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薇凯在费圣禾家中住了近一个月,和小罢的感情比母子还亲,与费圣禾之间也发展出不需言语的信赖与革命情感,他们虽然没有亲密的身体接触,但眼神交会时,都能感觉到一种暖暖的情感在彼此间流动。
他们不愿意打破这种停滞的状态,不急着去表态,因为,各自有各自的顾虑;马薇凯计划还清一切债务后,在台北买间房子接母亲与弟弟同住,而费圣禾仍旧为了小罢不考虑再婚,所以,尽避心中翻涌着日益升温的情感,却在理智的按捺下,只看见平静的湖水被微风吹起的浅浅涟漪。
总工程师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待交接后,费圣禾也可以回到顾问身分,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这意味着马薇凯代替他照顾小罢的日子即将结束,以后,费圣禾回家时将听不见她的笑声,见不到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身影。
这么一想,心头隐隐涌上感触,虽然在公司里还是能天天见面,可是……那感觉不一样,怎么好像比当初妻子决定离婚,决定搬离这个家还令他感伤。
“小罢,明天爹地就可以去接你下课喽!开不开心?”马薇凯在房里整理行李,小罢在一旁帮她的忙。
“开心啊,可是姨呢?”
“姨要回家了啊,不过,会常常来看小罢的。假日我们还要一起去坐火车,一起去骑脚踏车。”她很不舍,不舍得几乎要眼眶泛泪,但是她要笑,不让孩子察觉到她的难过。
“嗯……”小罢仰着脸勉强笑着,姨跟妈咪一样,不能跟他住在一起,不过会常常来看他。
叮咚!
大门响起门铃,两人纳闷地彼此对看一眼。
“爹地忘了带钥匙吗?”马薇凯起身。“我们一起去开门。”
打开大门,夜色昏暗,马薇凯尚没看清门外的人是谁,小罢已经松开握着她的手,飞奔向前。
“妈咪——”他扑进女子怀里,勾着她的脖子撒娇。“妈咪来看小罢了。”
“你是……小罢的母亲?”这是马薇凯第一次见到费圣禾的前妻。
她好娇弱,小小的鹅蛋脸,水水的眼眸,乌黑长发在月色中闪闪发亮,马薇凯站在她面前,感觉自己简直手长脚长到不知该摆哪里,一点都不像女人。
“嗯,你是?”苏云雪迟疑地问。
“我是费圣禾的同事,我姓马,费圣禾晚上加班,我来照顾小罢。”
“妈咪有没有吃饭?”小罢亲昵地环抱住母亲。
“妈咪吃过了,小罢呢?”
“吃过了,我跟姨煮蛋包饭喔,可是蛋都破掉了,嘻……”
“小罢好棒喔,会自己做蛋包饭。”苏云雪跟儿子说话的同时,看向马薇凯,那表情很复杂,像是意外于她的存在。“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是很确定,你先进来……”马薇凯在苏云雪的注视下感觉自己像被“捉奸在床”,很不自在,然而,明明她就没做错什么。
苏云雪抱着小罢进门,马薇凯不想打扰他们母子俩谈心,迳自回到房间整理衣物,可是,心像缺了一块,认清现实中对小罢而言,妈咪当然是最重要的。
她并非想取代费圣禾的前妻,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傻,作了一个好傻的梦,竟然将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然而,当正牌的女主人一出现,她就不得不醒来,面对事实。
费圣禾之所以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正是因为对前妻无法忘情吧,那样看来需要被保护的一个女人,男人怎么放心得下。
她默默地打包行李,打包这一个月来所作的美梦,几度莫名地胸闷,像下雨前的低气压,压得她不舒服、像淋湿了一身雨水,好狼狈……
现在就离开是最好的时机,小罢有母亲照顾,等费圣禾回来了,夫妻俩也许……也许……
她没有往下想,这些无端的猜测只会让自己更难堪,她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已经放得如此深了,还一直以为他们可以只是好朋友,是可以互相加油打气,支持彼此的精神伙伴,谁知,现在已经不晓得要到哪里去寻回她遗失的心。
马薇凯拉起旅行箱,正要打开门时,突然听见苏云雪的说话声,不觉停下脚步。
“还没……他还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
“拿到钱我就回去了,你别生气……”
马薇凯听着听着,感觉很不舒服……她电话的另一端是谁?为什么提到钱?不是回来看小罢的吗?
“我最爱的当然是你……别这样……我连孩子都不要了,你还想我怎样?不是的,他真的不在——”
马薇凯扔下行李倏地打开门,开门的声响把苏云雪吓了一跳,几乎弹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合上手机话盖,转身看向门内的马薇凯。
气氛很紧绷,苏云雪不知道马薇凯听见了什么,很心虚,而马薇凯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不要小罢?
马薇凯在听到这句话时,像被谁往胸腔里砸下一颗手榴弹,几乎要炸了开来,想也不想地打开门就要开口骂人了,但见到苏云雪一脸仓皇和来不及收起的软弱,她警觉到自己的“架势”十足恶女,又强势又泼辣,还很莫名其妙。
她凭什么骂人,拿什么立场?而且她根本不了解费圣禾他们夫妻究竟为什么离婚,莫名其妙地跳出来捍卫小罢,就算是母鸡想保护小鸡,小罢的正牌母亲就在眼前呢……
“说这种话的时候小心点,别让小罢听到。”她收起怒气,扔下一句便把房门关上,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爹地——妈咪,爹地回来了——”
听见小罢的呼喊声,马薇凯知道费圣禾到家了,更无法在这个时候离开,只能窝囊地躲在房里,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马薇凯从苏云雪刚才的对话,猜想她已经有了交往的对象,而小罢天天盼着妈咪回来,费圣禾也还痴痴地等着她,马薇凯觉得不舍却没资格多说什么,也什么都帮不了忙。
“叩!叩!小薇……”费圣禾在门外喊着。
“干么……”她打开门,气还没消,见到他那张“好好先生脸”更气,要是他还像刚认识时那样机车,也许她还能幸灾乐祸他活该被老婆抛弃,可明明他就是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好人总是被伤害的那个人?
“怎么一个人躲在房里?”他不晓得她为什么看来气呼呼的。
“你前妻回来了,我想你们应该很多话要聊……”
“其实……”他想留她多住几天。
他欲言又止,她等着,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东西都整理好了,待会儿就回去。”
“晚点……我跟小罢送你回去。”他低头望着她,好多话想说却一句也挤不出来。
他希望她继续住下,可是拿什么理由?这么要求也太奇怪了,一个女孩子家无缘无故地住在男人家里,传出去会破坏她的名声。
“不用了啦,我的车就停在外面,而且就住敖近,干么送来送去,你演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喔?”她又难过又好笑。
就是啊,明明两家就住败近,开车也不过七、八分钟,想见面随时可以见面,搞得像生离死别,还边整理行李边眼眶泛红。
“不要——我不要——妈咪——”
两人听见楼上传来小罢的哭声,第一个反应就是冲往楼梯。
“小罢,怎么了?”马薇凯和费圣禾奔进小罢房里,异口同声地问道。
“不要——”小罢哭着推开马薇凯。“我不要姨做我的新妈妈,我只要妈咪,妈咪你不要走——”
马薇凯跌坐在地上,不敢看向费圣禾,只觉一阵难堪:或许她潜意识里真的编织过这样的美梦,结果被单纯的孩子看穿了心思,被讨厌了,那么她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变成别有居心,她自豪于能与他维持的朋友关系拆穿了也只是虚伪……
“小罢,别这样,姨没有要做你的新妈妈。”费圣禾安抚哭到打嗝的儿子,一边担心小罢无心的言语伤害了马薇凯。
“爹地,我只要妈咪……我不要新妈妈……”小罢紧紧地巴着父亲的脖子,可怜兮兮地哭着说。
“乖,不会……没有新妈妈,别哭……”他抱着儿子,对马薇凯投去抱歉的眼神,他不愿当着儿子的面斥责苏云雪,尽避他能猜到苏云雪可能说了误导小罢的话。
“小罢……对不起……别哭了喔,妈咪最爱你了,不会不要你……”苏云雪这时才凑近费圣禾,从他手中接过小罢。
马薇凯站起身来,悄悄地回到一楼客房,在这一阵混乱中默默离开费家。
*********
费圣禾很久没好好跟马薇凯说上话了。
日子恢复以往作息,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同事虽纳闷费圣禾消失了一阵子,但他本就话少更不爱提及自己,大家也就让这些疑惑不着痕迹过去了。
但,过去每天早上会死皮赖脸到维修部吃早餐,缠着他问东问西的马薇凯不再来了,虽然同在一间公司工作,见面也仅仅擦身而过,她会微笑和他点个头打招呼,只是脚步从不停留……
每每想起那晚她的悄然离去,他总是一阵心痛。
他能理解她为什么刻意避着他——明知道小罢无心的言语伤了她,他却没能及时安慰她,明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他家,他却无暇顾及,让她伤心地离去。
她气他、怪他甚至恨他,他都不能为自己多辩解一句,而她也不给他机会,他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在心中对她说抱歉。
如果连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又凭什么请求她原谅,凭什么说爱她?
他总是太迟钝、不懂女人的纤细,总是在太迟的时候才明白自己有多差劲。
饼去那些日子的欢笑仿佛一场梦,醒来后令人惆怅,曾经真实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所有感觉,只能随着时间愈来愈淡,淡到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爹地……姨是不是讨厌小罢了?”临睡前小罢自责地问。
“姨那么疼小罢,怎么会讨厌你,乖,睡觉……”费圣禾哄慰着他。
“我把姨推倒了,她一定很伤心,不喜欢小罢了。爹地……你跟姨说,小罢不是故意的,小罢想跟姨说对不起……”
“我会跟姨说的,姨最近工作好忙,所以……”他不想欺骗孩子,但也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他释怀。
绑来,他问过小罢,妈咪对他说了什么。
苏云雪告诉孩子他要娶马薇凯做小罢的新妈妈,妈咪以后不能再来看小罢,小罢有了新妈妈之后就把妈咪忘记吧……
费圣禾了解苏云雪,她并非恶意挑拨,只是性格上的缺陷,她太缺乏安全感,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当初她因为感受不到他的在乎而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如今又担心失去儿子的爱……这样一辈子追寻爱却永远填不满内心空虚的可怜女人、他怎忍心责备她。
最失败的还是自己吧,努力想保护深爱的人,却总是用错了方法。
“爹地,我好想姨。”
“我也是……”他苦笑了下,这时才愿意承认,他其实很需要她。
没有她在的房子,好冷清,他和小罢……好寂寞。
这时,搁在隔壁房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费圣禾拍拍小罢的手,走到房间接起电话。
“喂……”电话里传来虚弱的声音。
“马薇凯?”他看了眼萤幕,确定是她,心跳急促了起来。
“有没有空……”
“当然有空,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不行了,痛……”
“你人在哪里?哪里痛?我现在买药过去。”他紧张地问。
“在家……来不及……”
“喂、喂……马薇凯?”她话说到一半,电话像摔落到地面,接着只听见微弱的申吟声,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费圣禾冲进儿子房里。“小罢,姨病了,你知道姨家住哪里吗?”他真的混帐透顶,认识她那么久,竟然不知道她住哪里。
“知道!”小罢立即从床上跳下,穿上外套。“爹地开车。”
“好!”他抱起儿子,三步作两步眺下楼,开车赶往马薇凯的住处。
聿好小罢记性不差,很快便找到了那条巷子。
“爹地,楼上,四楼。”小罢举高小手,催促父亲。
费圣禾推开泛着铁锈的红漆大门,才发现没有电梯,立刻又抱起小罢,爬上阴暗狭小的老旧楼梯,直奔四楼。
“马薇凯——我是费圣禾,开门!”他按门铃,门钤是坏的,只好拚命拍响铁门,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
来不及……是什么来不及,该不会寻短吧?
马薇凯话没说清楚,害得他一路过来心惊胆跳,他一边告诉自己,不会的,她那么乐观开朗,不会想不开,但脑中又不断浮现“来不及”这三个字,急出一身汗。
喀……
懊不容易,门锁开了,费圣禾走进屋里,发现马薇凯整个人缩在地上,冷汗直流,脸色近乎死白。
“马薇凯,撑着点,我现在送你到医院……”他直接横抱起她,转身向儿子说:“小罢,我们送姨到医院,你可以自己走下楼梯吗?”
“没问题。”小罢表现出十足的男子气概。“爹地小心姨。”
费圣禾让马薇凯坐在后座,为小罢扣上安全带后紧接着飙往最近的综合医院。
抵达医院后,他直接将她抱进急诊室,这时她的疼痛似乎稍稍减缓,但脸色仍苍白着,医生问诊时勉强能应答。
费圣禾见她眉峰紧锁,痛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下唇咬出一道道齿痕,那感觉就像有谁一刀一刀刮着自己的肉,精神上的疼痛直钻心窝,恨自己不能代替她承受一切。
他一直握着马薇凯的手,忧心地望着她,他想,她一定又没有规律吃饭,一定又吃那些乱七八糟没营养的食物,一定又边吃边工作,胃痛也不到医院治疗,胡乱吃些成药,把自己身体弄坏了。
他也怪自己,明知她的生活习惯糟到不行,却没有严厉地帮她把这些坏习惯改掉,他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有没有关心过她?
蚌然,小罢“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惊动了医生护士和其他病床上的病人。
“姨——都是小罢不好——姨,你不要生病,不要痛痛——”积压在孩子心里的内疚一瞬间爆发,以为是自己把姨推倒了,害姨生病了。
“小罢……”马薇凯虚弱地睁开眼,伸出手抚抚他的脸。“姨没有生病,小罢乖,不哭喔……”
“对不起,小罢不乖,姨生小罢的气,不理小罢了……”小罢伏在她胸前,哭得像个泪人儿。
“来,不哭,笑一个让姨看,姨就不痛痛,好不好?”
“真的?”小罢拭去满脸泪水,挤出一个好丑却又可爱极了的笑脸,马薇凯真的笑了。
她将孩子环进怀里,拍哄着他的背。“姨好想小罢,每天每逃诩好想你喔……”
“小罢也好想姨,爹地也是……”
马薇凯听了,将视线调往坐在一旁,表情比她还像病人的费圣禾,他还握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他的担心、不舍全都写在眼里,浓浓的思念,毫不掩饰地表露,不知怎的,马薇凯突然觉得自己这次胃痛,痛得好值得,至少,她看见了他的心。
她不是单相思,不是作白日梦,没有妄想症。
“听说有人很想我?”她咧开缺乏血色的唇角,笑问。
“报纸寻人启事登那么大,你没看晚报吗?”他前倾凑近她,拨开她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
“你知道我这个人没耐心,直接告诉我比较快。”她凝视着他。
“嗯……”他动了动嘴唇,还没开口脸倒先红了。
“嗯什么?”她忍不住笑,一笑胃又开始抽痛。
“等你病懊了再告诉你。”他将小罢抱回膝上,以免妨碍护士打针。
“小罢明天还要上课,你载他回去睡觉吧,我没事了。”
“不要,我要在这里陪姨。”小罢反对。
“我一向尊重儿子的想法。”费圣禾也不愿离开她。
“你们这样一直盯着我看,我会害羞……”其实是好感动,感动到想哭又不好意思在他们面前哭。
“那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我们会一直在这里陪你。”他收紧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
“我睡觉会打呼。”眼泪已经快要满溢。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他笑答,而后温柔地注视她。“睡吧……”
马薇凯听话地闭上眼,含在眼眶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出,但嘴角是扬起的,幸福感是充满胸怀的,忽地,感觉他的指尖触上脸颊,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她害羞了,再不敢睁开眼睛看他,怕一看就舍不得移开视线,流露出爱意。
支架上的点滴一滴一滴地顺着管子流下,急诊室里偶尔传来病奔的申吟和护士问的交谈声。
这里躺着的是身体受到折磨,精神上也万般脆弱的病人,而病床旁陪伴的亲人或朋友,无论过去有无磨擦或怨怼,此时的心都是柔软的、卸下心防的,再没有比祈求眼前的人早日康复更重要的事。
小罢在父亲怀里睡着了,费圣禾静静凝视病床上马薇凯苍白的脸,细瘦的手骨,和眼皮下方淡淡的泛青。
必想先前冲进她居住的老旧公寓,沿着幽喑的楼梯向上,打开她的房门第一时间映入眼底的,是简单到不像是一个女人的住所。
他知道她还背负着父亲留下的负债,但她对自己真是太吝啬、太苛刻了,以她的收入过上好一点的生活绝对没有问题,她却如此俭朴,没有善待自己;他记起当初为她修理笔记型电脑时,她只需中古板子,不要太贵的要求,如今,他才真正了解这个女人有多笨,有多需要人照顾。
她从不表现出柔弱的一面,强悍地不让人保护她、疼惜她,她习惯扮演家人的支柱,结果把自己的生活与身体搞得一团糟,他不能任由她继续这样下去,也不再去顾虑情感的发展会不会超出他预期,是不是他所能负担——世界变化之快,下一刻要发生的事都无法掌握了,又何必去臆测更久远的未来。
这时,他只在乎握在手心里真真切切的温度,其余的,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