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银月如盘高高挂在天边。
霓裳坐在床帏前,仰首望著窗外的一轮明月,不禁再三长叹。
一场“色妓”的阴谋……却让她陷入爱恨纠葛里。
为什么?她问上天为何捉弄人?让嬉游人间的一代花魁,对无情无欲的高僧动了情……她的心中不断回想起“色妓”主谋者的叮嘱:“要毁掉照坚法师,就全靠霓裳姑娘了。千万不能失败,否则,大伙儿的人头都要落地……”
老嬷嬷为她攒积了数不尽的银两,让她下辈子可以不愁吃穿。可是,千金纵能买她的笑,脉脉此情向谁诉,没想到她也被“色妓”禁锢了。
原本心如古井不波,而今平静的水面泛起了阵阵的涟漪。
她恨!稗他为什么属于佛祖?
包恨自己情不自禁地思念他……
长相思,摧心肝!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秋去冬来。窗外北风呼呼地吹著,门窗瑟瑟发响。
一阵阵寒气沁入照坚法师的心骨,只著单薄衣物的他冷得直发抖。虽然皇上曾赐给他无数绫罗绸缎,可是,他不愿接受,并推辞皇上的一番美意。
他想,一个佛门中人,不该贪图锦衣玉食,就算受一点风寒,也是修行必经的过程。他的手冻僵了,而“佛国莲花”仍旧没有完成……
照坚法师不自觉地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雪地上反射著难得露脸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渐渐祛除了他的寒意。偏偏远方团团乌云聚集,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突然间,徒弟叩门进来了,手里抱著一件式样很新的棉袍。“师父——这是……给您的。”
这件棉袍做得极讲究,质料也非常好,照坚法师一时尚未意识过来,接过手,他把棉袍拉开一瞧,里面有一张小纸条——“送给法师御寒”。
“是谁?”法师疑惑著。
“我……”徒弟欲言又止,因心虚而面河邡赤,他知道照坚法师向来不收礼的原则。“师父,对不起……徒弟收了女施主的供养,她一直拜托,请徒弟把棉袍交给师父你——”
“女施主?”
他心念一转,难道又是她?
他惶惶悒悒下了床。“她人在哪儿?”
“还在大门口。”
照坚法师不顾一切地向外走,徒弟呆愣了,回过神,赶紧跟在照坚法师身后。
在门口守卫的禁军见他出了房门也跟随在后。
走在回廊上,照坚法师感到不冷了。尽避严冬的空气依然冷冽,他心中还存有些凄惶之意,但这件新棉袍带给他真实的温暖。
朱门外的石狮旁——
霓裳小小的身躯快被大雪淹没,可怜兮兮的样子令人心生不忍。
她灵动诱人的眼眸痴痴望著照坚法师。“你……终于出现了。”
“外面天寒地冻,女施主你为何……”照坚法师白净的面颊上,透出片片的酡红。他的眼神竟露出不应该出现的困窘和难堪?
冷不防,霓裳姑娘倏地跪在地上。“大师,求你救救我娘——”她呜咽哭诉著:“我娘病重,熬不过这个冬天。求法师去开悟她,我娘需要法师的佛法指引!”
霓裳的眼泪轻易地蒙骗过在场的人,和尚们无不动了恻隐之心。
原来,这个妓女这么孝顺!以前,大家都误会霓裳的用意了。
晶莹的泪珠沿著霓裳冻得发红的脸颊潸然而落。“我知道大师是一代高僧,能够得到您的祈福,我娘一定可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卑微的我愿意发愿终生供养佛祖……”
僧人们噤声不语,个个脸上都带著愧疚。
“你真善良!”照坚法师话语一出,有如和煦春风、温暖阳光,融化了冰天雪地。他豁达开朗道:“贫僧理当义不容辞。”
他们四目相交,照坚法师露出有情还似无情的笑容,霎时,霓裳心神一震。
而众人无不被法师众生一律平等慈悲为怀的心给感动了。
“大师何时出发呢?”监寺在一旁好意地询问。
“越快越好,救渡众生之事不能拖延。”照坚法师坚定道。
“今夜好吗?”霓裳姑娘乞求著。“乘马车到我家乡要七天七夜呢。”
“事不宜迟,就今晚出发了。”法师毫不迟疑,决定后转身离去。
雪,不知不觉越下越厚了。天色,越来越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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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大地在风雪覆盖下,迷茫难辨。
“这样,根本没法儿行走啊!”在颠簸的道路上,马车寸步难行。“休息吧!明天再上路。”霓裳身心俱疲地要求法师。
照坚法师点头,无巧不巧,前方有座破旧的土地公庙,他们下车,跑进了窄小的庙里。
“没想到,会遇见大风雪——”这状况,真是始料未及。
冻僵的霓裳,全身都湿透了,她躲在角落里用双手摩挲细瘦的臂膀,试图取暖。
照坚法师则从容不迫地先安抚马匹,然后到外头捡木材,拿进来生火,让室内变得温暖,再不疾不徐地拿出干粮放在包袱上。
以照坚法师超然的身份,他可以要求皇上赐予他马车队及大批随从,但他厌恶虚浮的荣华富贵,想挣月兑任何形式的羁绊约束,所以他婉拒了皇上的美意,选择刻苦的方式前往。
霓裳果然料的没错,照坚法师只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就和她乘著马车,一路往北行走。
“过来取暖吧!”法师轻唤著。“你一定冻坏了!”说著立刻盘坐在远远一角,背对著她。
他看不见她,所以不知道霓裳眼底流露的爱慕。
踩著地上的稻草,霓裳来到了火炉边,捱不住饥寒交迫,先月兑掉身上所有的衣裳,烤干湿濂濂的身子,再取出了大披肩,环绕在自己纤弱的身子上。接著拿起放在包袱上的干粮,啃吃了起来。
而照坚法师则神色自若地打坐,对外界的一切声响置若罔闻。手中拿著一串佛珠,口里喃喃念著佛号。
朦胧闪烁的火光,将他映照得分外耀眼,也让她的心柔柔地被牵动了。
雪花飞,飞满天,一点相思几时绝。
懊恨!她永远无法跟一个无形的佛祖争夺这个男人啊……
“法师……”她终究忍不住,冲动地问:“法师为什么要出家呢?”
看著照坚法师沉默的背影,她开始后悔自己可能打扰了法师。
懊半晌,他简短说道:“为了成佛。”
“法师不爱黄金吗?法师不爱美人吗?”在霓裳的心中,她可不觉得当和尚有什么好。
“黄金是很宝贵的,但黄金买不到逝去青春;桃花是很美丽的,但桃花不会长久开放。”
霓裳满脸疑惑。“难道……法师,你也不怕死吗?”
“人不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
霓裳没有说话了。她不明白,为何这男人与每天流连在她身边的公子哥儿截然不同?
“法师——”霓裳的心中仍有无数的疑问。“京城里的人都说法师吃喝坐卧不离床……”
“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生、老、病、死,都离得开床吗?”法师微笑地点明。
“所以法师想以自己的方式,在床上开悟,床上悟道?”霓裳恍然大悟道。
“你的悟性很高。”照坚法师欢喜地说:“当时,听到你的琴声,就觉得你很有慧根!”
“不!”霓裳害羞地低下头。“是法师的每一句话都令人感动,而我也渐渐地体会到人世的无常……”忽地,她打了个寒颤,冰冻的空气,几乎让她快僵硬了。
她倒抽了口气,照坚法师浑身一颤。
霓裳望著那不属于世俗的身影,一颗心无法抑止地揪紧了……讽刺的是,多少王孙公子欲求一亲芳泽而不可得的一代花魁,竟爱上一位出世的高僧。这叫她情何以堪?
即使他不能回应,她仍无怨无悔地爱他!纵使只有一夜,她也要将这一刹那变成永恒。
她鼓起勇气,柔声说道:“在我心中,法师不是和尚——”
破旧不堪的小庙逐渐承受不了风雪的侵袭而倾塌了一角,霓裳瘦弱的身躯,怎堪寒风直吹?
“而是一个男人,一个我喜欢的人……”她努力地说出这句话。
空气仿佛冻结了——
照坚法师平静的心顿时波涛汹涌,他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来,眼瞳散发出闪烁的火焰。
霓裳宛如传说中的雪女,全身只绕著一条大披肩,纤合适度的娇胴若隐若现。
她的真情告白如白雪一般纯洁无瑕,让人心动,她抛开矜持,毫无保留地吐露自己的真心:“法师,我爱你,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
她全身颤抖不断,呼出白烟般的气息,每说一句话,胸口就被吹进来的风雪刺得发痛,然而“我爱你”三个字却说得简洁有力。
“我知道你是属于佛祖的,我没有恨……”霓裳豆大的泪珠滑落,她颤抖啜泣。“我只求你,这一刻,属于我……”
大雪不曾停止过。
风,依旧呼呼地吹著,雪,掩盖了崎岖不平的道路。
而照坚法师的情感,因霓裳的真情告白再也不能平静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他沉痛地闭上双眸,告诫自己:出家人,应该无情无欲。
不!谁说他断得了贪瞠痴爱,那是众生本性……只要天不老,情永不断绝。
眼前的霓裳无可否认是绝代佳人,而他,此时此刻,究竟是凡夫俗子或是修行中人?
照坚法师心中浮上愣严经一段“戒色”的经文:“婬心不除,尘不可出。”于是他稳定心神、坐怀不乱。
“如果……霓裳快被冻死了,法师仍会见死不救吗?”她半是要胁、半是乞怜。“法师难道一点慈悲心都没有吗?”
照坚法师将手中的佛珠握得牢牢的。
“法师,霓裳知道你不会爱我的……因为霓裳是烟花女子,根本配不上你,你像莲花,清秀芬芳,不可亵狎。”她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流失中。“你不爱我,我就站在这里,直到冻死……”
霓裳吹弹可破的肌肤晶莹赛雪,此刻已经冻得发紫。她虚弱地笑著。“法师,我坑诔死了!”
照坚法师左右为难,如果不救她,她会冻死;如果救她,他会破戒……
不!这不是她的问题,而是自己七情六欲未除。
原来,,他的心盈塞的不是无情,而是爱。刹那间,手上的佛珠断了……
他爱她啊!
爱——他也看不破。终究不配做和尚!
“不——”他移动了他的脚步,上前抱住霓裳。“你不准死。”
雪无声无息地滑落,落在她莹白的素颜上。照坚的袈裟紧紧包围他们俩。
他们忘我地凝视著彼此。
抛开了世俗礼教,忘记纷纷扰扰。归返天地初开的最原始,他只是一个男人,而她是一个女人。
“霓裳不冷了,你像光明的太阳一样,照亮了霓裳的心房,像和暖的春风,使垂死的霓裳,又有了复生的希望……”被他拥著,她真的心满意足了。
袈裟下——
此刻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在一起……
“但愿君心似我心。”她低喃。
夜长人不寐,他们耽溺在彼此的浓情蜜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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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楼。
这群朝廷大臣正开著庆功宴。
“我已经禀告皇上,照坚法师根本不是什么得道高僧,竟然胆敢犯色戒,与妓女婬乱,根本就是妖魔嘛!而迷惑皇上的那幅“佛国莲花”,不过是妖魔鬼魅骗人的工具。”这名皇亲国戚得意洋洋道。“现在,皇上终于觉悟了,下令驱逐照坚法师。”
这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
在座的大官们无不笑得合不拢嘴,沾沾自喜设下的奸计终于得逞了。
霓裳坐在这群达官显要之间,几乎要崩溃了。
“色妓”——将他们带入恩恩怨怨相报的宿命中。他们终将被毁灭……
霓裳多么想远离这群害死照坚法师的罪魁祸首们。只是她不能!老嬷嬷和她的生命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地杀人!
她只能委曲求全,为虎作伥!
照坚法师……她的心呼唤著他。“色妓”阴谋结束后,她仍是一代名妓霓裳——一个虚情假意的青楼女子。
在这群丧心病狂的皇族面前,她仍然强颜欢笑,陪酒作乐,甚至虚以委蛇地附和:“和尚?是和尚又怎样?还不是男人,只要是有血有肉的凡夫俗子,抗拒得了我霓裳的美色吗?”
大家举杯庆贺,高歌助兴。
“这次的“色妓”,能够一举成功,真是大快人心!”他们终于铲除皇上的“新欢”了。“照坚法师根本不是高僧,只是“床僧”——”鄙夷声四起,大家无不得意忘形。
霓裳故意佯装幸灾乐祸。“照坚法师如果是“床僧”,那我不就是床妓了——”
这句玩笑话果然博得众人鼓掌叫好!
笑声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不好了”一名侍女冲进门报告。“招圣寺发生火灾了,照坚法师他……”侍女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他将挂在大殿上的“佛国莲花”给烧了……”
卑未说完,一道人影疯疯癫癫地跟著冲了进来。
霓裳面如土色地看著他,其他人也被吓得魂不附体,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冲进来的人正是照坚法师!
霓裳仿佛被鞭条狠狠地抽打全身。
照坚法师直盯著她,最后冷冷笑了。
没想到,他被她玩弄在股掌间……
他的手指比著前方的霓裳,恨声道:“为了你,我背叛佛祖,然而你却背叛了我——”
他扫视在场的每个人,目光再也没有昔日琉璃般的清澈。“来世,看你们怎么偿还我!”
下一秒,照坚法师抽出刀刃,只见银光一闪,刀锋狠狠地刺入自己的身体——
他选择自杀,以极端激烈的方式结束他修道破戒的一生。
鲜血狂喷的照坚法师,死的那一刹那,眼睛睁得好大。
而霓裳神魂俱裂,也跟著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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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圣寺沉浸在极度沉重的气氛中。
连暮鼓晨钟听起来都显得分外低沉,深深撞击著每一个佛门子弟的心。
真是令人痛心啊!特别是渡化照坚法师的道宣和尚,格外难以面对这一切变故。
他为徒弟的行径感到悲哀羞耻,好几天吃不下、睡不好,天天跪在蒲垫上,闷不吭声。
这世是师徒,来世但愿也是师徒……道宣和尚喃喃地念著。
照坚法师死后,遭到世人的唾弃。
“臭和尚,竟然败坏佛门风气,把他丢到荒郊野外,让秃鹰野兽啃食他的尸首!”
于是,他的尸体被丢置在无垠黄沙中,飞舞的沙尘,很快的就会将尸首掩埋。等待众人离去,金黄的大地上,出现霓裳孤独的身影。
霓裳跪在他的身旁,用自己的身体遮护著照坚法师,不让他被风沙掩埋,也不让他被野兽咬噬,泪眼婆娑地,她轻抚著照坚法师的面颊。“霓裳求求你,不要死不瞑目!不要带著恨!”她用细弱的小手,试图合上他的眼睛。“我竟然害死自己最爱的人……我不是故意的啊……”
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她用双手向下挖洞,决定亲手埋葬照坚法师,不让他曝尸荒野。
“今世欠你的,霓裳来世再还。”她吻了他,深深地看他最后一眼,默默吟唱著:“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和。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填好了冢,立好了碑,她守在照坚法师的坟前不肯离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她露出恬淡绝美的笑容。“这世我们已做了夫妻,来生也是夫妻。”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一代名妓——霓裳,为了照坚法师,成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疯婆娘。
当年,照坚法师仅有的遗物也被丢出招圣寺,就是那一幅未完成的“佛国莲花”。
霓裳把它当成宝贝时常捧在怀中,也用手指跟著描绘那维妙维肖的图案。这一笔一划,曾浸润著照坚法师的手泽,一想到这里,每每让她落泪。
她守著照坚法师的坟老死。临死前,手里还紧握著“佛国莲花”这幅画。死的时候表情很安详,似乎死亡才是她等待的归属。
可怜她一片痴心的人,就草草地埋了她,让她与法师躺在一块。
而那幅“佛国莲花”最后又落入皇帝手中,皇帝既感叹又不舍。
只能怪女人,竟把一代高僧给害死了!
如真有来世,盼望能再与你结缘……皇上默默发愿。
“佛国莲花”这幅未完成的画作,最后被皇帝供奉起来,成为国宝。
而照坚法师和名妓霓裳的爱恨纠葛,也被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任谁都会被这段动人的爱情故事感动,都会心疼他们被命运玩弄的遭遇!
此爱几时休?
此恨何时了?
结束这世孽缘,他们继续在轮回中相遇与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