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盛顿。
“陆医师,Phillips议长的手术如何?”
在手术室外等候已久的媒体,一见手术进行状况显示已由“手术中”转为“恢复中”,待手术室的门一滑开,纷纷上前追问步出手术室的医疗团队执刀医师。
“手术很成功。”戴着口罩的陆子恒,神色无波的面向媒体,只淡应一句。
随即闪光灯不断捕捉他的画面,媒体边美言称赞身为华人的他年纪轻轻已拥有高超医技,有如华佗再世。
而打扮雍容华贵的议长夫人,也向他表达感谢之意,边响应几句媒体问话。
陆子恒丝毫不留恋闪光灯的光芒,没再响应媒体任何问题,随即步离这方热闹场面。
大批媒体并未散去,仍继续留在医院等候,好追踪采访稍晚麻醉醒来的Phillips议长。
匆匆往另一方手术室走去,陆子恒忽地顿住脚步,看见那头走道旁的一排椅子,独坐一名约四十岁的黑人妇女。
妇女摀着脸哀泣,哭喊着手术失败已醒不来的儿子。
陆子恒心口一紧扯,一抹沉痛和内疚袭上心头。
原本,那孩子是由他负责动刀的。
他双手握拳,无颜面对那伤心至极的母亲,脚跟一旋,神色黯郁的快步离去。
“恭喜陆医师。”身后一道娇柔女声,打散陆子恒陷入沉思的思绪。
他转身,看见美艳医师女友,俊容无波。
“怎么?大家找不到你,竟跑来顶楼吹风发呆?”柯曼姗笑说。
因他手机关机,手术结束也没回自己办公室,她才想来这处顶楼看看,没料到他人真的在这里。
她知道他只在心情不好时,或遇到棘手病患,想一个人安静思索救治方法时,才会独自来这里透透气,此刻的他不该有这种情绪。
“我……做错了。”向来自信自负的他,难得面露一抹愧意,生平首次对自己认错。
柯曼姗因他的话,怔愕了下。
“你做得很好呀!手术成功,Phillips议长和夫人都非常感谢你,你的表现替医院更是打响名号,院长也很高兴。”她一脸欣喜的对他表示赞许。
陆子恒轻摇头,淡道:“Phillips议长的心脏手术难度不高,换任何一名心脏外科医师执刀,成功率都有九成九,但那孩子,他原是我要负责的病患。”
他黑眸一黯,再度想起不久前见到那母亲哭泣、呼唤孩子的悲戚画面,及先前他曾向孩子母亲保证会尽全力为孩子开刀却失信,现下更深感歉疚与懊悔。
如果不是上面施加压力,如果不是他一时贪图名利,他该坚持对得起自己良心的选择。
“你的选择百分百没错。”柯曼姗肯定道,接着滔滔分析,“先别说指名你执刀是Phillips议长和院长的期望,替Phillips议长动个难度不高的手术,你轻易就能为自己加添一道光环,但那孩子的心脏问题很复杂,成功率不过三、四成,就是交给你这个院内最厉害的医师执刀,也顶多只有五成机率。
“就算手术成功,你也没什么实质获利;万一手术失败,那会成为你的一个污点,对你日后竞选心脏外科主任之路影响极大。这状况若换任何一位医师,都会选择替议长开刀的。”
“不。”他否认她理所当然的说词。“就算我碍于院长的压力,不能拒绝替议长动手术,但议长的手术可以等,那孩子的心脏问题已无法再拖延,我该坚持如期替那孩子动手术,之后再替议长另外安排手术时间。
“若由我执刀,就算手术不幸失败,我也尽了全力,不会心有愧疚遗憾。”陆子恒拧眉,说得无比沉痛,内心愧疚感不断加深,自责不已。
“你是怎么了?钻牛角尖或沮丧自责,一点都不像你。”柯曼姗微蹙细眉,对他这异常状况颇不以为然。
她步上前几步,与他相距咫尺,微仰起脸蛋注视他,继续对他晓以大义。
“一个连医药费都快筹不出来的贫困黑人小孩,跟一个有钱有势、政治前景看好的白人议长,孰轻孰重?这无须你事前、事后还烦恼懊悔吧?
“院长先前不也暗示过,你这次手术成功后,将被院内破格提名升心脏外科主任,以你的能力,只要认真参与年底竞选,明年初将可能成为这医院开院以来,第一位华人心脏外科主任,且是以最年轻资历就胜任,肯定成为美国医学界一大美谈。”她对外表俊逸且医术高明、前景大好的准未婚夫非常满意。
柯曼姗的一番话,教陆子恒怔了下,一双黑眸瞅着艳丽的准未婚妻,竟觉她显得冷漠与势利眼。
忽地,她手机响起,接起电话,语气甜甜的说:“爹地,你到了,我一会就过去,有好消息告诉你,待会见,Bye!”匆匆断线,她转而又对准未婚夫问道:“今天跟爹地约吃饭,我下午没诊了,你要一起去吗?”
“不,我还有事忙。”陆子恒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此刻的他,完全没心情跟人吃饭应酬,就算对方是准岳父。
“那我先走了。”柯曼姗红唇淡扬一抹笑,随即转身,一双手插入白衣长袍口袋。
顶楼拂来一阵风,略扬起她长袍下襬,而她的背影看来自信且高傲。
一瞬间,他不由得恍惚。在人生中做出错误选择而自责懊悔的当下,不免对另一个选择也有些困惑怀疑,是不是……他感情也选错了?
他曾以为她能与他心意相通,两人同在医学领域一起携手努力,以救治病患为目的。但曾几何时,身为医师的良知和医德,却被功利所取代?
他以为向关系亲密的她坦然道出内心的自责及歉疚,能得到她的安慰和开导,甚至就算她直言指责他的不是,他也会觉得心里好过些。
不料她对他的选择表示满分赞许,一番现实的冷静话语分析,教他心口漫上一抹冷意。
她将患者以贫富差别和种族歧视问题区隔得理所当然,而他亦在不自觉间被蒙蔽心眼,是以才在一念之差下,铸成无法挽回的憾事。
是她先变了,或他也变了?
对于已将论及婚嫁的女友,他突然发觉自己识人不清,对两人继续走下去的感情路产生质疑。
陆子恒双手插进裤袋,伫立高楼顶端,放眼望向远方。
秋天的风,这时竟显得格外冷凉,顶楼的风逐渐加大,一阵阵冷风袭面,令他思绪陷入前所未有的迷惘。
究竟,他汲汲营营所追求的是什么?
今晚的庆功宴,身为主角的陆子恒从头到尾俊容淡然,偶尔勉强的牵动唇角,展露一抹交际假笑,内心实在没有半点欣喜。
院长在医院交谊厅为他所带领的医疗团队大肆举办庆功宴,Phillips议长署名送来的数个致谢花篮大剌剌摆在会场,不少同仁笃定他不久便能破格跃升为心脏外科主任,预先向他祝贺、赞美,更对他与院内最美丽的医师女友好事将近,无比羡慕。
他的准岳父是与医院有往来的代理药商负责人,一旦确实成为对方女婿,那院长肯定对他更为器重。
年纪轻轻的他,若非拥有天才脑袋、上帝之手,根本无法在这白人居多的世界竞争,进而平步青云,一帆风顺。
陆子恒面对热闹喧哗场面,一堆人恭维道贺,与会媒体不断捕捉他与女友镜头,他看着柯曼姗巧笑倩兮,丽容自信灿灿,与媒体及医院同仁皆得体应对,让他觉得有种窒息感,很想逃离这个环境。
内心满是那被他舍弃而手术失败丧命的病童身影,他的愧疚与罪责感不断加深,即使得到外界再多掌声、吹捧,甚至那个曾一心追求的心脏外科主任宝座,此刻对他而言,竟觉得虚浮无用。
好不容易,找到理由离开会场,他扯松领带,大口呼吸,迈大步往自己的办公室楼层走去。
虽想直接返回住处,但他稍晚得送离开庆功宴的女友回去,只能先到自己的办公空间安静片刻。
“陆医师,方才Phillips议长的助理送来一盒水果礼盒给你,因你还没回到办公室,他转交我再当面交给你。”一见他返回办公室,一名护士长忙将代收的礼盒交给他。
陆子恒先是微怔了下,没多说什么,取饼护士长代为保管的礼盒。
尽避觉得这水果礼盒不单纯,对方既是交给护士长代收,他也不便直接拒收。
他提着礼盒转进自己办公室,将礼盒置放在办公桌面,拆开一看,里面是六颗色泽粉女敕饱满的特级水蜜桃。
他取出一颗水蜜桃,见下方有纸板相隔,掀开一看,里面装了几迭崭新美钞。
嘴角一勾,他无声轻笑。
这也许算不上贿赂,是在他顺利动完手术,议长对他表示感谢的实质谢礼。
但他不由得嫌恶地拢起眉心,对这暗地送上的大笔酬谢金额充满厌恶。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一定不会因利益熏心,舍弃曾信任他的病童,以及孩子的母亲。
陆子恒望着手中所拿的新鲜可口水蜜桃,不免难过这无瑕水果也被污染了,成为包装金钱的附属品。
怔怔的望着水蜜桃半晌,他思绪不由得飘远,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吃过非常纯净、甜美芳香的水蜜桃。
那是他的心灵,还非常单纯的童年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