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准备搬家那一天开始,恩熙每周从市区的超市搬一个空箱子回家,公寓里的小仓库,很快就堆满了空箱子。
“终于,要搬家了。”看着这间住了将近三年的公寓,恩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离开语言班已经一年,这一年来她在华人区的餐馆打工,念书的钱已经存得差不多,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开始独立生活。
嘟──嘟──
“喂?”刚放下纸箱,她随手接起电话。
晚上九点后电话响,最可能是台湾打来的电话。
“妳还没睡吗?”
“嗯,在整理东西。”
裴子诺没讲话。
“怎么了?”
“恩熙,妳知不知道,妳已经将近三年没回台湾了。”
她垂下眼。“嗯,我知道。”
“入学之前,不打算回来一趟吗?”
“时间很少,因为我还要打工──”
“这些都不是理由。”裴子诺的语调很低沉:“如果妳愿意回来,就会排除一切万难。”
恩熙吁了一口气。“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好吗?”
“妳真的不考虑回来一趟?”
“如果我想回台湾,一定会通知你。”
裴子诺不说话。
“你打电话来有事吗?”恩熙问他。
“妳看到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裴子诺沉默了一下,才接下说:“妳看到华文报纸了吗?”
“我通常上网看电子报,比较注意国际新闻。”
“妳没看到阿棠的消息吧?”
恩熙没说话。
“妳知道不知道,他可能要订婚了?有媒体报导,他正在跟日本知名饭店集团的女继承人交往。”他直接告诉她。
沉寂了片刻,恩熙对他说:“我有看到这则消息。”
裴子诺苦笑一声。“原来妳知道。”他再问她:“既然知道他已经要订婚,妳还是不回来?”
“我没有回去的理由。”她淡淡地回答。
裴子诺挑起眉。“妳说这种话实在很伤人,难道妳都不想念妳的“前夫”吗?”
恩熙笑了。“如果你想念我,随时可以到美国来看我。”
这三年来,裴子诺仍然持续不断关心自己,恩熙知道自己亏欠他很多,但现在她没有能力回报他。
听到她的笑声,裴子诺反而收起笑容。“妳知道他快要订婚,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没有。”她答。
“妳不难过吗?”
“为什么要难过?”
“难道妳不爱他了?”
恩熙没有说话……
爱这个字,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了。
“恩熙?”
“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我。”
“什么事?”
“在奥克拉荷马州,你有朋友吗?可不可以帮我找房子?”
“妳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便宜的,只要干净就好,其他我没有任何要求。”
“好,我知道了。”他问她:“除了这个之外,妳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了。”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刚才问妳的话,妳还没回答我。”
恩熙沉默了些许,然后回答他:“过去的事,没有再提的必要了。”
“妳在逃避吗?”
“也许是吧!”她声调很轻。“既然他已经要订婚,我的答案也不重要了。”
“恩熙……”
“国际电话费很贵,我要挂电话了。”
“是我付钱,妳不用担心。”
“就因为是你付钱,我更不好意思。明天我还要上班,我要早点睡了。”
“好吧……房子的事,如果有消息,我会打电话给妳。”
“麻烦你了。”
放下话筒后,恩熙还不打算上床睡觉,她慢慢走到仓库,继续整理那些堆积在地板上的空纸箱。
她的手动着,思绪却陷入回忆里……
看到谋仲棠即将订婚的消息时,她也曾经呆呆地瞪着那则消息,过了好久都没办法回过神。
这不就是妳想要的结果吗?
拿起身边一个纸箱,恩熙把它抱到房间。
房间里有一迭书,就堆在床头柜上,三年来这些书陪伴她度过每一夜,现在她要离开,书籍她会全部带走。
饼去的,已经过去了……
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过去就像飘渺的记忆,不可能再重生。
时间是遗忘最好的朋友,她曾经这么以为,事实也证明如此。
然而遗忘并不是彻底忘记……
她忽略了时间只能淡忘伤痛,却不能遗忘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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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逃邝熙在一家香港移民开的餐馆工作。
这间餐馆在大mall里面,老板虽然是香港人,但卖的却是越菜小吃,这一间越菜餐馆其实只是一间小陛子,馆子里的招牌菜就是越南河粉,餐厅的生意很好,有很多中国人都非常喜欢越菜小吃。
“Ann,it'syourcall!”老板娘在里面喊她。
“OK!”照顾外场的恩熙赶紧跑进里头。“Hello?Who'sthis?”
“恩熙?我是舅舅!”台湾时间三更半夜,李昆明特地打长途电话过来。
“舅舅?”
“对,是我!妳怎么这么久没打电话回来?如果我现在不打给妳,妳打算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
恩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会一接起电话就被责骂。“对不起,舅舅,因为我工作实在很忙……”
“再忙也不可以这样!而且,妳是不是很久没有打电话给董事长了?”
她沉默片刻。“对。”
“妳怎么可以这样?妳知不知道董事长很担心妳?”
她没有回答。
“妳应该多打电话给董事长,一个礼拜至少要打一次电话。”李昆明吩咐她。
恩熙还是没说话。
“妳有没有听到?”
“我知道了。”她终于回答。
“妳明天打电话给董事长,董事长要是接到妳的电话,一定会很高兴!”他再补充一句:“妳听见了吗?”
“听见了。”
“嗯,妳一定要记得打电话!”挂电话前,李昆明再吩咐一次。
放下电话后,恩熙慢慢走到前面。
“谁打来的电话?”老板娘的北京话有浓浓的广东音。
“我舅舅打来的。”
“什么事呀?”
“他叫我打电话回去。”
“噢,不过妳已经三年都没回去过,好像不该只打电话,反正妳要离开这里到奥克拉荷马州,趁这个机会应该回去一趟才对。”老板娘对她说。
恩熙没接话。
罢好客人进来,老板娘要招呼客人,就忘了跟她说话。
下班的时间也快到了,恩熙收拾东西,准备搭车到社区大学上课。
老板娘的话在她心中酦酵,但是回去这件事情,她是不可能考虑的。
虽然她也想回台湾,看看朋友、看看舅舅,但是早在三年前出国那一天,恩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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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邀到谋家做客,英里脸上洋溢着幸福愉快的笑容。
“夫人您好。”
“好!再过不久,妳就要改口叫我妈妈了!”姜羽娴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迎接贵客,也是她未来的媳妇,观月英里。
英里害羞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到她那个样子,姜羽娴笑得合不拢嘴,英里的端庄娴淑,一直深得姜羽娴的欢心。
谋仲棠笑了笑,扶着英里的腰对她说:“进来吧!”
“是。”跟在谋仲棠身边,英里走进谋家。
“爸不在吗?”谋仲棠问母亲。
姜羽娴收起笑容。“我已经跟他提过,可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出门打球,根本没有回来。”在英里面前,姜羽娴收敛很多,没说什么冷嘲热讽的话。
当年谋远雄因为公开认女儿,与自己的妻子决裂,但三年前儿子出车祸之后,谋远雄就已经搬回谋家。
“英里,妳随便坐,我去换件衣服。”谋仲棠上楼前对英里说。
“是。”英里柔顺地回答。
“好了,你快上去吧,有我在这里照顾她就行了,瞧你担心的!等一下我带她到后院的鱼池去看鱼,你别怕冷落她!”姜羽娴笑着调侃儿子。
谋仲棠这才上楼。
他一直住在家中,父母不和谐的关系,他早已司空见惯,可以视而不见。
至于婚后,他会带着英里离开这个家,另外购屋居住,最近他已经吩咐助理开始帮自己找适合的房子。
嘟──嘟──嘟──
电话响了很多声,都没有人接。
谋仲棠看了他房中的电话一眼,想起母亲刚才说要带英里到花园看鱼的事。
佣人不是厨房忙,应该就是到后院伺候女主人陪客人看鱼!
套上便服,他随手接起电话。“喂?”
卑筒传来一阵沉寂……
“喂?”等了一会儿对方没答话,谋仲棠又问一声。
已经很久很久……
懊像有一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恩熙不曾再听到这个声音。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遗忘……
这个声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喂?哪位?”谋仲棠再问。
他原打算对方再不说话就挂电话──
“请问,董事长在吗?”对方终于说话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那片刻竟像一辈子那么长,长得让恩熙几乎窒息。
“他不在,早上就出门打球了。”他淡淡地回答,语调中有一种生疏的客气。
“是吗……”她犹豫了一下。
他没说话,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迟疑了很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我是──”
“请问您是哪位,等董事长回来,我会转告他。”他打断她的话,冷淡地这么问。
恩熙的脑子空白了三秒钟。
“不用了,我会再打电话给董事长。”她垂下眼,然后轻轻按下话座。
谋仲棠放下话筒。
他站在电话旁边,足足一分钟没有任何动作。
“仲棠,你衣服换好了没啊?怎么这么久还不下来?”姜羽娴站在一楼楼梯口喊人。
“我马上下去!”他回话。
转身走出房门前,他看了电话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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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近来,恩熙之所以不常打电话给董事长的原因。
虽然可以打手机,但董事长的手机时常关机,现在董事长又因为已经退休,她不能再打电话到饭店。
现在要跟董事长联络,唯一选择,只能打电话到谋家。
“恩熙,妳在发什么呆啊?”同在餐馆打工的台湾同学,走到恩熙身边拍她肩膀。
她回过神,对着同事强颜欢笑。“没事。”然后拿出电话卡。
“妳打电话回台湾吗?”
“对。”
“可是妳好像没讲几句话嘛!”
“嗯,因为我要找的人不在。”
“噢,”同事想起什么,突然问她:“妳不是要转校了吗?转校之前,打算回台湾吗?”
恩熙摇头。
同事笑了。“我知道妳为什么不回去。虽然有的时候我也很想回去,但是一趟机票往返要花好多钱,一个星期打工工资只有一百块美金,飞回去一趟,一个月的薪水就报销了!”
恩熙没说什么,只问她:“妳要打电话吗?”
“对啊!我趁老板娘不注意,偷溜出来的。”
恩熙笑了笑。“没关系,我也一样。”
老板娘走出店里,好像在找人。
“我先回去了。”她压低声音跟同事说。
“噢,好!”同事赶紧转过身,以防被老板娘看到。
在餐馆打工,是她到美国一年后才找到的工作。
虽然这份工作跟在台湾一样辛苦,但是至少能存一点钱,并且自食其力。
她的人生,好像一直都是这么辛苦……
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是这么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离开公共电话亭,恩熙的心跳到现在还不能恢复规律……
就算还有感觉,那也只是自然反应而已。
她安慰自己。
虽然她有种直觉──觉得他知道刚才打电话的人是她,但是他的态度疏离而且冷淡,甚至不让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这不是妳想要的吗,李恩熙?
她问自己,却觉得心酸。
她不能忘记他,虽然时间已经过了三年。
有一天,真的能忘记吗?
踏进店门,她强迫自己对客人微笑……
她明白,忘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她一辈子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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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谋远雄回到家中,已经晚上十点。
他当然知道今天英里会到家中做客,然而就因为这样,这三年来只要妻子也会出现的场跋,他都尽量避免出席。
他们这对“夫妻”即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对彼此却比陌生人还要敬而远之!
罢回到家中,谋远雄没料到儿子一个人坐在客厅,看起来像正在等他回家。
“英里呢?她回去了吗?”谋远雄若无其事地问儿子。
“我刚送她回饭店。”
“一直住在饭店也不是办法,如果她不嫌弃,可以住在家里。”
“可以吗?她毕竟还没过门,您跟妈的情况,不在乎她知情吗?”谋仲棠问,他的口气跟眼神一样冷淡。
谋远雄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看起来很疲惫。“没关系,你们就快要订婚了,只要她进门,迟早会知道。”
“跟英里结婚后,我打算另外买房子住。”
谋远雄抬头看儿子。“你妈同意吗?”
“我还没跟她提。”
“如果她同意,那我没有意见。”呼出一口气,谋远雄靠向沙发背,稍微闭目养神。
“今天晚上,我接到一通您的电话。”谋仲棠突然提起。
“电话?”谋远雄睁开眼。
“是,应该是一通越洋电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谋远雄的表情,开始显得有点紧张。“对方打电话来说什么?”
谋仲棠凝望父亲。“正常的情况,您应该先问是谁打电话来才对。”
谋远雄垂下眼,反常的没问话。
“虽然对方没报姓名,可是我知道她是谁。”
谋远雄脸色一窒。
“就算是您的女儿打电话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您不必这么紧张。”他的口气很冷静,冷静到几近淡漠。
谋远雄迅速抬起眼,瞪着他。
“她好像有事要找您,不过没留话,所以我只能转告您她曾经打电话来,就是这样而已。”话说完,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谋远雄怔怔地看着他转身走开……
“仲棠!”谋仲棠上楼前,谋远雄叫住他。
“还有事?”谋仲棠转身问,神色很冷淡。
“你打算什么时候订婚?”谋远雄突然这么问。
谋仲棠看了父亲半晌。“还不确定,不过应该在今年内。”然后他回答。
“这么快?”
“妈想要抱孙子,我也觉得英里是一个好对象,这种事不必拖。”
“可是,你跟她今年才刚相亲,这么快就要订婚,好像太匆促了──”
“只要是对的人就可以,很多事情拖得越久只会越麻烦。”
“你所谓“对的人”是什么意思?”谋远雄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我不希望,你的婚姻只考虑利益!”
“不会只有利益!”谋仲棠的答复很冷静。“除了利益之外,我的婚姻一定会有热情!”
谋远雄不说话,他沉默地瞪着自己的儿子。
“我喜欢英里,她是这三年,我最喜欢的女人。”他一字一句对谋远雄说:“既然喜欢,就不必再多做考虑。因为刚才我已经说过,事情拖得越久只会越麻烦!”
谋远雄皱起眉头。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半晌后,谋仲棠问。
“你真的喜欢她吗?”谋远雄再问一遍。
“当然。”
“就像当年的喜欢,一样喜欢英里?”
谋仲棠瞇起眼。“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谋远雄也不避讳。
他自己的婚姻已经彻底失败,因此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
“有人告诉过我,时间是最好的药。”谋仲棠是这么回答他的。“时间不但能让人学会遗忘,还可以让我慢慢的、一天比一天更爱自己的妻子。”
谋远雄沉默地看着儿子。
“只要时间够久,爱就会慢慢超越喜欢。”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下说:“总有一天我会因为爱上另一个女人,而忘记过去的那一段曾经。”
“可是,婚姻不见得能符合时间的期待,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英里的个性跟妈不一样。我选择她之前,已经完全考虑清楚。”他回答。
谋远雄无话可说。
点个头,谋仲棠转身上楼。
坐在沙发里,谋远雄的表情很凝重……
他说的话都对,事实的确如此。
况且,刚才谋仲棠可以那么冷静地提起恩熙,跟三年前他跌下病床后痛哭,那让谋远雄惊心动魄的一幕,两者印象几乎完全不可能重迭在一起!
三年的时间,让谋仲棠变了一个人。
谋远雄无法评估儿子的改变,究竟是好或坏,然而似乎只有这样……
每一个人的生活才能风平浪静地,继续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