绪,“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房里?我又怎么啦?为什么我会……”
她怔怔地坐起身子,想看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岂料当她坐起身时,被子也跟着下滑,露出她不着寸缕的赤果胴体。
苏恬儿顿时羞红一张脸,忙抓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身子,“你……我……”
她看看眼前一脸捉狭的英俊男子,再想想自己这模样,顿时昨夜所发生的一切全回到脑子里。
她想起昨夜她本该嫁给御品斋的玉穆为妻,还准备阉了那个仗势欺人的大少爷,哪知阴错阳差,她居然被送到练家湘坊来,而且还和那个叫练锦的男人圆了房……
想到练锦,她的视线不由得投注在身旁的男人身上,而他睁着一对贼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昨晚便是这么瞧着她的,思及此,她羞得将原本遮在胸前的被子拉上来遮住脸,最后更盖住她整个人。
她躲在被窝里嚷嚷着:“你走开,不要看……”
低低的笑声从练锦口中逸出,他故意伸出手,按在那高高的、圆圆的、鼓成一团的锦被上,若无其事的问道:“恬儿,你怎么啦?身子不舒服吗?”
被窝里传来苏恬儿闷闷的,略带些恼怒的声音:“大色魔,你明知故问!”
练锦的笑声大了些,却还是帮作不解,“我知道什么?你不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知道呢?”
这时,盖得紧紧的被窝掀开一角,露出苏恬儿一张羞怒的可爱小脸,“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禽兽、畜生,只会欺负女人!”
练锦定定瞅着她,又好笑又不免关切地道:“我弄疼你了是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你也知道,如果这样做我会死于非命。恬儿,难道你当真忍心看我死在你面前?”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她不悦地嘟起小嘴,语气却已经缓和许多。
练锦剑眉微蹙,“现在还很不舒服是吗?我瞧瞧可好?”
不等她有所反应,练锦便大刺刺地掀开被子。
苏恬儿一慌,“不要!”
当苏恬儿再次苏醒时,练锦已经深深占有了她,他略略动了动,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醒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
他给了她一个吻,然后霸道地开口:“不许你再晕过去!”
“什么?”
握着苏恬儿的手,练锦站在“面水轩”前,鼓励地冲着她一笑。“别紧张,我说过了,我爹除了比较啰嗦外,其实是个好人;至于我娘那就更不用提,她宠女孩可宠得厉害,她见了你,一定会喜欢你的!”
苏恬儿还是有些犹豫,甚至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可是……可是我不是他们当初看中意的杨家姑娘,对刺绣又完全不懂,我担心他们会……会……”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会刺绣,哪个女人不是从穿针引线开始学起的?我刚刚不是告诉过你,我爹对吃的可是挑剔得很,所以家里最常受到责任的,并不是那些绣工,而是厨子。正好你的厨艺冠绝天下,只要做几道菜喂饱他的胃,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再说还有我在,我会帮你的,记得吗?”
“可是我还是会担心……”
他低头堵住她的小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别担心,娶妻的人不是我,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说话,他老人家又能说什么?来,跟我一起进去,记得改口喊爹娘,知道吗?”
苏恬儿不安地点点头,任由练锦牵着她的手跨进面水轩。
练锦来到父母亲面前,拉着她双双恭敬地屈膝跑下,“爹、娘,孩儿来请安了!”
练老爷子冷冷一哼,说话声音听起来十分不高兴:“嗯,我终于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你有了媳妇儿就忘了爹娘呢?”
练锦不慌不忙地说道:“是孩儿昨天酒喝多了起不来,不能怪恬儿!”
他握着苏恬儿的手向她低声说:“恬儿,见过爹娘。”
苏恬儿笨拙地磕了下头,“恬儿拜见公公,婆婆。”
听见她自报名字,练老夫人不禁疑惑地问:“咦?奇怪,我记得你叫纱织的,怎么会改名了?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苏恬儿紧张地看了练锦一眼,询问他的意见,练锦点头,给她一个微笑。
有了练锦的鼓励,苏恬儿鼓起勇气,低起头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练老爷和练老夫人。
乍见苏恬儿,练老爷子和练老夫人都诧异地站了起来,仿佛见到什么鬼怪似的,尤其是练老夫人,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是……”
练锦沉静地开口:“娘,她是你为孩儿娶的媳妇儿苏恬儿啊!”
“苏……苏恬儿?”练老夫人跌回椅子上。
“是啊!苏家饼铺的苏恬儿。”练锦锐利的眼直盯在父母身上,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练老夫人摇头,“不!不对,不是她,我当初和王媒婆说的并不是她。”
练锦露出一脸诧异,高声道:“不是她?娘,我和恬儿都已经拜堂成亲,也圆房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娘怎么会说不是她?”
“我……”练老夫人根本让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而惊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旁的练老爷子忍不住出声喝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明明和王媒婆说好了是杨家的闺女杨纱织,怎么会变成苏家饼铺的……”
练老爷子怒气腾腾吼道:“都是你说要找一个会刺绣的媳妇儿,千挑万选的挑上杨家的闺女,结果现在却被人换成一个做烧饼的!早知道还不如听我的,定下侍郎千金,这样至少还门当户对,不必让人看笑话!”
“我当初会那样做,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谁知道……”练老夫人又看了苏恬儿一眼,满月复的委屈和不甘心,“我去找王媒婆算账,让她还我一个公道!”
说着,练老夫人颤巍巍地要出门,却让练老爷子吼了回来。
“生米都已煮成熟饭,你要找谁讨公道去?难道你想让全临安城的人都看我们练家湘坊的笑话吗?”
练老夫人又气又怒,眼泪都快掉落下来,“可是我实在不甘心!我亲眼看见那杨家闺女好巧的手,练出来的绣画巧夺天工,比画的还好,本以为这下湘坊振兴有望,想不到……”
“现在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练老爷子冷眼瞧着苏恬儿,“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苏恬儿低低开口,若不是练锦一直握住她的手,只怕她早昏倒了。
“苏恬儿。”
“苏恬儿?”练老爷子浓眉一抬,“苏家饼铺的糕饼西施苏恬儿?”
“是!苏家确实是做糕饼的。”
“听说苏老头有一种糕点,连御品斋都不会做、也比不上的,叫作雪霞凝露是吗?”
提起雪霞凝露,苏恬儿精神可就来了。她得意洋洋地说道:“雪霞凝露是我祖父研治三十年的精力与时间才发明出来的,不要说是御品斋,即使连皇宫御厨也不见得做得出来!”
“哦?听说每天光是为了买雪霞凝露的人,就可以排队排到秦淮河畔?”
谈到那络绎不绝且算是临安一大盛况的情景,苏恬儿不免又得意几分,讲话也逐渐大专起来:“何止秦淮河畔?连邻近州县的人都不远千里来排队呢!”
“我还听说去排队买的人中,一百个有九十九个是男人,有这回事吗?”
苏恬儿和练锦同时一愣,不懂练老爷子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练锦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苏恬儿傻傻地点头,“嗯!我爹也说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按理说爱吃甜点糕饼的以女人居多,但来买我们雪霞凝露的人却又都是男人……”
练老爷子冷冷一哼,“那还用得着想,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意思?”
“我早听说苏老头的饼铺之所以能生意兴隆,全靠他的女儿卖弄风骚,否则临安城中大大小小的饼铺倒的倒、并入御品斋的并入,早剩下不了几家,何以苏老头的店能一枝独秀?”
苏恬儿闻言,霍地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全临安城的女子,有哪个像你这样抛头露面地在外面卖弄风骚?又有哪个女子在未出嫁时就让其他男人评头论足,甚至还送了一个糕饼西施的封号?”
练锦忍不住出声:“爹,不要这样……”
苏恬儿可没练锦这么好的修养,她猛然站起身,杏眼圆睁,直瞪着练老爷子,“你是说我不知廉耻,没有资格做你练家的媳妇吗?”
“当然,练家三代为江宁织造,皇上还曾亲自二度探访;练家的绣品遍及大江南北、五湖四海,而日常交游更遍达朝中显贵,怎么能要你这种小小扳饼铺的女儿做媳妇儿?”
苏恬儿快气炸了!她一向不相信真有那种狗眼看人低的人,想不到现在居然遇上了,而且这个人还是练锦的父亲,堂堂练家湘坊的主人!
刀子气呼呼地莲步轻移,风姿绰约、仪态万各地走近练老爷子,“敢问练老爷,要什么样资格的姑娘,才能做你练家的媳妇儿?”
练老爷子轻视地瞥了苏恬儿一眼:“至少也得是官宦世家、书香门弟的闺秀,还要懂得琴棋书画、视诹四书五经,当然,女红和女德也是不可少的。”
“哦?”苏恬儿不服输地点点头,“琴棋书画是吗?别的我不懂,琴琪书画倒还懂一些。”
练老爷子根本就不相信她说的,“你懂?如果你懂,那天下就没有白丁了!”
被这么一说,苏恬儿更不服气,“不相信的话,你考好了!”
他眉头一抬,“考?好,锦儿,你就随便出个题考考她,让我看看她到底懂多少。”
“如果我考过了呢?”
“考过了,你就可以留下来;考不过,我让锦儿立即写封休书,你马上回苏家去。”
苏恬儿狠狠点头,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好,我跟你赌了!”
练锦惊讶地看着她,这小东西知道她在说什么吗?“恬儿,你……”
“你考好了,大不了咱们两败俱伤!”她神气地一甩头,似乎不把这小小的测验放在眼底。
练锦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更没想到父亲对她的万岁会这么深。现在该怎么办?考还是不考?如果考的话,以这丫头没读过三天书的小脑袋,不出半题,准让父亲给轰出去;但是不考,刀子又没有半点留下来的机会。
想到这儿,练锦为难地点头,“好,恬儿,你注意了,我先考你对对子。”
苏恬儿还是神气兮兮的模样,“你说吧!”
“一夜北风紧。”
“锦被少一床。”
练锦愣在当场,“锦被少一床?”
“对啊!北风吹了一夜,难道不觉得冷、不想找被子吗?”她振振有辞辩解着。
“可是对句至少韵脚和意思要相对,你这‘锦被少一床’,不行!”
“不行?”苏恬儿偏过头一想,“一群行人散。”
练锦的声调不觉提高许多:“一群行人散?这又是什么?”
“一群对一夜、北风对行人、紧对散,不成吗?”
练锦伸手往额头一拍,天啊!这是哪门子的对句?真是败给她了!
“好,那‘猪八戒扮新娘,越扮越丑’”。练锦换了一个简单一点的,他想文儿媳诌诌的对子,这小东西八成听不懂,换成俚语,她总该懂了吧?
“孙悟空照镜子,搔首弄姿。”
练锦一脸错愕地说:“孙悟空照镜子?”
苏恬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当然,猴子照镜子,不是搔首弄姿,又是什么?”
练锦听了实在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那……什么叫‘档李不言,下自成蹊’?”
苏恬儿一脸莫名其妙地道:“桃子、李子本来就不会说话,而且桃子、李子底下怎么会有溪流经过?”
“蹊指的是小径。”
“小径?那我懂了,一定是有人偷摘桃子、李子,偷摘的次数一多,底下自然走出一条路来。”她得意洋洋地解释着。
练锦一听不禁全身无力,这丫头颠倒是非的本事可不是普通的好,再问下去,只怕爹没先昏倒,他自己要先昏倒了。
他转而命人取来文房四宝。
“你写几个字让我瞧瞧。”
苏恬儿漫不在乎地接过笔,笨手笨脚地握了老半天,还抓不住方向,最后决定五指齐上──横握。
“我好了,你说吧!要写什么?”
练锦申吟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他偷偷瞄了父亲一眼,却见父亲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于是他命人撤下文房四宝,觉得开始有些头疼。
他近乎求饶似的看着苏恬儿,希望她别再胡闹,难道她不知道父亲很希望赶她出去吗?
“恬儿,你还会什么?弹琴?吹笛?还是品箫?”
苏恬儿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会下棋。”
闻言,练锦眼睛一亮,下棋?这丫头会下棋?或许这是一个好方法,因为爹也是个爱下棋之人,且爱棋成痴啊!
他忙要人摆出棋盘,作势要和苏恬儿下棋。
但棋盘才刚摆好,练老爷子便开口了:“锦儿,这具让我来吧!”
练锦点点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生怕小丫头又是信口胡诌中,到时候他可真的得送她休书一纸当作礼物!
不过,练锦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只见苏恬儿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还很不鸦地翘起二郎腿,喝起茶来。等她喝够茶,这才伸出纤纤玉手抓起一枚白子,直接朝平部六三路放去。
练老爷子见状,抓起一枚黑子往平部九三路放下。
苏恬儿甜甜一笑,又拿起一枚白子放在六五路。
练老爷子眼中精光一闪,在九五路放下一枚黑子。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一黑一白、一子一子厮杀缠斗起来,一旁的练锦不自觉的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瞅着国骡马松松嗑瓜子喝茶,谈笑用兵的苏恬儿。
这丫头当真会下棋?而且棋下得这么好?
他本身的棋下得相当不错,几乎打遍临安无敌手,不过他的棋都是父亲所教的,由此可见他爹在棋艺方面的造诣。可是即使如此,今天他爹还是让苏恬儿给杀得冷汗涔涔、坐立难安,看样子,这小东西想留在练家想来是已经没有问题。
正当练锦若有所思时,只听得苏恬儿甜甜地开口:“老爷子,你说这第六十五子应该下在哪里?如果你说得出来,我苏恬儿就拍拍走人,从此不再踏进练家一步。”
练锦含在口中的一口茶几乎喷了出来,老头子?这丫头居然叫他爹老头子?
可此时此刻的练老爷子可没心情理会苏恬儿是怎么称呼他的。他脸色铁青地看着满盘的黑白子,一句话也接不上,“我……”
“接不上了,对吧?”苏恬儿一口喝光茶杯里的茶,伸伸懒腰站了起来:“既然你接不上,那我可以留下来了吧?”
练老爷子还是瞪着棋盘不说话,久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我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前,让我休息休息,好好想想,明天再来下,可以吗?”
苏恬儿得意地点点头,“当然可以,苏恬儿随时奉陪。”
说着,她从鼻子哼出一口气,一扭腰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练老爷子又唤住了她。
苏恬儿停在原地,连转个头都觉得懒。
练老爷子清清喉咙,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你……暂时可以留下来,不过……不过这不代表我承认你是练家的媳妇。”
苏恬儿横眉竖目地转过身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问:“那要怎么样才算是练家的媳妇?”
“你得绣出一幅‘溪山行旅图’。”
“溪山行旅图?那是什么?”苏恬儿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朝的大书画家范宽,你不知道吗?只要你在我解出棋局的那天交出一幅溪山行旅图,我就承认你是练家的媳妇。”
苏恬儿偏过头想了想,反正刺绣还不就是那回事,而练锦的学问又好像很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刺绣,到时候再威胁、恐吓他捉刀便是。
于是她不假思索地点头,却没注意到练老爷子眼中一闪而逝的狡猾,与练锦、练老夫人脸上的惊讶,“好,我答应你,就在你解出棋局那天,我绣一幅溪山行旅图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