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长的一夜,也有天明将近的时刻。
四周寂静的教人难受,夜色已泛出一丝蓝光。婳璃蜷缩在床角,她圆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床上的男人──那个从昨夜起就忽然变成她夫君的男子。
一整夜,她完全没办法合眼。这一夜她心底掠过千头万绪、生出万般滋味,却始终无法预料明日面对她“夫君”时可能发生的景况。
待天一亮,他就要发现躺在他身边的“妻子”其实是个冒牌货了!
而现下天就要亮了,婳璃实在不敢想象等“他”醒了以后,自己会面对怎样的质疑……趁着一束蓝色天光,婳璃渐渐看清楚那个已经成为她“夫君”的男人……男人黝黑的脸上有一对浓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他的身材超乎想象的魁梧,宽大的喜床在他的身下竟然显得局促。瞪着那深刻的五官和魁梧的身量,她想象着当那对眼睛睁开来盯着人看时,眼底的毫芒肯定比皇阿玛还要狂妄炽烈。
婳璃晶莹的眸子轻颤了一下,一股异样的感觉划过她敏感的心湖……她简直无法把眼前这个粗犷的男人同昨夜那个深情、温柔的男子做联想!
这个矛盾的综合体──这个强悍、粗犷的男人就是她的“夫君”吗?
男人魁悟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婳璃缩进了床角下意识地蜷起小小的身体……该来的一刻还是来了!
意识才回复、库尔两眼都还没睁开已经感觉到左半边头痛欲裂。昨夜一幕幕骤然涌进库尔的脑海,一想起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睡在身畔,他猛地睁开眼──可床畔是空的!
“妳是谁……格格呢?”环目四顾怖置华美的喜房,他终于发现一抹瘦弱的、渺小的、畏缩的小身影。
库尔瞇起眼瞪着缩在床边的影子,同时质问这个看起来满脸惊恐的小人儿。
懊死的!满州皇帝不知道给他喝了什么酒,让他晕睡一夜错过了春宵。
“我……我……”
婳璃的眼睛闪烁着,她迥避着库尔的凝视……他盯着人看时果然吓住了她,不知怎么着她嘟囔了几声,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因为她实在太心虚了!
库尔瞪了她半晌,直到看清了她身上的服色,他微瞇的眼突然放大。“到底怎么回事!寺儿呢?!”他沉声喝斥,冰冷的口气转而严厉。
寺儿?
婳璃不解地抬眼望住他,他铁青的脸色简直要拧碎了她的心。
“我问格格在哪梩?!”他再问一次,口气明显的不耐烦,这一次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她一遍──一只长了双兔子眼、瘦不拉叽、畏畏缩缩的小人儿!
“她……我……我就在这儿。”
婳璃垂下了头,声音软弱无力的出乎自己意料。
教她该说什么呢?
笔阿玛和额娘设计了一场戏,成全了十四阿姐却牺牲了她,她又该拿什么理由告诉他──他也是这场闹剧的牺牲者之一?
“什么她的、我的,把话说清楚!”他瞇起眼,一手撑着疼得快裂开的前额,皱着眉头瞪住那双又圆又大的兔子眼。
婳璃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蹙着眉尖、慢慢抬起眼,望住那对不带感情的男性化眼睛。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昨夜……昨夜陪了你一夜的人是……是我。”她屏着气,终于把该说的话说清了。
库尔瞪住她,他脸上的表情彷佛她说的是蛮夷话,半句也教人听不懂。
这短暂的沉寂竟然像永恒一样难挨!
就在婳璃以为自己的心跳就要休止的当儿,他终于开口了。“妳的意思是,妳就是十四格格、也就是昨夜我娶进房的女人?”
他一字一句地吐出口,低哑的嗓音挟了一丝冷冷的嘲弄。
“是……是啊!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她顺着他的话接腔。
他瞪着她,两眼睁得老大,接着他突然仰头大笑,彷佛听见了全天底下最可笑的事。
婳璃呆呆的盯住他,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妳以为妳是谁!”他终于止住笑,从抿紧的口中冷冷的蹦出一句。
他严厉的口吻让婳璃揪紧心口,待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他狰狞的模样儿吓住了她。
“给我叫妳的皇帝过来!”他突然大吼一声。
婳璃瑟缩了一下,好半晌她的脑子是停止运作的,可看到他凶恶的眼睛,她知道躲也躲不过了。
于是她缓下声,轻轻柔柔地低诉:“你、你刚睡醒,我唤人给你送一盆洗脸水进来……”
“妳敢耍我!”库尔暴吼一声,压根儿不领情。
婳璃瘦小的身子震动了下,被吓住的她只能呆呆望着他瞪大的眼睛。
“皇、皇阿玛……皇阿玛这会儿正在临朝,他……没空。”她说得好心虚、好心慌,她被困住了、她多希望自个儿不曾答应额娘的这个荒谬无理的要求。
“该死的……”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口──“该死的!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1”
婳璃实在不知道该怎办好了,她呆在床角边,直到库尔突然探手抓住她的手臂……“啊!”
她错愕地瞪视着他暴戾的举动,那蛮穔的力道让她痛得眼泪险些掉下来。
“该死的!”他粗鲁的掐紧她纤细的臂膀,根本不理会她小脸上痛苦的表情。
“妳!妳叫什么名字?!”
“婳……”她咽了口口水,怔怔地瞪住不善的哏。“婳……婳婧。”
剎那间他冷硬的脸孔掠过一抹厌恶──极度的厌恶!
“婳婧?妳确定,妳叫婳婧?!”他冷冷的撇起嘴角、轻蔑的质问,语气已经不再激动,却多了教她心悸的冷峻。
“嗯。”强迫自己故作坚强的点头,然后心虚的垂下头,再也受不住他凌迟自己的冷厉目光。
“好……好得很!”他的脸孔扭曲,忽然使出蛮力把她拽下床──“唉呀──”
婳璃管不了膝头是不是磕破了,他的粗暴──那从来也没人敢对她做的事──已经完完全全吓住了她!
“你要拖我上哪儿去──”
“去见妳那该死的“皇阿玛”!看看在满朝文武百宫面前他要给我一个怎样的解释!”他怒吼。他已经管不了是否身在京畿、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会不会被乱刀砍死。
因为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些该死的满人联手演了一出戏──他们根本就不想把一名娇贵的皇家闺女嫁给他!
如果满人皇帝错以为他会一声不吭地咽下这口气──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
至于这个该死的、胆敢冒充寺儿的女人──他是绝对不会客气的!
婳璃的脸色霎白,却无法阻止他的暴行。
明知道一旦闹上了朝廷,非但皇阿玛的面子挂不住、两国间也可能因为这样撕破脸而闹拧──可她微薄的力气却无法阻止他……无法阻止现下已经陷入盛怒的亲王!
“额驸!”
库尔才拖着婳璃出了房门,一整夜守在房外的咏春已经奔上前抓住那魁梧男人粗壮的手臂──“额驸!您做什么?快放了格格啊──”
咏春惊骇的瞪着狼狈、鬓发散乱的格格。
一路上,婳璃简直是被他拽拖着走的。
他贱暴、粗鲁地对待她,不管她身上的衣服扯裂了、膝盖撞破了,压根儿不怜惜她全身磕青、磕紫的种种伤口!
库尔突然停下来瞪住咏春──“妳叫她格格!”他脸上现出滑稽的表情。“她是个格格?”
他的话朗嘲讽又戏谑,除非咏春是个傻子,否则决不会听不出他话中的嘲弄味儿。
“格格本来就是个格格,这不是很清楚的事儿吗?额驸您这是怎么了?”婳璃当真是个格格,咏春这话倒说得理直气壮。
库尔挑起眉,冷笑一声后撂下一个粗暴的字眼──“滚!”
他一甩手,咏春就摔到了地面上再也爬不起来。
“咏春!”婳璃难过地呼唤咏春的名字,库尔却早已拽着她加速住太和殿的方向而去。.
她肯定他是气疯了。
“你放开我、我要看看咏春──”
“他娘的──闭嘴!”
鄙劣的言词让婳璃顿时呆住,她错愕的失去反应,只能任由他拖着自己往太和殿的方向去。
“格袼!”
绑头传来咏春的呼喊声,婳璃回过神慌忙转头查看咏春,却怵目骜心地见到咏春流了一嘴的血,鲜红色的影像吓得她傻住了。
这些景况瞧在宫里的小丫头、小太监们眼底,他们自然没胆子去犯新额驸的忌讳,机伶的小厮早奔到殿前去回禀了太监总管。
凭谁都瞧得出来──这个新任额驸丧了心智、得了狂病,不顾性命地在皇城里发起疯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笔帝赶到的时候,库尔按着婳璃才拖到了养心殿后的御花园。
玄烨皇帝皱着眉头审视狼狈不堪的女儿,以及昨夜才荣任额驸、一脸蛮傲不驯的库尔。
“来得正好!不过我才是那个该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人!”
甩开手里头一脸惊惶的小兔子,库尔忿恨地瞪着玄烨。面对皇帝,他直率的眼光没有丝毫的退缩和回避。
玄烨挑起眉,半晌,他终于咧子邙笑。“怎么?头一晚洞房,小夫妻俩就吵架了?”
库尔瞇起眼,直率的眸光转而阴鸷。“我现在不想听笑话!”
玄烨笑得更开怀。“俗话说夫妻床头吵、床尾和,如果额驸能把婧儿的任性当成是笑话,那就是婧儿的福气了。”
听到玄烨避重就轻的打着哈哈,库尔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看来他们是决意同他打迷糊仗、抵死也不肯认这个错了!彬者──这根本就是满人设计的陷阱!而他一开始就料对了,满清主子舍不得把闺女嫁给他,所以匆匆忙忙地找了一只没演技的小兔儿充数!
懊死的!
他不该听巴札的,他该一进京就先找寺儿!
“我要娶的人根本就不是她!”伸手指着婳璃,库尔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不在乎一旁众人的惊叹和窃窃私语声。
婳璃的脸色瞬间惨白,她像个木头女圭女圭似地呆愣着,以麻木来忍受这等难堪的羞辱。
“经过了昨夜,莫非额驸想反悔?”玄烨的声音没变,脸孔却冷了几分。
库尔皱起眉头,他当然明白玄烨暗示什么。
“昨夜我醉死了,”说到这儿,一股不对劲的直觉忽然掠过他的脑际──大漠里人人知道他是千杯不醉的英雄,同来到这儿不过喝了几杯昨晚那甜丝丝的酒,说到底他并没有醉死的理由!
“我醉得倒床就昏睡,一整夜什么事儿也没有!”他眉头皱也不皱,坦荡荡地直言。
玄烨瞪着库尔。“什么事儿也没有?”
接着他掉头望向婳璃──一接触到她皇阿玛的眼神,婳璃像是被天上的闪电给击中一般心惊、震撼。
她明白,皇阿玛的眼神在暗示着她开口。可众目睽睽下就算她肯撒谎,却如何开得了口说那羞人的事?
是呵……撒谎。
她看透了皇阿玛的眼神梩只有一个答案──就是她得一口咬定,经过昨夜额驸同她“木已成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但那不是事实!所以她得撒了一个谎后、再撒另一个谎、然后再圆一个谎……是谁说过,一个谎言得用十个谎话来成全?!
“格格……”
就在婳璃犹豫不决的时候,咏春奔了过来,她已经拭去满嘴的鲜血,看起来除了撞掉几枚牙,大概没什么大碍。
“咏春,昨夜妳确实站在格格房外,守了一宿?”玄烨转而问咏春。
“回皇上的话,咏春确确实实守在房外,一整夜不敢擅离职守。”她的嘴角磨破了,说起话来有些含混不清,可相信这话现场人人都听清楚了。
“我们俩什么事也没发生!”库尔瞇起眼。
“就算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格格同你关在房里睡了一夜,这会儿,您一句话难不成就可以不认帐吗?”纵然先前已跌了满嘴鲜血,可咏春仍然不怕死地“仗义直言”。
“好、好得很!”库尔捏紧拳头冷笑。“你不想把格格嫁给我,就随便找了一个丫头来替代,现下又强要我接收你们扔出的﹃格格”──好个大满清朝,我库尔总算知道爱新觉罗氏行事的手段|”
这大逆不道的话让所有的人替他捏了把冷汗,连婳璃也不例外。
虽然不欠他什么,可婳璃心底自觉对不起他。她紧张地望向皇阿玛,心底耽忧他的直率会惹来杀身之祸。
“额驸,咱们爱新觉罗氏行事的手段就是给你一个货真价实的格格──但可没包准不满意可以退货的!”玄烨淡淡地道,三言两语化解了难堪的情势。
他自知理亏,这件事他答应的太欠熟虑以致误了璃儿,现下库尔的怒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笔帝轻描淡写的把话挡回去,虽然让婳璃暂时松了口气,可皇上却把话锋转向了她──“婧儿,昨夜妳做了什么,惹得额驸不高兴了?”皇帝以开玩笑的口吻质问着婳璃。
婳璃红了脸。
笔帝使个眼色,左右的人全识相地悄声退下。
“婧儿,咏春是妳的贴身宫女,这里没半个外人,有话妳就直说。”玄烨沉声库尔阴鸷的眸光斜斜刺向她,她看得出来他的眼中充满了质疑和不信任……天知道她多想说实话!
她宁愿伤到自己,可却无论如何不能不顾及皇阿玛的面子、更不能──更不能害了她软弱又无奈的额娘啊!
“昨夜……”垂下眼,也避开库尔鸷冷的眼神、然后屏着气说出早已预先想好的答案。“昨夜……昨夜里自俩还好好儿的,儿臣也不明白……不明白怎么就惹额驸生气了。”嗫嚅地回话同时,她红透了脸儿。
言下之意,昨夜两人已经“好好儿的”圆过了房、也“好好儿的”同睡了合欢了……“睁眼说瞎话!”库尔眼中迸射出凛冷的寒光。“昨晚我醉得倒头就睡,何况她身上的喜服都还没月兑,我又怎么破她的身、﹃好好儿的”同她上了床?!”库尔冷冷地接腔,说出口的话轻蔑得近乎侮辱。
他出乎意外的冷静。
左右他们是准备把这个假格格赃给他了!就算他再激动、再生气,只会称了这些满贼的意!
婳璃缩着肩头、揪着心口,虚弱的退了几步。一听见他不堪入耳的轻蔑言词,她的双颊转眼间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知道自己冤了他,在皇阿玛面前被逼着说出那话时她压根儿不敢想他会原谅自己,可却没料到他的反击是那么地不留情面、而且残忍。
“额驸,”玄烨的态度依然从容,口气却冷硬了些许。“你的意思,莫非是指责婧儿拿自个儿的清白赃了你?”
库尔瞇起眼,他还没接腔,婳璃忽然冲上前丢揪住他的衣袖──“求求你别发疯了好不好?我承认、我承认就是了──总之昨晚是我不好、是我使了性子,可谁让你喝了满身酒气、熏得让人受不住呢?况且到头来你不也称心如意了?为什么这会儿还要瞎闹呢?”她陪笑着,仰着脸、不顾羞耻地同他扯了一段虚构的闺房情事。
他瞪着她,瞪着她那张近乎惨白的巴掌小脸蛋儿,那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大清格格居然如此不顾羞耻、低贱卑颜到这等地步──当然,很可能她根本不是什么“格格”,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替代十四格格的贱丫头,为了生存、为了不违逆她的“皇上”,所以任何下贱、无耻的谎都说得出口!
“别闹了……”两只手揪着他的衣袖子,婳璃低声下气的恳求近乎卑微。“求求你,往后再也不会了……”
库尔英俊的脸孔抽搐着,一连串的咒骂几乎要月兑口而出,但不知道为何……她眼中那抹虚伪的哀求,竟然荒谬地阻止了他的出言不逊。
她继续温言软语地说着些无关紧要、不知所以的话,一双迷迷蒙蒙、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却做着最真诚、无声的哀求。
不肯承认自己被那双眼睛打动,她那该死的、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儿虽然堵住了他的口,却让他更火大──“即然妳肯在妳阿玛面前认错……”瞪着那张虚情假意的小脸蛋儿,他幽幽地吐话,一字一句清晰却冰冷。“那,这回我就不计较了。”
婳璃清澈的眼底熨上深深的迷离。虽然他说不计较了,同他话里的冷瑟莫名地让她胸口掠过一阵寒意,更何况她不明白他原谅自己的理由……抽离她那对从迷蒙转为深疑的眸子,他抬起眼,那阴冷的眸光不露声色地对上玄烨──既然他们硬要说这是个格格,那么也等于给了他机会羞辱大满清朝──现在就算他们肯认错,他也不会罢休了!
他决定好好回报这个大清“格格”和这该死的满清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