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仇之事绝非易事,尤其仇人又是江湖上颇受敬重与推崇的正派人士,一切都得从长计议,慢慢计划,心急不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聂谨寒和龙飞十几年都等了,并不在乎多等几月或几年,况且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们也不想打草惊蛇,让那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有机会逃月兑。
为此,聂浩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因为比起复仇之事,更令他忧心忡忡、一刻也放心不下的却是患有心疾此时有孕在身的爱妻蝶儿。
蝶儿的孕吐较一般妇女来得迟,身为大夫的他并不担心这点,因为每个人的身子骨不尽相同,孕症当然也会有所不同,问题在于,她的孕吐时间拖得太长太久了,都已怀胎六月有余,每日却都还要吐上几回,吐得她镇日病撅无力、日益消瘦,着实令他忧心不已。
倘若再这么下去,等到临盆值日,她还有体力应付分娩吗?
为此,聂浩阳眉头上的皱纹一天深过一天,被忧虑和不安折磨得也跟着变瘦了。
他的担忧与害怕蝶儿全看在眼里,觉得既抱歉又心疼。
阿子是她坚持要生的,却害他称谓众矢之的,被大家责骂怪罪,眼见这情况好不容易转好,结果她止不住孕吐的身子又害他落人贬责说成庸医。
当然,这些事他从来不曾对她说,可她有耳朵,她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同他问了,他却说他在意的只有她,要她好好地休息、吃药,把身子调养好,再平安的把孩子生下来,这样自然不会再有什么闲言碎语。
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拿出来当家主母的权威,把那些碎嘴的人一个个都给辞了,赶出宅邸。
他们仍待在杭州城里,住在城东不为人知、闲置已久的邵家堡别业里,娘和姨娘都留下来陪她待产,两位爹爹则因繁务缠身而不得开,但却也来来去去,就像邵家堡里的其他家人一样。
不变的是,至少都会有两个男人留下来守护他们邵家的女人。
突然间,蝶儿轻愣了一下,忍不住哂然一笑。她都忘了严格说起来,现在的她已是聂家的女人,而不是邵家的。
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她手上的牙梳,轻柔地接替她梳理她没事找事做的整发工作。
“在想什么?怎么不让丫鬟服侍,自己动手呢?”温柔带点轻责的声音如此说道。
“我在想,我是聂家人了。”
“早是了。”他扯唇想笑,却有丝无力,忍了又忍,终于放下牙梳,伸手拥住她单薄瘦削的身子,挫折的说:“小青说你晚膳时又吐了?”
柳眉轻蹙,她忍不住低喃一声,“小青真多嘴。”
“蝶儿……”
“只是吐了一小口而已。”她轻拍他拥着她的手臂,迅速地保证道,不想增加他的担忧。
“晚膳你也只吃了一小口而已。”
“谁说的?”
聂浩阳沉默着没有应声,让她难受的主动投降。“那时比较没胃口,要不,我现在吃,你陪我一起吃?”顺便也帮他补一补。
“好。”他立即点头,温柔地说了声,“等我一下。”接着转身去交代下人准备食物。
为了她食欲不振的身子,厨房里原本就随时备有适合她吃的热腾腾的食物,所以不一会儿,小青便端来三碗粥,一碗甜的、一碗咸的、一碗淡的任她选择,还有三碟小菜、一盘面饼、一盘甜糕和一小碟可以抑制她反胃的酸梅。
“想吃什么?”让小青下去休息,他亲自服侍她。
“不知道。你先吃,觉得好吃再让我吃。”
“好。”
结果他每道都觉得很好吃,每道吃了一口就转而喂她。
“这碗八宝粥甜而不腻,爽口又开胃,你吃吃。”
她勉强吃了两口之后,便摇头说不要了。他又换咸粥。
“尝尝这千贝粥,味道清淡而鲜美,粥身入口即化,极为美味,你尝尝。”
结果这回她吃了一口就摇头。
他不放弃,再接再厉的拿起清粥小菜来喂她,然后是面饼、甜糕,至于那碟酸梅早让她拿在手上配着所有食物下肚。
她吃得好少,连带他也全无食欲,将粥碗推了开来。
“你吃呀,怎么不吃了?”蝶儿说。
他摇了摇头,忧虑、害怕与恐惧在他深黑的双瞳里浓得化不开。
她不由自主的轻蹙了下眉头,转眼看向桌上的食物,挣扎了下说:“我想再吃几口八宝粥,你陪我吃好不好?”
他的眼亮了下,急忙点头道:“好。”然后端起粥,夫妻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了起来。
本以为他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她、诱她、骗她多吃点的,没料到结果却反了过来,变成她得哄他。
就这样,那晚竟成了她开始孕吐后,吃得最多的一餐,而且因为太过绞尽脑汁要他多吃点,而遗忘了反胃与孕吐。
此后每天夜晚歇息前,夫妻俩都会一起吃宵夜,他陪她,她哄他、诱他、骗他。
然后慢慢地,她的气色愈来愈好,不再镇日病怏怏的,人也丰腴了不少——当然他也一样,才让一旁干着急的大伙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要继续这样下去,一切都会没事,是吧?
背胎九月后,好不容易才让蝶儿养胖的聂浩阳又日渐消瘦了下来。
这回不管蝶儿如何哄、诱、骗他多吃点,也没办法让他长肉,因为随着她的临盆之日渐近,他的忧惧与不安愈见明显,连夜晚都睡得不安稳,还常被噩梦惊醒。
这样忧虑成疾,教他如何不瘦?
“你别想这么多好吗?我会没事的。”
她不只一次这么对他说,但他依然担忧。
“你瞧,我现在也不吐了,身子和体力都比以前好,别担心好吗?”
她换个方式安抚他,他却只是对她微微一笑,但半夜仍会被恶梦惊醒,汗涔涔的拥紧她,就像担心随时会失去她一样。
“你的不安也会影响到我,你要我跟你一样担心害怕吗?”
无奈的她只能换个方式、换个说辞,没料到这话说出来之后,聂浩阳果然不再流露出任何忧心的神情,但人却依然不断地消瘦,眼下的青影也愈来愈深。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这么担忧,让你相信我一定不会有事?”晚上侧卧在他怀里,蝶儿轻声叹问,伸手抚着他消瘦的脸和眼下明显的青影。
他只是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应声,早知道自己的装模作样一定骗不了她。
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不这么忧虑呢?
这个答案他也想知道。
日前和堡主岳父谈话,他说,但年蝶儿的娘在临盆前也无任何异样,谁知竟会难产。时间一拖便……
他说——我到现在还在后悔当初不该心软的任她、由她,虽然拥有了蝶儿,但失去她的痛苦、懊悔和遗憾……
他说——最好的情况是多个孩子,最差的就是……
堡主岳父多数话都只说了一半便没再继续,那些未出口的话却已全数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
堡主岳父又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但他怎能听天命,任由老天来决定蝶儿的去留?他怎能失去她?
心揪得好痛,难受得就像要喘不过起来一般,每日、每夜都如此。
紧紧地拥着她,却又温柔的不令她难受,他埋在她颈间,低哑的开口向她要个承诺。
“告诉我你一定会没事。”
“我一定会没事。”她无声的轻叹,柔声应允。
“你一定能平安的生下孩子。”
“我一定能平安的生下孩子。”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
“即使……”他停了下,声音又更低哑地说:“即使是见到了黑白无常来拘人,你也不会跟他们走。”
“我不会跟他们走。”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也哑了些。
“为我留下来。”
轻轻地挣开他,令她可以倾身亲吻他,一次又一次的就像是在承诺,也像是在安抚。
“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为你留下来。”她深情的凝视着他柔声说。
“孩子我可以不要,但是不能没有你。”他漆黑的眼中有着因恐惧而生的软弱。
“我们的孩子会跟我一样平安没事。”她伸手圈住他,再度窝进他怀中。
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解除他的不安与恐惧?
前些日子,他每逃诩会出府去办事,近来却整日待在府中伴在她身边,好似她随时都会临盆似的。
他过度紧张的呵护举动连娘和姨娘都有些看不过去,有时还会示意他有事尽避去忙,这里有她们照应着,但他也只是点头应好,接着仍亦步亦趋的跟着她、陪着她,让人看了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哀伤。
如果可以,她真想现在就把孩子生下来,结束纠缠他多时的不安与恐惧。
如果可以的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收缩打断了蝶儿的思绪,令她紧蹙了下眉头,不由自主的轻轻将他推开。
“怎么了?”聂浩阳立刻惊觉不对。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感受刚才的矣诏是否是她幻想出来的,亦或者是……毫无预警的收缩感再起,伴随着不可错辨的疼她令她抓紧了他的手。
“蝶儿?”
“月复中孩儿可能听到了我的祈愿,”她抬起头对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可能要生了。”
聂浩阳的脸霎时白成一片,冷汗从他额头上冒了出来。
要生了?怎么会?至少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算足月不是吗?怎么会现在就要生了?怎么会?
“浩阳,帮我去叫娘和产婆过来。”
她比他冷静一百倍,说了一次他没听到,她便又再说一次。
“浩阳,我会没事的。帮我去叫娘和产婆过来好吗?我需要她们。”
他终于回神,面无血色的吻了吻她,迅速起身而去。
爱中的灯火似乎在一瞬间全点亮了起来,有如白昼。
已上床的,未上床的;已入睡的,未入睡的,不管主子或下人全都被唤醒动了起来。去请产婆的,去烧水的,去传令的全都匆匆而行,包括听闻讯息急急赶至夫妻俩所住院落的所有邵家人。
“发生了什么事,不是还未足月吗?”
“蝶儿现在如何?”
“去叫产婆了没?产婆到了吗?”
“怎么会现在生,不是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吗?”
厢房外,询问的声音此起彼落着,焦急与忧心不仅写在脸上,也显露在声音里。
相对于厢房外的喧哗,厢房内反倒安静许多,除了产婆不断地安抚与叮嘱声外,偶尔才响起一声低低的申吟,让人紧张忧虑得心神不宁。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烧热水的丫鬟端着热水穿梭往来,被某位主子一把拉住。
“里面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都没听见小姐的声音?”
“小姐好像怕姑爷担心,所以开口都说她不痛。”
窒了三窒,心疼哽咽的低语,“生孩子怎会不痛?这个傻丫头!”
饼几个时辰,房里的申吟痛呼声不断,外头等待的人已经没心思再开口说话,一颗心全悬在半空中,被恐惧、焦急、不安紧紧的包围,一颗心紧揪着。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白,然后大亮,太阳由东方升起缓缓地往上爬。
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为什么孩子还生不出来?这时间对其他产妇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患有心疾的蝶儿来说……
时间拖得太长了……
“啸天,蝶儿她……她会不会……”古香凝紧紧地抓着夫君的手,脸色苍白,眼眶泛红,泪光闪闪的双眼中写满噩梦即将重演般的惊惧与害怕。
“不会,你别胡思乱想,夫人。”邵啸天疲惫的打断她。
“时间……拖太久了。”古香凝惊恐哽咽地说。“当年宁心也一样,我真的好怕。”
“不一样。我不是大夫,但浩阳是,他一定不会让蝶儿他们母子俩出事的,一定不会。”邵啸天疲惫却坚信的说。
“对,浩阳很爱咱们蝶儿,他一定不会让蝶儿出事的,一定不会,一定不会。”古香凝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喃喃自语般的说服自己。
不知又过了多久,房里突然传来产婆惊慌的叫声——
“聂大夫你要做什么?不可以,没有人这样做的!”
屋外的人倏然全都浑身僵硬、面无血色,不知道房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古香凝和三堡主夫人再也压抑不住等候、害怕和焦急,同时甩开身旁的另一半往厢房冲去,却差点和从房里冲出来的丫鬟撞个正着。
脚步都还没稳住,古香凝便紧紧地抓住丫鬟,着急问她,“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姑爷他……姑爷他……他……”因为太过惊惧与惊吓,丫鬟竟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他到底怎么了?”古香凝心急如焚的朝她吼叫,身旁的三堡主夫人没办法再等待,转身再度往厢房里冲了进去。
“哇啊啊——哇啊啊——”
房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止住了她的步伐,也让门外的人全数屏住了气息,瞬间呆住了,知道不知谁又惊又喜的低声喊着,“生了!生了!”大伙这才惊醒的回过神来。
“大嫂。”
三堡主夫人泪如雨下的转向古香凝,后者也和她一样满脸泪水。
“我们快进去看看。”古香凝哽咽点头,话才说完,便见产婆已将孩子从屋里抱了出来。
“是个男孩,恭喜老爷,贺喜夫人。”产婆笑容满面的说。
迸香凝泪流满面的将婴儿从产婆手上接了过来,大伙立刻围上来,看着刚出世的小婴孩。
“他好小。”
“长得好像他爹。”
“是,像爹比较多,但眼睛像咱们蝶儿的又大又圆。”
提到蝶儿,大伙立即想到让他们最为担心的人。
“产妇呢?平安吗?孩子的娘呢?”邵啸天抬头沉声问从房里出来的产婆。
产婆愣了下,犹豫的开口,“这……应该、应该没事……”吧?
她犹豫不定的回答另欢喜的气氛瞬间僵窒的全冷了下来。
七、八双眼睛一瞬间全瞪向她。
“什么叫应该没事?”邵三爷怒吼问产婆。
产婆被这么一吼,人跳了一下,什么该说不该说的话一股脑儿的全说了出来。
“聂夫人一直有难产的迹象,产道开的太小,时间又拖得太久,孩子始终生不出来,力气也快用尽了,情况一直非常不乐观。刚才……”
她犹豫的停顿了一下。
“刚才怎么了?”邵三爷忍不住焦急的又吼了一声。
“刚才她又昏了过去,怎么唤都唤不醒,就像是要断……断气了一样……”
众人两色瞬间全刷白。
“结果,”产婆吞咽了一下口水后继续说:“聂大夫突然像着魔般的把我推开,拿剪子剪……剪了夫人的产道,硬把孩子从夫人的产道里拉出来,然后……”
想到刚才那骇人的画面,她颤抖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再也说不下去。
现场的人全被产婆所说出来那骇人听闻的一切,惊震得面无血色,无法言语。
剪子?
剪产道?
把孩子从产道里拉出来?
连一向沉稳、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邵啸逃诩被吓怔了。这根本就是前所未有、从未听闻过的事呀,浩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怎敢如此做?
不对,现在不是探讨这事的时候,而是——
“蝶儿呢?孩子的娘现在怎么样了?”他不自觉的抖声问道。
产婆稍稍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应、应该没事了。”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气息也还有,应该是这样吧?
这回答没办法让人安心,古香凝把孩子交给夫君,决定自己进房里寻找答案。
三堡主夫人也毫不犹豫的与之同行。
房里的气氛很凝重,床榻上与床边的夫妻同样面无血色,容貌憔悴,并汗湿了一身。
床榻上的人双眼闭合像是睡着了——除此之外,她们不敢多想别的。而床边的人则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床上的人儿,手上拿着布巾,小心而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和额上的汗水。
“浩阳。”三堡主夫人轻唤了声女婿。
听见声音,床边的人回过头来,见着她们,反应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朝她们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娘、姨娘。”他轻唤一声,声音沙沙哑哑的。
看着他脸上的微笑,提吊了一天一夜的担心终于缓缓地放了下来。
“蝶儿怎么样?”古香凝走上前轻声问。
“睡着了。”他哑声低语,再度凝向榻上的人儿,脸上尽是温柔,心疼与爱意。“她累坏了。”
三堡主夫人忍不住上前模模女儿的脸和手。是睡着了,他们没有失去她,还有呼吸,还采模得到脉搏,虽然虚弱,但还有跳动、
迸香凝也同她一般,这里模模、那里模模的,然后目光不由自主的移往被褥覆盖住得下半身。忍了忍,终于还是遏制不住的出了声——
“我刚才听产婆说你做了些事,这样做……可以吗?”
聂浩阳安静了好久才哑着声低语说:“我必须试试看,即使不可以我也得试。她说过好多次,说她相信我,相信我的医术,我不能让她失望,我……我不能失去她……”
他最后低语出的那句话,隐含着极大的痛苦与恐惧,令两人听了眼眶都红了。
迸香凝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
“她现在没事了,你没有失去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在这里,是你救了他们母子俩的。你看过孩子了吗?”
聂浩阳摇了摇头,刚才把孩子拉出来之后,就把他交给产婆了,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看。
“是个儿子,长得很像你。去看看,这里有我们照顾着。”
他再度摇了摇头。
“晚些再看,我想等蝶儿醒过来。”
“她累坏了,不会这么快醒。”
“没关系,我想陪着她。”目光始终凝望着床上的人。
“那我去把孩子抱进来给你看。”三堡主夫人说。
“不要,娘。”聂浩阳倏然转头阻止她,然后摇着头说:“孩子抱进来若哭了,会吵到蝶儿休息。晚些,等蝶儿醒了之后,我再和她一起看。”
迸香凝和三堡主夫人对看一眼,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何感想,有些惊愕不解,又有些感动莫名。
看样子对他而言,孩子的娘远比将来传承他们聂家的衣钵的孩子更重要呀。
有夫如此,蝶儿这一生夫复何求?
“好,等蝶儿醒了之后,你们夫妻再一起看。”古香凝柔声说,然后拍了拍目光又再度回到蝶儿脸上的他的肩膀,和三堡主夫人一起出房去告知大家蝶儿没事的好消息。
终于可有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