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韶茵接到一通要她火速回台中老家的电话。
她的母亲万分雀跃地通知她立刻回家,却又不肯告诉她什么事,那种热络又压抑、神秘的音调,好像是打来与她密谋如何争夺她父亲的遗产一样。
她中午到达家门,被门口一堆人排列出的阵仗吓得直想立刻逃回台北,她敏感的猜想,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茵茵——你回来啦!”一个嗲声嗲气的女音在方韶茵左脚才刚跨出车门时冲出人群,接著柔软的身体直接扑上来。
那是父亲的第四个老婆,方韶茵的小妈。
小妈的年纪还比方韶茵小一岁,她嫁给方韶茵的父亲时,方韶茵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所以,基本上,她们两个人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方韶茵听见她如此亲热的音调,只感觉一阵恶寒。
莫可奈河地喊了声:“小妈。”然后拖著一直巴著她的手臂,怎么甩都甩不掉的娇小身躯,走到父亲面前。
“父亲、大妈、妈、三妈。”一一唤过父母,她开门见山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茵茵,开这么长的路,累了吧!先到房间梳洗一下,爷爷有事要跟你说。”方韶茵的生母被父亲轻轻一推,从队伍中闪了出来,连忙来到她身旁,回避她的问题,将她带进屋子里。
方韶茵回到老家必须先到祖先祠堂上香,然后到主屋向爷爷请安,在方家老宅里,容不得洋式作风,也不许有任何忤逆尊上、违背礼教的行为,这也是方韶茵能不回来就不回来的主要原因。她不喜欢看有些人明明厌恶著这些繁文缛节,明明背地里做著见不得光的事,表面上却一派恪遵教条的虚伪模样。
方老爷子穿著一身唐装,端坐在中厅,原本冷峻的表情在见到方韶茵进屋后缓了下来。
他身后站著两位已年逾六十的老佣人,和几位连方韶茵也叫不出辈分的亲戚。
“爷爷。”方韶茵喊了声后,向其他不知是长辈还是后辈的人点头致意,然后就退到一边。
方老爷子开口:“韶茵,和宫拢议员在长荣桂冠的饭局订在晚上七点,服装还有相亲要注意的礼仪,跟回答男方问题的技巧,让小早川师傅再指点你一下,就这样,下去准备吧!”
她一直等到爷爷将所有的话说完,然后呆呆地消化一下那段话的意思,两分钟过去,她突然惊醒。
“相亲!”她大叫。
“茵茵,”方韶茵的父亲立刻制止她不合宜的夸张声调。
她一头雾水,只想弄清楚爷爷话中的意思。“爷爷,您可以再说清楚一点吗?我不懂您的意思,什么相亲?”
“不得无礼。”她父亲又喝了声。
方老爷子白眉一拢,询问方韶茵的父亲:“这件事你们没告诉她吗?”
“这……没说得很仔细……本来……”她父亲支支吾吾地应著,自己女儿的脾气不是不知道,只怕告诉她后,她连家门也不进来了,只能用老爷子的权威来压她。
方韶茵大致弄懂了怎么一回事,顿时一股气直往脑门冲。
“你们这样没头没尾的骗我回来,然后通知我晚上要相亲?!我不是三岁小阿,别这样任意摆布我的未来。”她气得朝她身后那群缩头缩脑的“父母们”喊。
“茵茵,别这样……”她母亲低声地唤她。
方老爷子没因她的放肆动怒,倒是想起当年方凌云指著他的鼻子骂他“食古不化”,然后气冲冲地转头就走的画面,那个让他又爱又下不了台的宝贝女儿。
他啜了一口茶,缓缓地说:“听凌云说这些年杂志社都是你在负责?你帮了她不少忙?”
方韶茵纳闷爷爷怎么会突然提到杂志社,但是,她不会这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事关重大,一点也不能含糊。“爷爷,我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去相亲,您最好趁早安排其他人选。”
“宫拢家背景显赫,在日本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门亲事别人求之不得,你别不知好歹。”他的语气里透出微愠。
她不管其他人拚命拉她手臂,暗示她压住自己脾气,一步冲到方老爷子面前。“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搞父母媒妁之言这一套,别人求之不得,那就让他们去好了。”
“砰!”方老爷子捧在手上的茶杯被重重放到桌面上,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唯恐老爷子一不高兴又想起了谁谁谁的一烂帐,然后紧缩银根。
“你倒是得到了凌云的真传,不过,我不会让方家再出第二个方凌云。”他冷冽地扫她一眼。
方老爷子又将目光调向方韶茵的父亲。“韶茵和宫拢家的婚事若没成,你就和你这些老婆、儿子女儿全搬到你在印尼那间摇摇欲坠的液晶厂住。”他手挥了挥。“叫老杨晚上六点备好车,在这之前,别来烦我。”
“是。”一群人唯唯诺诺弯腰应好。
“爷爷——”方韶茵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家人捂住嘴巴架走。
她被带回房间,一时好言规劝、恶言恫吓以及女人们的哭诉声此起彼落,方韶茵搞起耳朵,不想再听这些话。
“不用说了,我不会去的。”
“你别不知好歹了,这门亲事你那些堂姊、堂妹,多少人抢著要,要不是老太爷硬是指名要你,凭你爸现在的地位,哪里轮得到我们家。”方母本想软著劝,见她态度强硬,口气也冷了起来。
“谁要谁就去抢好了,我没兴趣。”
“老太爷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宫拢家在日本政界的势力对我们在日本的事业影响有多大你知道吗?你不嫁,难道要我们全家都到印尼去喝西北风?”
方韶茵不想听,逼著自己心硬,她告诉自己,你不是神,不要试图牺牲自己去拯救全世界。
方母见她仍无动于衷,连忙拿出男方的资料。“你看,这就是宫拢家的二少爷,明年要参选议员,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她望著相片,赞了声。“瞧,长相一看就是人中之龙,方额厚耳浓眉,又沈稳又内敛。哎呀!你好歹也看一眼。”
她起身想往门外冲,不过,一字排开的人墙又将她挡回来。
方父此时才摆出父亲的威严,重重地说:“不管你要不要,这顿饭你是非去不可。”他唤来几个下人。“你们几个让她换好衣服,还有,门外叫人看紧,别让她跑了。”
一场家庭闹剧就这样散了场,方韶茵被迫换上层层叠叠的和服,抿嘴让人梳好头发,心里直想著如何让晚上的相亲破局,又不会让爷爷气恼,害得她那些“宝贝父母们”流落印尼。
正当她一个头两个大时,皮包里的行动电话响了,她没心情看谁打来的,接通后,闷闷地应了声。
“韶茵?怎么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生病了?”电话里头是沈博奕。
“没有啦……晚上要去相亲,还在想著要怎么办。”她挥手让身边的人离开,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似地,软软地倒在榻榻米上,脑子还在转著——要不趁半途上厕所逃走吧!她想,爷爷是嘴硬心软,他不会真的舍得将父亲赶到印尼。
“什么?!相亲?为什么?”沈博奕在另一头的声音突然放大,方韶茵连忙将手机拉远。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爷爷帮我安排了一场相亲,不去不行。”
沈博奕急了。他大哥和大嫂就是相亲认识的,他可不敢小看相亲的威力,而且,他敢肯定对方一见到方韶茵绝对会立刻下聘,不、不,搞不好马上冲去结婚。
“等等……你现在在哪里?”他原本还兴奋著工作提前收工,可以早点见到她,结果,晴天霹雳
“在台中,怎么了?”
“台中的哪里?我现在过去载你。”
“不行啦,我晚上还要去相亲——”
“不准去!”他大吼,一股气冲上来,她怎能这么平静地告诉他,她要去相亲。
“你凶我?!”方韶茵从榻榻米上坐起来,觉得他莫名其妙。
“你怎么可以答应去相亲!”
“相亲又不是结婚,就吃一顿饭而已。”她只是心烦,也不觉得是什么天塌下来的麻烦问题,何况,她不是正在想办法处理吗?
“相亲后就可能结婚,不行,你先告诉我你现在的地址。”他朝电话吼著。
她终于嗅出了一些不对劲,听出来他正在暴怒。“你在吃醋了?”
“对,我就是吃醋,你是我女朋友,难道我不该吃醋吗?”
“来不及的啦!你人在台东,就算马上赶过来,相亲早就结束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强烈的占有欲,那恨不得立刻飞过来的紧张口吻,让她生出一阵甜蜜。
“那你告诉我在哪里相亲,几点,我会赶到的。”他从她的话意中听出她决意要去,简直快疯了。她是嫌他追求得不够积极,还是那个男人条件超优?
她随口告诉他地点,见小早川师傅拉开纸门,她对他说:“我要挂电话了,还要做些事前准备。”
准备?!沈博奕急得一颗心就要从嘴巴里跳出来,难不成她还打算精心装扮去赴约?
“你、你千万不要冲动,我会赶到,等我,记得等我——”他早就离开台东,不过,算算时间,很难在七点之前赶到台中……
方韶茵听著他在电话那头急得大喊,挂完电话后,忍不住仰头大笑。
“韶茵小姐,女孩子要笑不露齿、坐不摇膝、立不摇裙、蛲首低垂、声如蚊蚋。”小早川师傅在一旁轻声提醒。
她是专门指导方家子女、妻妾的礼仪导师,不过,方韶茵显然已经将她教过的全还给她了。
“是。”方韶茵立即正襟危坐,跟一板一眼的小早川师傅求情、耍赖都是徒劳无功的,为了省些被叨念的时间,专心于计划,她只好乖乖地听从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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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博奕赶到酒店时已经快八点了,停好车后他一路狂奔,打电话想询问方韶茵在哪一厅,她的行动电话却未开机,他只好一间一间闯,最后剩下顶楼的俱乐部。
他在俱乐部门口被拦下来,还没听完服务人员的说明就连忙办入会,只急著想冲进去寻人。
在惊动不少客人,后面追著愈来愈多服务生的紧张时刻,他总算……总算找到了!
“韶茵……”他边喘边吞咽所剩无几的口水。“我来了。”
“博奕?!”方韶茵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惊又喜。“怎么可能,你真的赶来了?”
他走到桌边,先为自己的打扰向大圆桌旁的所有人致歉,然后转向坐在方韶茵附近,年纪最大,看起来最像方韶茵的爷爷的长辈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爷爷,韶茵是我未来的老婆,她不能相亲,我想带她离开。”
“放肆!这是什么场跋,轮得到你这后生晚辈说话!”方老爷子锐眼一瞪,所有人都吓白了脸,纷纷低语问:“怎么办、怎么办?”
沈博奕没有因此而退缩,他不卑不亢地说道:“爷爷,我只是做身为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为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战,如果因此冒犯顶撞惹您恼怒,我甘心接受您的教诲,但是,我仍坚持带韶茵离开。”
方老爷子沈著脸,亘望著沈博奕。两人僵持对峙了五分钟,方老爷子还是没有开口。
沈博奕再向他鞠了个躬,转向方韶茵,伸出手。“我们走吧。”
方韶茵站在一旁,脸上尽是感动与爱慕,伸出小手,放进他厚实宽大的掌心中。
“茵茵!你给我坐好。”方父站起来喝阻。
“你给我坐下!”方老爷子瞄了方父一眼,然后捧起热茶,徐徐啜了一口,没再说话。
方韶茵和沈博奕相视一笑,两人牵著手迈开步伐,走向门口。原本挤在门口的一堆服务生也自动分成两列,目送他们离开。
方韶茵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后,忍不住噗了一声,捣著嘴笑了起来。
沈博奕这时才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我完了。”她说。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他一惊又从椅背挺起。
“我会被我爷爷通缉,抓回去祠堂罚跪,这次,我看不跪个三天三夜,是不可能让我起来的。”
他一听,再次放松。“没关系,我替你跪。”
“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方家祠堂哪是你能跪的。”她心里暖呼呼,娇嗔地说。
“你嫁给我后,我就是你们家的半子,可以跪。”他启动引擎,想快点远离台中,以免夜长梦多。
“谁要嫁你,你这么鲁莽,我爷爷肯定不会答应。”
“那我就带你私奔。”他一副理所当然地说。
“你舍得放弃你那一大片流星群?”她哼了一声。
他笑说:“我一直很纳闷,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一直觉得你好像认定我很花心,我们以前见过吗?”
“段月菱,我学妹,让你给始乱终弃。”她故意加油添醋,夸大其词。
“月菱?!冤枉啊老婆大人,我只是带客户到她们店里挑灯饰、窗帘布料,怎么就被说成始乱终弃,何况,她不是要嫁人了吗?”
“厚——你倒是很清楚。”听他们好像密切地保持联系,让她很不是滋味。
“那是因为她找我帮她设计新房……”他停了一下,嘴角邪气地扬了扬。“你吃醋啊?”
“对,我吃醋,我是大醋桶,你不是喜欢做风吗?喜欢自由自在,那就不要来招惹我!”她一气,扭头不去看他,气自己在他面前老是无法保持优雅形象。
他瞧她气得头顶生烟,扳扳她的肩,她一扭,将脸转得更远。
他静静按下音响开关,音箱流出之前他曾给她听过的“PlayingLove”,轻轻地诵著:“我原是风,却甘心成为你手上的一只风筝,无论我飞得多高,只要你轻轻一扯,我就会立刻奔回你身边。”
方韶茵原本嘟起的嘴渐渐弯成上弦月,一双手爬满鸡皮疙瘩,忍不住必头笑骂:“很肉麻钦,这么噁心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前几天在书上看的,其实我也觉得挺噁的。”心里却嘀咕,不就因为某人爱听。
她笑得东倒西歪,他却感觉自己从遇到她之后,一路兵败如山倒,再也潇洒不起来了。
她的笑声才停歇没多久像又想起什么,凑近他,直盯著他的眼睛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分神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一件令人笑倒的事。“你嘴边什么时候多了这颗三八痣?”
“喔……”她手一拈,嘴边的黑痣就掉了下来。“这不是三八痣,是叫克夫痣,我想说日本人也很热衷面相学。对方如果稍有研究的话,看到这颗痣,大概会吓得屁滚尿流,也就不敢再提什么亲事。”想起爷爷上了饭桌才看到她脸上这颗痣时,青筋浮起又不能当场拆穿的恼怒表情,她也是冒了好大一阵冷汗。
这会儿换沈博奕笑到无力踩油门。“亏你想得出来,我真的会被你打败。”
“喂!你还没说,为什么喜欢我?”
他边笑边回答:“你这么美丽迷人,这么足智多谋,男人会喜欢你,很奇怪吗?我也是男人啊!”
“就知道你是外貌协会!”她又冒了气。“那以后我变老,皮肤松垮垮,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你是不是就不爱我了?然后又去把年轻美眉?”
沈博奕拭了拭汗,突然感佩起孔老夫子,他是如何在两千多年前就悟透“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你说啊!”她又逼近。
他手一揽,将她捞到怀里大大地亲了一下才放开。
“别想用这招就混过去。”她气喘喘地推开他。
他笑笑,认真地想了想,说:“其实,我是先喜欢上一只橘色章鱼,后来才爱上你的,所以不能算外貌协会。”
“橘色章鱼?”
“就是你用来夹头发的橘色章鱼。”
“咦?”她的确有个章鱼造型的大发夹,可是……他怎么知道?
她认真想了想,突然脸一热。“你看到我了?!那次在我住处一楼的咖啡馆,你看到我了?!”
他忍著不敢笑,怕被揍。
“啊——我不要活了……”她哀呜。
他虽不笑,却壤心地补上一句。“还帮你把踢了大老远的凉鞋捡回放在你脚边。”
“天啊,让我死了吧!”她把脸埋进掌心中,激动得不知该躲到哪里去。
他揉了揉她和服下露出的白晳颈子。“傻瓜……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爱你。”
一直不好意思抬起头的方韶茵,在听见他真挚的话语时,一双眼睛在掌心中眨了眨,想眨去亘要泛滥的泪水,不愿承认潜意识里隐隐害怕,有一天他会像家中那些风流成性的男人,激情过后就开始不安于室,何况,他原本就是像风一样难以安定的男子,这一刻,她不安的心总算感到踏实了……
她起身坐好,缓缓地移向他,然后轻轻地往他脸上一啄。“我也爱你。”
沈博奕笑了。
饼尽千帆皆不是,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追寻的,原来就是这样一个玲珑剔透,教人磨心却又恋恋难舍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