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之中,今日的一份报纸,被整齐迭好,搁置在餐桌上。
牡丹在用早餐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看见了那份报纸。瞧见报纸头条的瞬间,她用餐的动作,霎时之间冻住了。
盎商失踪,重案缠身上海商贾云集,太多人身价不凡,所以能被称为富商的,必定是财富权势,有着过人之处。
而报纸上所指为富商的,就是靠着走私鸦片致富曾经权倾一时的萧炼墨。
曾经。
在十天之前,萧炼墨还是个呼风唤雨、一跺脚就满城颤的大人物。
但是,突然之间,他被厄运附身,生意、产业、地盘,被迅速的侵吞或破坏,三个最信任的左右手,不是倒戈,就是失踪,带走了他最重要的帐簿,还有无数权状与合约。
牡丹看着报纸.发现就连官方也开始严查他走私的生意,与杀人的勾当。
在上海城里,公权力的存在,根本无法阻止犯罪,为了赚取非法暴利,贿赂官员成了最有效的办法。但是,那些官员们,会突然翻脸不认人,除非是有了更大利益的引诱……或是胁迫。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才短短十天,她就亲眼看着,萧炼墨兵败如山倒。
报纸的消息里,仍有些蛛丝马迹可寻,萧炼墨的生意与地盘,多由黑家接手,黑仲明,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获利者。
如此庞大的布局,必须耗费时间,细心安排等到时机一到,就能将对手一击倒地。黑仲明是花了多少时间,布下这天罗地网,才能在十天之内,就收抬掉萧炼墨?
牡丹搁下报纸,走回婴儿房。
粉女敕的小娃儿已经醒了,正在挥动着手脚,乌黑的眼珠转啊转。当她伸手抱起他时,那双黑溜溜的眼,就专注的看着她,小小的嘴里吐着满是女乃香的声音,叽叽咕咕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用早餐之前,牡丹已经先喂过儿子了,她只是忍不住想再来看看他、抱抱他,用脸轻轻摩擦着他温暖的小脸。
只有看着儿子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心中是平静的。
她不只一次的,抱着他轻声道歉,喃喃告诉他,她有多幺庆幸,能够生下他、能够拥抱他。
“牡丹小姐。”仆人走进房里,恭敬的说道:
“有客人来访,这会儿正等在客厅里。”“客人?”“是金玉秀夫人。”牡丹拍抚婴儿的手陡然停顿住,她作梦也没有想过,夫人竟会来到黑家。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抱着儿子.思索着往门外走去,但才走了几步,就叉停下脚步。她低下头来,若有所思的看着怀里的婴儿,那白胖的娃儿,正把胖嘟嘟的小手含在润润的嘴里,吮咬着玩。
只考虑了一会儿,牡丹就再度转身,走到婴儿床旁,轻轻的将儿子放回温暖舒适的小床里。
几乎是某种难以言明的本能情绪,她发现自己,竟不愿意让夫人见到这个孩子。确定小娃儿就算躺进婴儿床,也没有抗议哭泣后,她才离开婴儿房,往客厅走去。
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娇小纤弱的身影。
“夫人。”牡丹讶异的轻唤着,不敢相信,金玉秀的身旁竟然没有半个人陪伴。她从不记得,夫人曾在无人护卫下单独出门过。
娇贵人儿抬起头来,见到是她,才露出了笑容。那笑容跟以往不同,不再那么雍容甜美,反而有些慌乱。
“清风,你终于来了。”金玉秀轻声说着,伸出白女敕如玉的双手,清澈的双眸里,藏着深浓的无助。
“夫人,您怎么了?”她错愕的发现,那双伸来的小手,不但冰冷,而且还轻轻颤抖着。
“您病了吗?”是着凉了吗?
“我没事。”金玉秀摇头,勉强挤出笑容。
对了,孩子呢?怎不抱来让我看看?”牡丹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回避。
“他睡着了。”她再度对夫人说谎了。
“真可惜。”金玉秀轻声说着,声音有些颤抖,一颗晶莹的泪珠,滚出了眼眶,落了下来。
那滴泪水,落到了牡丹的手上。
“夫人?”她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一滴又一滴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滚落那张绝世的容颜。
金玉秀的唇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慌乱微弱的声音。“他杀了萧炼墨!”她颤抖着,身子一软。
牡丹连忙接住了她。“萧炼墨?他不是失踪了吗?”“不,萧炼墨不是失踪。”金玉秀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黑豹已经亲手剁下他的四肢,直到他断气,才扔进黄浦江里。”黑仲明杀了萧炼墨?
报纸上的新闻,匆匆闪过她的脑海。
黑仲明,是整件事情中最大的获利者。
“黑豹已经吞食了萧炼墨的一切,却还要杀了他。”金玉秀恐惧的低语,泪湿的脸上充满了绝望。“我原本以为,他不像萧炼墨,不会那么卑鄙可恶,但是事实证明,他比萧炼墨更可怕。
下一步,他就要对付诚哥哥跟我了。”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撕裂了牡丹才稍稍变得平静的生活。她脸色煞白,只觉得脚下的地板,突然间被抽空了。
“不,他不会……”“他会的!”金玉秀低语。“金家将是他最后的猎物,他会杀了诚哥哥跟我,就像是杀死萧炼墨那样。我并不怕死,但是,我绝对不能让他伤害诚哥哥。”突然之间,牡丹知道了,夫人来黑家的目的。
她全身发冷,几乎想要”且刻转身逃走,但是夫人的小手,抓得那么的紧,让她连一步都动不了。
“杀了他。”她瞪着夫人,浑身发凉。
金玉秀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望着她,用那娇甜软润的嗓音,说出了足以震动上海的一句话。
“请你杀了黑豹。”世界像是要崩裂了。
牡丹战栗着,小脸惨白,不剩半点血色。她想要捣住耳朵,但是已经太迟了,她已经听见夫人所说的每个字。
夫人要她杀了黑豹,杀了她孩子的父亲。
“不……”她骇然低语着,像是被烫着般的,挣月兑了那双白皙的小手。“我……我办不到……”但是,那柔弱的哭声,还有哭声之中仿徨无助的话语,像是没有形体、却更巨大而有力的双手,牢牢束缚着她,不肯放过她。
“不,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我们现在只能依靠你了。”美丽的小脸上,泪珠如雨般落下。
“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诚哥哥。”想起在病榻上的江诚,牡丹心乱如麻,那是她曾经发誓,要终生效忠的男人。然而,想起了黑仲明,她的心却更紊乱。
他是她孩子的父亲,更重要的是,她对他已经……已经……牡丹的心口,像是被撕裂般疼痛着,她无法动弹、无法开口,眼睁睁的看着金玉秀泪容凄凄,然后哭泣着跪了下去。
“清风,算我求你了!”铺落在地上的绣裙,沾染了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牡丹绝望的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金玉秀,仿佛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因为恐惧与震惊,丝毫无法动弹。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她该选择忠诚.还是背叛?
手里的那把匕首,锐利而明亮。
银亮光滑的表面,映照着牡丹苍白的容颜。
杀了他。
她紧紧的闭上眼.但夫人的声音,却仍声声迎荡在她耳边,无论她怎么逃避,也始终挥之不去。
杀了黑豹。
她全身轻颤着,仿佛又看见,夫人眼角的泪珠,一颗颗的滑落那娇柔美丽的脸庞。
落泪的夫人,亲手把这把匕首交给她,那双娇小的手,又白又女敕,却冰凉无比。冷凉的温度,从夫人的掌心冻冷匕首,也冻冷了牡丹的心,让她一接入手,全身就窜过一阵寒颤。
牡丹从来也想不到,一把匕首竟然会如此沉重。
她重新睁开眼睛,看见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盈满痛苦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夫人给她的任务,总是如此艰巨,而且愈来愈是困难。
起初,夫人要她牺牲身子,贴身保护黑仲明,她咬牙付出了自己的洁白。然后,夫人要她留在黑家,不许离开。她不但被软禁、被伤害、被诱惑,还曾经中弹、曾经难产,曾经痛苦挣扎着,抗拒不去拥抱自己的儿子。
这些,都是她为了忠诚.所付出的代价。
到了现在,当她已经生下了黑仲明的儿子后,夫人却要她亲手杀了黑仲明,告诉她唯有杀了黑豹,金家才能生存下去。
这也是一个任务。
但,却是她此生遇过,最艰难的任务。
牡丹握紧了匕首,纵然将持刀杀人的就是她自己,她却觉得心如刀割,仿佛那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深深的插入她的心。
薯地,敲门声响起,她浑身一震,猛然回过神来,原本握在手里的匕首,因为那阵颤动,险些就要掉到地上.她动作迅速的把手里的匕首,藏进了枕头底下,回头扬声。
“进来。”一个仆人推开房间的门,恭敬的站在门边垂届敛目的躬身开口。
“牡丹小姐,先生回来了。请您到饭厅用膳。”他回来了?
那么快!
她看看窗外天色,这才发现,在她望着匕首出神时,太阳已经下了山,外头已经被浓重的夜色笼罩。
太快了。她还没有准备好……仆人见她看着窗外,怔怔出神,只能再度低唤了一声。
“牡丹小姐?”那声低唤,虽然轻柔,但仍旧震得她悚然一惊,匆匆回过头来,清丽的脸庞,满是警戒与上心下心。
“什么事?。”“呃,先生正在饭厅里等着您。”“知道了。”她咽下慌乱,极力保持镇定。
“我一会儿后就过去。”仆人点头,就算察觉了她的异状,也假装没有看见。仆人低着头,退了出去,轻轻的阖上了门。
房里,只剩下牡丹,无声的握紧了双手。
为什么,黑仲明会这么快就回来?平常,他都要忙到深夜的,为什么今天,他要这么早就回桌?
心口,隐隐作痛着。
不自觉的,牡丹伸出手,用力压住自己绞痛的心,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遏止那揪紧的疼。
杀了他。
夫人的声音,悄悄的,再次晌起。
算我求你。
她的喉间,逸出一声,像是被紧扼的申吟。
她很清楚自己这条命是主子救回来的,她欠江诚条命。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她发过誓要对他效忠:她发过誓要回报他的恩情……牡丹颤抖的站起身来,再度走回梳牧台前。
她看着镜中那个面无血色的女人,看见一滴泪水流出了那女人的眼眶,再染湿了脸颊,无声坠下。
她抬起头来.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心痛,凝聚着勇气,而后转身走出房间,朝着楼下饭厅走去。
璀璨的水晶灯下,长梗的红玫瑰被摆放在餐桌的正中央,在那巨大的骨瓷花瓶中,娇艳的绽放着。
厚实的原木桌,铺着米白色的桌巾,棉麻织成的餐垫上,摆放着纯银的刀叉,以及有着美丽纹饰的餐盘。
当牡丹走进饭厅时,就看见黑仲明正站在餐桌旁。
他低着头,瞧着那才刚从玫瑰花园里剪下的长梗玫瑰,伸手以食指和中指,夹取了一朵起来,凑到鼻端嗅间。
他颈上的领带,已经稍微拉雾了些,西装外套刚随意的挂在一旁的椅子上,两手的袖子更是卷到了粗壮的手臂上。
眼前的他垂着眼,姿态轻松,闻着那甜美的花香,仿佛他是一个普通的园丁,正欣赏一早受着自己辛苦栽培的成果,而不是一个冷酷无情,在短短十天内,彻底毁掉敌手,还将落败的对方亲手杀死的男人。
牡丹瞧着他那英俊黝黑的侧脸,心中绞痛得更厉害了。
下一秒,像是感觉到她的凝视,黑仲明蓦地抬起头来,看向正站在饭厅门口的她。
看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后朝她伸出了手。
他那双黑瞳,一如往常深幽,却带着她无法辨识的情绪。
牡丹喉头一紧,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就想转身离开。她不想碰触他、不想接近他,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她的反抗,只会引来他的不悦和恼火。
或许,她该就那么做,惹恼他、反抗他,然后他或许会离开,她就不用……这念头,瞬间闪过脑海。
不,她不能这么做!
她不能……不能动摇……冰冷的双手握紧了拳,牡丹努力压回那几乎又要涌上眼眶的泪。她深深的再吸了口气,才强迫自己走上前,将手交到他手上。
那宽厚的大手,意外的暖热。
黑仲明把玫瑰花递给了她,花梗上仍有刺,她小心的接过,视线凝望着绿色长梗上那尖锐的刺。
他不像一般富贵人家,总会吩咐仆人把花梗上的尖刺剔除,他保留了玫瑰原本的模样,所以这支花的尖刺依然布满在长梗上。
“我喜欢它原来的样于。”他缓声说着,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那是它们保护自己的方式。”牡丹找不到任何话语可以回答他,她的喉咙,就像是被某种东西梗着。因此,她仍旧低着头,看着那仍带艳红的花瓣。
玫瑰淡淡的花香,飘进了她的鼻端,但那清雅的芬芳,仍旧无法舒缓她的紧张,以及心痛。
黑仲明走了过来,礼貌的替她拉开了椅子,然后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当两人都坐下后,管家老张才指示着仆人,端上一道道佳肴。今晚,送上桌的是法国料理,从前菜到主菜,每一道菜肴,都在餐盘上头,被布置得像是一幅画。
食物很美味,但是她毫无胃口。
她低着头,用手上的叉子拨弄着盘里的食物。
她的胃正紧缩着,就算是再可口的食物,她也咽不下去。
餐桌的那一头,传来低沈的嗓音。
“金玉秀下午来过?”拨弄食物的叉子陡然冻住。牡丹微微一僵,警戒的抬头,瞥了黑仲明一眼。
他的神色自若.正用优雅的动作切割着盘里的牛排,像是刚刚问的,只是今天的气候。
牡丹深吸口气,只能点头应声。
“嗯。”“她来做什么?”他再问。
她握紧了银叉,克制着不让声音颤抖。
“来看我。”黑仲明抬起头来,隔着餐桌,静静凝望着她。
他吃掉一口牛肉,缓慢咀嚼着,在吞下之后,才再度开口。“她不是特地来告诉你萧炼墨的事吗?”“她提了一些。”牡丹试图轻描淡写的带过,但握着银叉的指尖.却因为太过用力而开始泛白。
“是吗?”他挑起浓眉。
她应该要顺势略过这个话题的,但是她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就这么月兑口而出。“你为什么要杀了萧炼墨?”黑仲明看着她,神色未变,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的指控。他就这么看着她,然后端起水晶杯,喝了一口红酒。
“金玉秀说的?”他没有否认。
在那一瞬间,牡丹绝望了。
她原本还抱持着,最后一丝希望,妄想着这一切只是误会,他没有真的杀了萧炼墨,他没有那么狠绝,没有那么冷酷无情……但是,他没有否认。
看着眼前的男人,牡丹只能点头,从喉咙里挤出虚弱的回应。
“嗯。”黑仲明嘲讽似的扬了扬嘴角,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而是再度拿起刀叉,享用他的晚餐。
牡丹仍旧吞不下任何食物。事实上,她的胃就像是一颗沉重的石头,让她难受到几乎想吐。
那一餐,漫长得有如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