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矗立在远方郊区的豪邸。
仲春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拼花地板上,使得淡黄色和棕褐色为主的客厅显得分外明亮。
宋鹃夫人坐在藤椅上凝视窗外的花圃,她放眼望去尽是欣欣向荣的树木,可是,她却是一脸冰霜。
她叹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面对她的孙子宋咒凡。“你知道错吗?”她严厉道。
小男孩跪在地上,倔傲不语,但偌大的眼泪因不平而一滴一滴自两腮滑落。
“不许哭!”老夫人吼道。“你没有资格哭!”她悠然站起身走向咒凡。“告诉我,我是谁?”
“您是我的监护人。”咒凡忍住泪水道。
她点点头。“你从哪来的?”
“我是您捡来的。”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他虚心道。
蚌地,又粗又硬的筋条已鞭打在咒凡身上,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你的父母呢?”宋鹃再次问。
“我爸爸杀了我妈妈,又把我丢在垃圾堆中,您看我可怜才收养我。”
“所以呢?”
“这世上没有爱,只有仇恨。”
“很好,相当好。”宋鹃满意地点头,随即,她目光一沉,筋条又鞭打在咒凡身上。“这件事你做得对吗?”
“我没有错。”他振振有词。
“你没有错?”她嗤之以鼻。“你偷偷把猫咪带回来养,对吗?”
“对。”他不改初衷,坚定地表示。“小猫咪没有家,又病了,它很可怜,我应该照顾它。”
宋鹃夫人大吼:“你大错特错,你怜悯它就是存有爱心,你——不——能——有——爱,只能有恨。”
“我——没——有——错。”他仍然十分坚持。
“还嘴硬?”宋鹃冷道。“你应该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不!”咒凡吼嚷。
他眼睁看着宋鹃一手抓起小猫,一手拿着刀准备将小猫咪置于死地,不由得失声大碱:“女乃女乃!我错了,请您责罚我吧!不要伤害小猫,它是无辜的……”
咒凡抓着女乃女乃的小腿,跪地哀求:“求求您,女乃女乃,放了它,求求您!”他哭碱着。
就在咒凡苦苦哀求之际,锐力已正中猫咪的胸口,鲜血汩汩溢出,小猫咪奄奄一息。
宋鹃毫不留情地说:“记住!这就是你不听话的下场。”她旋身交代下人。“老丁,带少爷下去。”
咒凡面容惨白,整个人倒在地上;满地的鲜血让他失了魂魄。
老丁急忙抱起少爷往寝室走去。
蓦然,咒凡发出一声哀嚎:“是您杀了我的小猫咪,我恨您,我恨您——”“很好,咒凡,这种恨意,将来会使你转移去对付每个伤害你的人。”宋鹃发出狂笑。她意有所指道:“永——远——记——住。”
???
“他睡着了吗?”夜深人静,宋鹃不苟言笑地问道。
下人老丁一脸同情。“夫人,求您不要这样对待少爷,他实在太可怜了。”
“是吗?”宋鹃阴森道。“我冤死的女儿才是最凄惨的,这笔帐,我要找谁算?”她心底有股强大的怨气。
“可是,少爷是小姐唯一留下的,你在小姐临终时曾保证过要好好对待少爷——”
“可是,我无法忘怀咒凡身上流着那坏胚子的血,卓非凡怎么凌虐宋蓉的?卓非凡害死我的女儿,我就要他血债血还,我要咒凡亲手毁了他的父亲。”她咬牙切齿道。
“夫人。您——”老了吓坏了。“小少爷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您不能把他当作是复仇工具。”老丁斑声道。“我们宋家世代清白,没有污积、丑陋的事,更没有来路不明的后代。”她气愤地拍打桌面。
“那么——就多给少爷一些爱,他需要您的关心。”老丁只好替咒凡求情。
宋鹃反唇相稽。“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又有谁来同情我?”她挥挥手。“我不能给他爱,将来,他所要面对的仇恨比这更甚上千万倍。”她气极道。
“夫人,您太过分了!”老丁不顾“身份”地指责。
“我过份吗?”她百般怨怼,眼角透着泪光。“过份的是卓非凡这个恶人!他该下万劫不复的地狱,可是,现在他却满面春风,事业无人能及,他的家庭更是美满,他的妻子帮他生了两个胖儿子,他很得意,是不?”
宋鹃泪流满面。“这是什么世界?”
“夫人,您保重。”老丁跋忙扶着她。
“我的女儿啊!”她呐喊。
她想起了这辈子永难忘怀的椎心之痛。
???
十年前的那一夜——
大雨滂沱的夜晚,寒流来袭,街道上不见半个人影。
宋家大门敲门声不断。“谁啊?这么晚了。”老丁一打开门,一个女人陡然跌进他的怀中。
“天啊!是小姐——”老丁惊骇不已。“夫人!快下来!小姐她回来了。”
宋鹃冲下楼,见到身披大衣的女儿,衣服被鲜血渍透,宋鹃又喜又怒,并没有发觉到“异状”。
宋蓉主动跪在地上。“妈——”
“你——”宋鹃口硬心软,怒气责备。“你不是不要这个家吗?你不是选择卓非凡?你甚至偷走宋家祖传的金条与卓非凡私奔,不要妈妈,现在,你又回来做什么?”她旋身,不让女儿看见她伤心的泪水。
“妈,原谅我!”宋蓉抓住宋鹃的衣角虚弱道。
此刻,大衣内传出细微的哭啼声。
“蓉儿!”宋鹃回首猛地抱住即将跌倒的女儿,她翻开大衣一瞧——
是一名男婴。
“蓉儿!你——”宋鹃惊呼,她的手碰到大衣,尽是湿濡的血。“你流血了……”她慌张失措。“老丁,快叫医生。”
“没有用的。”宋蓉抓住宋鹃的手。“我错了,妈妈,我不该与非凡私奔,我被他骗了……他骗了我的钱,就不要我了,这样的天气,他竟狠心把我和孩子赶出来……”
“老丁,快叫医生——”宋鹃的心淌着血。
宋蓉虚月兑道:“求您,照顾我的儿子,原谅我的不孝。”
“蓉儿!蓉儿!”她大声狂吼。“张开眼睛看看妈妈!”她的泪水决堤,无法遏止的嚎啕痛哭。
她的女儿就这样离开人世。
“我——要——报——仇。”她对天发誓。
从那一刻起,宋鹃即宛若生活在地狱中……
???
“夫人!夫人!”老丁焦切唤道。“你好些了吗?”
宋鹃无所谓的点头。“我好得很,没见到卓非凡倒下,我绝不会闭眼的。”
她的双眼满是仇恨。“老丁,过去的惨剧历历在目,一切都没有过去。卓非凡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有,竟不认咒凡……”宋鹃回忆着……
须臾,宋鹃和老丁已来到卓非凡的住处。
“这是你的儿子。”抱着怀中的婴儿,宋鹃严肃道。“是宋蓉与你的小阿。”
“我的儿子?”卓非凡失声大笑,他不屑一顾道。“谁是宋蓉?”
“你——”宋鹃面色铁青。“我不奢望你能给这孩子什么,但是,我希望他能认祖归宗,好歹是你的种啊!宋蓉若地下有知,也希望这孩子能名正言顺落叶归根。”
谁知,卓非凡格格直笑,气势凌人道:“他不是我的儿子。”他用一手指着咒凡,一手差遣仆人。“去把我的儿子抱来。”
不一会儿,仆人小心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放在卓非凡怀中,他大声宣布:“这才是我的儿子,他叫卓可为;我另外一个孩子,正在我妻子的月复中,不管是男是女,我都会叫他卓应为。”他嘲弄道:“看清楚了吧?老太婆,我看你是神志不清,如果你真想‘以孙换钱’的话,尽避说出来,我卓非凡最好善乐施了。”
他从口袋丢出许多硬币,在水泥地上叮叮作响。“拿去吧!来人!把这疯老太婆赶走。”
宋鹃踉踉跄跄被人“丢”出来,她看着怀中的咒凡告诉自己:永远不能忘了今天的耻辱。
“可怜的咒凡,你的出生真是个悲剧……”宋鹃喃喃道。“你的父亲不认你,你也把母亲给害死了。如果没有你,我的女儿一定健在,有美好的未来迎接她……因为你制造了一个仇恨的开端,原谅我,我无法承认你是宋家的后代,那是个莫大的耻辱啊!”
宋鹃抱紧怀中的婴儿,脸色铁青。“你有那恶魔一半的血液,你一定会替你妈妈报仇的,是不是?你会让卓非凡死于非命的。我要他知道,不认你的下场——”她冷笑道:“你将‘只是’宋家的养子,没有爱,也没有温暖;只有仇恨,这就是你的未来。”她道:“你的命,早已注定。”
???
屋内静寂如故,只有墙上的钟声答答作响……
宋鹃突然惊醒,忠仆老丁一样在旁侍候着。
“老丁,你先去休息吧!明早,你还要陪咒凡上学呢!”
老丁点头称是,退出房门。
宋鹃坐在摇椅上,脑海中竟是女儿宋蓉的一颦一笑。“我的乖女儿……”她含泪带笑。
清晨的柔光,缓缓斜射在窗棂上,宋鹃一点知觉都没有,天就这样亮了。
叩门声响起,咒凡胆战心惊地向老女乃女乃请安。“老女乃女乃,我……”他口吃了,双拳紧握。
宋鹃猛然回首,但她见到的是卓非凡的身影,而不是咒凡的。“天杀的!”她惊呼。“你杀了我的女儿,我要你的命——”她倏地冲向咒凡,紧紧掐住咒凡的颈子。“去死!你去死……”
咒凡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在心底呐喊,热泪盈眶。
“夫人住手!”老丁即时赶来搭救。“他是咒凡,不是那个恶魔,清醒点!”他叫嚷。
宋鹃呆愣半晌,止住不动,她仔细一瞧,他的确是咒凡。
虽然,他才十岁,可是他一张英俊无比的脸孔,分明是卓非凡的翻版。
“女乃女乃……我是咒凡。”
宋鹃倏地抓住咒凡的双肩。“说!是谁害死你母亲?”
他嚅嗫道:“是我的……父亲。”
“将来,你要为母亲报仇吗?”
“要。”咒凡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报仇。”
宋鹃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她恢复泰若自然的神色。“去吃早餐吧!上课要迟到了。”
咒凡戒慎地点头。
仇恨的怒火,焚烧他幼小的心,他对自己道——
我恨爸爸,因为你的遗弃,女乃女乃才如此“虐待”我,你这么无情待我,将来我一定要报复!报复……
在宋鹃的教育下,她相信咒凡会比卓非凡冷酷十倍、万倍;他将会打垮那个“恶魔”,击败他的父亲……她的“计划”一定有实现的一天。
???
岁月如梭,三年后,咒凡已十三岁。
那一天是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好日子。下课后,老丁骑着三轮车截咒凡往回家的途中。
一个佝偻落魄的老人,手中抱着一名小婴儿,在不顾生命危险的情况下,他猛地拦住老丁的三轮车,幸好老丁眼明手快,紧急煞车。
咒凡一不留意一头撞上车前桅,他怒气腾腾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丁唯唯诺诺。“少爷,这——”
“求求你们救救我女儿,她被我的斧头劈到手臂,流了好多血……拜托你们带她去医院,我——”说着,他忽地跪在地上。“求求你们……”
咒凡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老人,好似在看笑话,丝毫不为所动。
“丁伯,开车。”他交代,不管那小女孩的死活。
“不!”老人哭啼道。“求你大发慈悲……”他抓住咒凡的鞋子,他往前一倾,正巧露出女孩的小脸蛋。
咒凡莫名地一阵心悸,他看到的是张苍白无色的小脸,以及沾满鲜血的衣服。
他心一软,简单道:“上车吧!”
“谢谢你!谢谢你——”老人跳上车,咒凡交代老丁快速前进,直奔郊区一家天主教医院。
小女孩血流不止,老人没有任何急救概念,眼睁睁让他女儿大量失血。咒凡闷不吭声抢过小女婴,撕下他的衣角压住女孩的伤口。
女孩的小手紧握住咒凡的拇指,咒凡微微一颤,这个动作让他泛起一丝暖意。
一到医院门口,咒凡立即抱着小女婴跳下车,直奔医疗室。
幸好斧头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伤到皮肉。大家皆松了口气。
不过,斧头之利也让女婴严重失血。
经过三个多钟头的抢救,在夜幕低垂时,女婴才月兑离险境,平安回到老人的怀中。
他痛哭流涕。“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说着,他跪在地上对宋咒凡叩谢。“你的大恩大德,来世我做牛做马一定回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等小女长大,我愿让她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放肆!”老丁怒吼道。“他是堂堂三岭村的大少爷,论身份地位,岂是你能高攀的?”
“宋少爷?!”老人一震,连忙赔罪。“对不起!我绝无冒犯之意,但今日你救了小女,我也只能以小女来回报你。”
“荒唐!”咒凡冷笑道。“都什么时代了,还玩这套?”他无意瞄了老人怀中的女婴一眼。
奇怪!每看她一眼,心就怔怔直跳,他撇开混乱的情愫,有意无意道:“你的妻子——”
“在女儿出生时难产死了。”老人感伤地搂住襁褓中的女婴。
“那你的生活一定很困难了。”咒凡直言不讳。
老人沉默不语。
咒凡二话不说,从容自口袋出一笔为数可观的钱。“拿去吧?”咒凡对老人道。“这些钱,我想也够你做做小本生意,让自己生活好些!”
“不!我不能收。”老人颇有骨气地拒绝。“我不能接受你的施舍。”
咒凡局促地看老人一眼,狡猾一笑。“这些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将来的‘妻子’的,她——”他用手指着小女孩。“她的身子一定很虚弱,你要多多为她进补,你会需要钱的。”
“你承认小女将是你的妻子?”老人感动不已。“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让她长大成人后,偿还你的恩情。”
咒凡直摇头,但也不多说。他抿嘴笑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等一下,宋少爷!”老人急急唤着。“我的女儿名叫岳夜欣。我想,她的左手臂一定会留下疤痕的,将来以此为凭,在她二十岁时,她要嫁给你。”
“月夜星,”咒凡皱皱眉。“好特殊的名字。”他耸耸肩,巧妙地说:“随缘吧!”
???
一路上,咒凡特别沉默,而老丁则叨念不休。
老丁在宋家侍候了大半辈子,以他的睿智,岂会看不出咒凡的“异状”?
“少爷,真难得喔!”
“什么意思?”
“今天终于也让我见到你悲天悯人的一面。”他一语双关地道。“从十岁那年,我见你女乃女乃毁了你的小猫咪后,就不曾见过你对任何人或动物有同情心或兴趣了——”他察言观色续道:“但今天一个小女孩却打动了你的心。”
“你到底要‘强调’什么?”咒凡冷淡回问。
“你说长大要娶她?!”丁伯忧心忡忡。“这是不可能的事,宋家最重门当户对的。”
“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不然,那老人怎肯收我的钱?那个小女孩真的好可怜。”他脑中又浮起那受伤的女婴。
“可是,我看那老人好认真。”
“丁伯,我现在才十三岁而已,男女之间的事离我还太遥远。”他话中有话。“我无情无爱,只有仇恨。女乃女乃总是如此教训我。”
“少爷——”老丁识相地不语,毕竟,咒凡的童年生活的确过得很灰暗。上一代选的孽,却要无辜的他来承受。“也对。”他随即安抚道。“反正,我们是不会再见到他们的。”
“是啊!”咒凡抿抿嘴。“这年头,会知恩图报的人越来越少了。”他呼了一口气。“赶快回家吧!否则女乃女乃又会给我脸色看了。”
“是。”老丁拉车疾奔。
咒凡仰天看着漆黑的星空。今夜,天空无云,月儿高挂,星儿分外灿烂,令咒凡目不暇给。
月亮,夜空,星星——月夜星。
那女孩的名字真的很诗情画意。唉!想不到,那个似乎是目不识丁的穷困老头居然也有如此文墨。
霎时,柔情缓缓自他心中泛开,他祈求且盼望:“‘月夜星’,希望你能平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