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恩熙接到周慧君的通知,已经是隔天下午。
恩熙到人事部经理室,却看到谋仲棠坐在周慧君的位子上。
“妳很惊讶?”他咧开嘴,眼底却没有笑容。
“周经理呢?是她叫我来这里--”
“是我叫妳来的!”谋仲棠开宗明义对她说。
恩熙沉默地凝望他。
“妳应该已经知道,妳的舅舅李昆明因为董事长的缘故,已经被饭店挽留。”
恩熙垂下眼。“是,我昨天已经知道了。”
“既然知道,还需要递出辞呈?”他冷冷地盯视她。
恩熙平静地回答:“我已经递出辞呈,如果饭店要求我离开的话--”
“李昆明继续留任粤菜厅主厨,这件事我没有同意,但这是董事长的意思,所以我不否决,但不是不能否决。妳明白这中间的不同吗?”他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是,我明白。”
“妳递出辞呈的理由,是因为李昆明即将优退,现在他继续留在饭店任职,”谋仲棠盯着她,然后问她:“我要妳当面告诉我,妳还要离开吗?”
恩熙迟疑着,自尊与期盼在内心交战。“我很喜欢饭店的工作,但是一切要按照饭店人事部的规定--”
“想留下就明确的说出来!我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严厉地警告她。
恩熙深吸一口气。“总经理,如果饭店能让我留下,我会更努力做好份内的工作。”
谋仲棠冷视她。“为工作屈服,这是妳学到的第一课?”
恩熙屏息地回答:“这不是第一课。我很早就学会屈服两个字,但是当原则树立在眼前,我会先选择后者。”
谋仲棠摊开双臂靠在椅背上,寒着眼冷笑。“好!那么之前妳递出辞呈的“原则”是什么?”
她抬起眼,凝望谋仲棠。
片刻后,她平静地对他说:“我递出辞呈,是为了休学。我要休学,然后找一份薪水比较高的工作。”
谋仲棠神色冷漠。“短视近利,是人之常情。想找一份高薪工作,是辞职的好理由。”
对于他的曲解,恩熙没有开口为自己解释。
“现在“屈服”呢?现在屈服的理由又为什么?”他寒声问。
恩熙别开眼。“我喜欢这份工作,所以如果可以不必离开,我会努力留下。”她答得很谦卑,很低微。
这是恩熙认识谋仲棠以来,武装自己最薄弱的时刻。
“妳喜欢这份工作?”他突然发笑,笑容冷酷。“我没想到,会有人喜欢拖地、打扫厕所的工作。”
“我不会永远做这份工作!”恩熙的背脊挺得很直。“如果我很努力,未来就会有成就。”
谋仲棠收起笑容,深深凝望她。“自信要建立在实力上。妳连基础英语会话都听不懂,妳口中自以为是的“未来”,恐怕遥远得不切实际。”
他的口气冷淡,说出口的话却很残忍。
恩熙心窝一紧。“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不足,所以我会比一般人还努力。”
“妳的能力确实不足!以妳现在的能力,只能做好打扫厕所的工作。”谋仲棠站起来。“想留下继续工作,可以!懊好发挥妳的能力把厕所扫干净,别让任何抱怨传进我的耳朵里。”他的言语几近羞辱。
然后他越过恩熙,走向门口。
“感谢总经理让我留下,我会好好努力,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恩熙瞪着地板,在谋仲棠走出经理室前平声回答。
谋仲棠僵住,下一刻迅转身。“很好,记住妳今天的话!”他锐利又复杂的眼眸盯住她。“如果妳再递一次辞呈,届时又反悔想留下,到时就算跪下来哭着求我,饭店也绝不留人。”
他开门走出经理室。
恩熙站在原地,怔怔地凝望地板,然而她木然的神色……
败坚强。
早在年初时,谋远雄就决定出席亚太区酒店总经理高峰会,本来这场贬议应该让谋仲棠出席,但是他必须留在台湾处理一件饭店并购案,所以改由董事长代表出席,父子俩分工合作,会后谋远雄的随行秘书将会制作会议纪录与报告,提供谋仲棠参考。
谋远雄预定出门这一天,一行人包括谋仲棠,都到饭店大厅送行。
“饭店就交给你了。”谋远雄回头交代独子。
董事长随行秘书与助理姜雅淑,早已经站在门口等候。
“是,我会透过视讯,每天跟董事长报告饭店概况。”谋仲棠回答父亲。
“嗯。”
谋远雄点头后,才刚要转身,突然在饭店大厅角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恩熙手上拿着一个大拖把,正弯着腰努力清理大厅的地板,饭店门口送行这一幕,彷佛与她身处不同世界。
“那个女孩……”谋远雄的视线引起其他注意。“那个女孩,她那么年轻,怎么会到大厅拖地?”
谋仲棠看到大厅角落的恩熙,他眸光沉敛,脸上没有表情。
谋仲棠尚未回答,裴子娟已经抢着回话:“董事长,李恩熙的能力,本来只能负责清洁工作。”
“李恩熙?这是那女孩的名字?”谋远雄问。
裴子娟一愣。“是。”
“嗯。”谋远雄再凝视恩熙一眼,然后才转身走出饭店。
谋仲棠脸色冷肃。
大厅角落那个女孩辛劳的身影,莫名地拉扯谋仲棠的心脏。
别开眼,谋仲棠始终未开口,随即尾随父亲走出饭店。
恩熙下班后刚走出饭店,饭店门口的doorman却追过来喊住她。
“李小姐!”
恩熙停下脚步,迟疑地回头,她不确定对方叫的是自己。
“李恩熙小姐?”对方说出恩熙的全名。
“是……”恩熙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请您上车,总经理在车上等妳。”
总经理?
恩熙回头,看到谋仲棠的车子停在饭店的车道上。
她知道这个人只是来传话的,于是礼貌地朝对方点头后,就往谋仲棠的车子走去。
恩熙刚走到车子旁边,车门已经打开。
“上车再说。”谋仲棠没表情地对她说。
恩熙沉默地上车。
谋仲棠等她上车后,随即将车子开走。
“今逃诃事长看到妳在大厅工作。”离开饭店后,谋仲棠瞪着前方挡镜,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不知该回答什么,恩熙轻声答复:“是。”
“他问我,妳这么年轻,怎么会到大厅拖地?”
恩熙瞪着自己的膝盖,沉默无语。
“妳也认为,自己不该做这份工作?”他突然问她。
恩熙的视线从自己的膝头上移开,凝望前方。“无论做什么样的工作都没有关系,我很喜欢饭店,而且我相信,每一份工作都是成长的考验。”她淡淡地说。
“妳的话,只能用来安慰没有成就的人。”他撇开嘴,说的话很直接,直接得足以刺伤人。“某些人并不需要经历这样的过程。”
“你指的,是你自己吗?”
“如果妳听得懂,就不需要自欺欺人。”
恩熙回眸凝望他。“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字,叫做“忍耐”吗?”
谋仲棠无动于衷。“不要以为只有妳知道这两个字,对每个人而言,这两个字的意义都不一样。”他的口气很冷淡。
“对,这两个字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恩熙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对我来说,忍耐就是现实,现实就是生活。如果我不忍耐,不把现实的挫折转化成考验,就没有力量面对崭新的每一天。因为每一个新的日子开始,对我这种人来说,都有不同的难关要过。”
谋仲棠突然发笑。“把打扫厕所这件事,与人生的考验相提并论,妳不觉得太可笑?”
“如果你是我的话,这件事就会变得很严肃,一点都不好笑,因为这就是我的生活。”
谋仲棠突然停车。“妳的生活大可不必这么艰难,我给过妳机会,是妳选择放弃。”他瞪着前方,冷冷地道。
恩熙垂下眼。“谢谢你的机会,因为我真的感谢你,所以才会上你的车。”
谋仲棠沉下脸,从外表看不出他的情绪……
“但是,”恩熙接着剀切地低语:“当你要施予的时候,请给我应得的就好,不要给我过分的恩惠,因为,在现实中我并没有太多的幸运,得到多余的恩惠。”
谋仲棠瞪着前方,不发一语。
这段时间,恩熙选择沉默,来等待他的沉默。
“妳要我怎么对妳?要我给妳什么?或者,妳还想拒绝我什么?”许久后,他一字字沉声问她。
恩熙的胸口忽然揪紧……
突然间紊乱的心跳几乎烧灼了她的胸口!
她不能呼吸,因为他突然而来的话,打乱了他们之间压抑的默契。
“是我害怕,”她低声说,声音轻之又轻。“我害怕一旦接受,就会慢慢习惯,然后开始奢求。”说完话,她拉开门把准备下车。
就在恩熙打开车门同时,谋仲棠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向自己--
恩熙来不及挣扎,就被谋仲棠带向他宽厚的胸膛……
“你--”
“不管妳害怕什么,事情一旦发生就是发生了!谁都不能阻止它!”谋仲棠握住她,坚定沉毅地对她说。
“可以阻止!”恩熙的脸色瞬间转白。“只要我们不再见面就能阻止。而且事实上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没有交集,也不应该有交集!”
表面上,两人像在说一件谜样的事。
然而因为这隐藏的默契,谋仲棠确定已到了风雨欲来的时刻--
“妳知道我在说什么,妳一直很清楚,却一直在逃避!”他压低声,一字一句却清楚深刻。
恩熙脸孔惨白。“我没有逃避!”她固执地反驳他。“没有什么好逃避的--”
“那就不要说“两个世界”这种话!妳以为理性是矛还是盾?妳打算用妳的矛跟盾武装到什历时候引如果能阻止就算每天见面也不必害怕!”
恩熙瞪着他。
他好像铁了心,现在就要把所有从前隐晦不明的暧昧,全都在现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你不要再说了!”恩熙冷漠地对他说:“你说的话我全都不想听,从今以后我也绝对不会再跟你单独见面!”
她挣扎,他却不放开她。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妳丢掉该死的顾忌和自尊?嗯?”他急促的语调低得不能再低,毫不在意她高筑的冷漠围墙,他仍紧紧地握住她。
“跟我的顾忌以及自尊没有关系!”恩熙对他低喊,语调渐渐激烈,不能再保持冷静。“你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不会有一个人喜欢我,也不会有人认同你,居然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
“像妳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谋仲棠比她更大声。“告诉妳,我想交什么样的“朋友”没有一个人能干涉!”
“你的母亲能干涉,你的朋友也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那就看吧!”他几乎贴着她的耳边大喊:“现在我只想得到妳!”
恩熙呆住了,她怔怔地瞪着他……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颤抖地问他。
他毫无顾忌的话,让她更害怕。
谋仲棠的喘息低沉而且急促。“我清楚,就像妳也清楚一样清楚!”
他灼热的眼眸困住恩熙。
恩熙告诉自己,她要努力别开眼,努力忘掉他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谋仲棠被一时的激情冲昏头,他疯了!
“一名富家公子,会花多少的时间付出真情?”她冷淡地,执着地不被他的热情渲染。“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等有一天回首,你会发现一切都很可笑,因为你的执着只是一时的冲动!”
“妳害怕冲动?还是害怕自己其实也跟我一样冲动?”他扯住她的手臂,把她更贴紧地扯向自己:“李恩熙,看着我说话!”然后命令她。
恩熙喘着气,她的心跳已经快得让她再也不能承受--
“放开我!”恩熙的冷静终于濒临崩溃。“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得跟你一样疯狂?!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停止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对他尖声大喊。
她的崩溃却换来谋仲棠的冷静。他紧紧抓住恩熙的手,眸光异常灼热,语调急促地低语:“妳也跟我一样疯狂吗?恩熙,妳终究不能欺骗妳自己,之前那一切妳拒绝我、反抗我的冷淡,说明了妳只是在逃避!”
“不是不是!”恩熙激动地反对,怨恨地对他说:“那都是真的,我真的很讨厌你--”
然而她话未说完,谋仲棠湿润的吻已经堵住她的唇--
恩熙傻住了。
她孤独的世界在这一刻蓦然起了惊逃诏地的变化……
然而,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破坏她辛苦筑起的城墙?
如果没有这堵坚实的城墙保护,未来她要怎么过她艰辛困难的日子?
“不要这样!”
用尽所有力气,恩熙在谋仲棠深深吻住自己的时候推开他。
再一次被拒绝,谋仲棠错愕地瞪着她。
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头狼狈的野兽,他深刻的热情不能理解,她再一次把他推出生命的决心是为了什么?
恩熙怔然地凝望他……
下一秒,回复意识后恩熙转身跳下车,在熙来攘往的马路上,她像一只无助的猎物,在街头拔足狂奔--
毙惚地在街头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恩熙才疲倦停下来,然后找到公车站,等了不知道多少时间,然后上车,上车后找到位子,在车上坐了不知过多少时间,然后下车、转车、搭车……
终于,她回到北投的小房间,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点。
恩熙呆滞地坐在自己那张小床上,终究颤抖地意识到……
她的唇,竟然还残留着谋仲棠烙下的余温。
今天为什么不能跟平常一样?
恩熙希望今天跟往常一样,不要有任何的变化,让她感到不安。
然而谋仲棠执意改变现状,他的执着让她害怕,更让她一时手足无措的,是那些他不再压抑隐藏,每一字每一句揪紧她心窝的言语。
她不曾想象过,揭开冷静面具,真实直接的谋仲棠竟然会让她有“害怕”以乃“逃避”的情绪……
她承认,她确实害怕而逃避着他!
然而这些真实的情绪,她永远不可能,也不会对他坦白。
恩熙坐在床上发呆的时候,突然有人敲响房门。
“恩熙,妳回来了吗?”
必切的口吻,让恩熙回到现实。
“……嗯,我回来了。”恩熙发现,自己的一双脚已经不听使唤。
那是室友前来关切的声音,她却累得无法走过去开门。
“回来就好。因为已经很晚了,所以我来敲门看妳回来没,如果妳还没回来我们就要开始担心了。”隔着门板,室友对恩熙说。
因为住在公寓里的都是女生,大家约好了互相照应。平常恩熙都八点以前就同家,今天却到十点钟都还没到家,室友才会来敲门关心。
“谢谢妳,我没事。”恩熙低声回答。
室友听出恩熙的声音好像很累。“嗯,那妳好好休息。”
室友离开后,恩熙再也支撑不住,她疲倦地躺倒在被单上。
如果明天见到谋仲棠,她要拿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他?
恩熙用力闭上眼睛!
现在她没有答案,只能努力让自己紊乱的脑海保持纯净的空白……
至少,在不平静而且混乱的今夜,她只需要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