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说完了,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惊天动地,就是一个很简单的得不到疼爱的小女孩心声。她已经长大了,心里却仍然住着一个缩在墙角、强压着脑袋里的恐龙,渴求被爱的小女孩。
“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吗?”瑀希低声问。
“我难受吗?也许吧,我难受是因为没办法把那些不把我当成家人的家人狠狠踩在脚底下。”她咬牙切齿,像只被抢了幼崽的母熊。
又骄傲了?瑀希微微一笑,“不,你难受,是因为你知道他们不是坏人,可是你却无法不怨恨他们。
你的问题不是寂寞,而是嫉妒,你认为妈妈应该多疼你一点,因为你和姐姐妹妹们不同,她们有爸爸在身边,而你,没有。
“你痛恨叔叔的亲戚看你的目光,心底却也明白,如果是你自己的亲弟弟被妻子背叛,你也会对他的妻子以及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女忿忿不平,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可议之处。
“你不想当外人,却深刻相信,在那个家里,你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外人。你敏感而易怒,是因为心底憋着一股气,你放大妈妈对待你和姐妹的不公平,你必须把自己塑造一个小可怜,才能说服自己,你的恶劣态度、你的骄傲、嘲讽都是情有可人。
“戴淽潇,你要做的不是愤恨,而是远离,离开那个家、离开那群会让你伤心的人,拉出距离、避免纷争,丢掉骄傲、抛却嫉妒,久而久之,你便能用体谅的眼光看待他们。”话说完,他与她对视、眨也不眨。
听着他的话,淽潇脸色丕变,她生气狂怒,也不懂他,明明是一张天使似地干净脸庞,为什么会有锐利的爪子,又凭什么趁人不备、一口气撕开她的伪装,血淋淋地剥出真相。
“你知不知道,一针见血不是安慰人的好方法?你懂不懂,我只需要倾听并不需要技术指导?你真以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天使吗?”她嘲讽地目光直直射向他。
瑀希没被她激怒,口气依旧平淡温润。“我是医生,根据我的医学常识,挖开毒瘤、挤出脓疮,伤口才会好。”
“这种医学常识,任何人都知道,不需要到医学院浪费七年。”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做?为什么要任由伤口发炎溃烂?”
“我不是做了吗?我逃跑了啊,照你的意思远离那个家、那些人,我也在尝试拯救自己啊!”
瑀希轻喟,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悲怜。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于是低下头、迳自想着心事。
是的,她反省饼问题症结,只是心里长不大的小可怜不允许她改变,于是她只能继续嫉妒、继续愤怒、继续寻找假想敌人。
淽潇低下头,所以没有看见他的表情,没有听见他低抑的叹息,“太慢了。”
两人都不说话,静静地任由尴尬在两人之间流窜。
许久,淽潇耸耸肩苦笑,她暗骂自己:做什么啊,你还真的但四处替自己树敌?怎么说,他都是收留自己的好心人啊。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已经不见忿然,她软了语调说:“都知道我是个小可怜了,还这样对待我,会不会太残忍?”
他摇摇头、坚持道:“你不是小可怜,你只是在努力扮演小可怜。”
“把这句话拿去告诉我妈妈,她不会同意的。”
“和自卑同时存在的是自傲,一个自傲到让人憎恨的人,往往心里自卑得不得了;同样的——”
她接下他的话。“我用骄傲倔强来掩饰心里的自艾自怜,我用愤怒来欺骗世人,其实我害怕畏惧?”
瑀希赞许地望向她,她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女生,她不是不了解自己,只是习惯用一层华丽的布,掩住真实的自己。
她歪着头叹气。“我本来对你印象不错的,但现在越来越不欢你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人,即使他像个天使。”
瑀希失笑。“不瞒你说,对于自己的目光如炬,我也很困扰呢。”
他的话惹笑了她,她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这不合理,他知道,但他就是闻到了。
瑀希幽默问:“请问,如果有一顿丰富美味的午餐,你对我的喜欢度能够恢复几成吗?”他不该问的,但或许食物的味道能令她心情好些。
淽潇笑得猛点头,犹如招财猫的手,她回答,“我并不饿,但是你的建议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方法。”
“那么,请吧。”
他的手掌往上,行一个绅士礼,骄傲而高贵的公主把自己的手轻轻覆上,掌心贴掌心,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小手带着微微的冰凉,不自觉地,怜悯又悄悄地攀到他脸上。
吃过午饭后,淽潇睡了好长一觉,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失恋的人都需要靠充分的睡眠来恢复体力,总之,她这一觉睡了好久,直到凌晨两点才醒来。
她并不饿,但习惯性地打开冰箱。
每次工作到深夜,她就会去开冰箱,喝一点水、吃两片干酪,再不然就泡杯咖啡,有人说温牛女乃可以帮助睡眠,但她从来就不需要那些东西,工作太忙碌,只要一靠上枕头,她就会一路昏进周公家大门口。
但今晚她失眠了,半夜两点醒来,看一眼时钟、闭上眼睛,她企图继续入睡,好神清气爽地迎接明天清晨,可惜没办法,她办不到。
于是她进厨房、打开冰箱,发现冰箱角落有罐她熟悉的玻璃瓶。
“Yes!”
她拿出来,用汤匙S—点点,倒进白开水,再放两块冰,搅拌均匀,凑进鼻间,真香。那是外婆的拿手好料,用桂花做的。
把剩下的桂花酿放回冰箱里,淽潇端着玻璃杯,走到客厅。
她的室友没有回房间,而是躺在客厅沙发里睡着,淽潇放轻脚步、小心翼翼,打算走到屋外长廊看月亮,却在经过客厅时,听见他低沉的嗓音。
“醒了?”
淽潇转头,问:“你没睡着?”
“你开冰箱的时候就醒了。”
他的睡眠很浅、睡眠时间也不长,这是在当实习医生时养成的习惯,那时经常会被吵醒处理病人的紧急问题,不过今天很特别。
中午两人吃完饭,虽然她一口都没吃,就进她房间聊天,说着说着,她睡着了,他给她盖被子、细细审视她熟睡的脸,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在路边遇见会想要藉机和她搭讪的女生,她的眉很浓,让她少了几分柔媚,她的鼻形很漂亮、不需要整型,他最喜欢她的嘴巴,没有上口红,却粉红得让人心跳加速。
瑀希躺在她身侧,用手指在半空中一点一点描绘她的五官,试着将她记住,这种事他从没做过,也许没经验的事会让人比较伤神疲惫,总之,他的手描着描着,他也沉沉入睡。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他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但这一觉,让清醒的他觉得所有细胞全都活起来,仿佛年轻十几岁。
他吃掉中午剩下的汤和面,回几通电话,打开电视,他以为生活节奏乱掉,今夜肯定无眠,没想到才十点多,又困了,他睡在沙发上,临睡前,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粉红粉红的唇。
“对不起,吵到你。”淽潇语带歉意。
“我是医生,值班的时候得随时保持警醒,习惯了。”瑀希这话是真也是假,他确实习惯随时保持警醒,但也确实好几年没睡得这么惬意过。
瑀希离开沙发,跟着淽潇一起走到门口,屋外凉风习习,没有白日里的酷热,他伸个懒腰,精神饱满。
“当医生很辛苦吧。”她偏过头望他。
“念医学院的时候不觉得辛苦,第一次感觉到辛苦,是发现自己只是医生、不是神,对生命的消失无能为力时候。”
“没有人可以主宰生命,能被医生救活的人,他本来就不应该死,而那些不能救活的,也不该是医生的责任。”
“听你这样说,医生好像没什么大功能。之前我还很不平衡,有病患顺利开完刀后,家属不感激医生的尽心尽力,反而买鲜花水果跑去庙里酬神。原来他们的观念和你一致。”
淽潇大笑。“本来就是啊,有没有听过,阎王要你三更死,怎能留你到五更?生死有命,早在出生那天就注定了死期。不过你也别沮丧,医生的存在,可以减少病人的症状、痛苦。”
“照你这样说,世界上不需要医生,只需要麻醉药。”
“你非要曲解我的话才高兴吗。”她仰起下巴,红艳的唇正对着他,引得他一阵心律不整。
“我曲解了吗?不是你打心里看不起医生这行业?”
“看不起?你在开玩笑!当年我为了分数不够、进不了医学院哭得多惨啊,我怎么可能看不起?!”
“医学院很难考吗?我不觉得。”他骄傲地抬起下巴,用斜眼瞄她。
“你这个话,大白天站到门外讲,我保证你会被人用石头活活丢死。”
“这个话很讨人厌吗?”
“对!你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就是那种嘴巴上说:‘我没念书啊,我都在打怪兽。’然后老师考卷发下来,每张都考一百分的人。”
他一击掌,大彻大悟,“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明明我长得不赖,功课好、品性佳,是模范生的最佳代表,为什么人缘一直都不怎样?”
“因为你说话太讨厌!”她一口气下评论。
“不对,是因为像你这种在背地里偷偷嫉妒我的人太多。”
偷偷嫉妒?错了,她都是光明正大嫉妒,然后加倍努力接着臝过这种人,他太小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