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病房,黄柏毅见着病床上的身影,有些意外;他没想过她口气淡然下所说的“来看家人”,是这样颈部以下全无反应、只能躺在床上的家人。
“姑姑、阿姨,这是我地检署的同事,刚好遇上,请他们来吃个蛋糕。”她介绍后,弯身切蛋糕。
邵姑姑热情招待,拉了椅子过来;黄柏毅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打扰了病人休息,黄宛贞倒是往椅上一坐,接过蛋糕就吃了起来。
“抱歉,这是我姊,她心理上生病了,不大懂得待人处世的方法。”黄柏毅歉然道。
邵姑姑笑一声,拍拍床上邵海生的肩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个躺在床上的更不懂得待人处世的方法,客人来也不会坐起来说『嗨』。”
黄柏毅笑一下,对这位长辈印象甚好,能这样自娱娱人,才能把生活过得快乐吧。有时候生活中的苦,并非真的苦,往往是自己不懂得让自己快乐,是自寻烦恼。
“你吃慢点,不要像我跟妈饿了你几顿似的。”见黄宛贞大口吞着,黄柏毅叮咛一声。
“这给你。”邵海晴递给他一盘,才发现不见那道白袍身影,遂问:“姑姑,俞大哥走了?”
“说等等有会议,先回去准备。”
邵海晴点头,想说点什么,被抢了白。
“他不吃蛋糕吗?”黄宛贞盯着床上男人看,四眼相对,一个好奇,一个平静。
“他不能吃,因为他生病了。”邵海晴说着,语声稍要比寻常工作时候来得温柔。黄柏毅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跟我一样生病了哦?”
“对呀,所以你等等要乖乖跟阿毅去看医生,要不然就会像他一样,连蛋糕都不能吃了。”邵海晴指着自己兄长,柔声劝慰。
“他好可怜喔……”黄宛贞忽伸手模上邵海生的脸,对方只睁着无神平静的眼睛看她,她皱着眉,说:“以后我来医院时,都先来看你好不好?”
黄柏毅欲开口阻挡黄宛贞举止,邵海晴在一旁淡道:“不要紧,我哥喜欢人家和他说话,他虽然颈部以下没知觉,但是脑袋很清楚,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也会有情绪。”
他看看床上男人眼珠子直盯着自己的姊姊,好像真在听她说话,他安了心。他侧首,看着邵海晴问:“可以知道原因吗?车祸?”
“不是。”她摇首,见几个阿姨和姑姑有她们的话题,她走至窗边,才缓缓说道:“是他当兵时发生的。那时他在部队,也就一般的班兵,一天夜里睡觉,忽然醒来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大叫,同寝室的都被他吓坏了,但医官说他是在梦游,也没有做处理,等我们接到电话时,他已经被送进医院开刀。术后就是这种情况,他什么也来不及说来不及做,就连拿笔写给我们看都办不到。”
“军方怎么说?”他微微皱眉,大略猜到又是一起军中意外,通常这类意外难有真相。
“没怎么说,除了推卸责任,什么也没有。他在寝室滚地大叫头痛,这是他同寝室弟兄说的,军方并没这么告诉我们,只说他梦游撞到头。”
“梦游撞到头?”黄柏毅讽笑一声。“这么瞎的理由军方也说得出口?”
她垂眼,语气无奈。“他们都敢那么说了,我们家属也拿他们没办法,再多责怪也无法让我哥好起来。”
“你们就这样默默接受这个事实,没想去调查清楚?”
邵海晴一张菱唇微微地扬了扬,似笑又非笑。“我爸只是个药剂师,我妈是家庭主妇,我哥长我十岁,当时我也只是个高中生,这样的家庭拿什么跟军方要求调查清楚?他们只是嘴上说会负责会查明原因,实际上什么也没做。”
“所以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
“医生后来有说明,说我哥有隐性地中海贫血症,我们再依我哥他同梯弟兄转述的内容,猜测事发那天,我哥可能有操练过度的现象,但他这种病不能有太激烈的运动,也容易头痛,所以他才会在晚上睡觉时忽然痛醒。”
“你们之前不知道他有这种病?”
她摇首,深深一叹。“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表示过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平时看他也很健康,他又爱打篮球,从未发过病。”
“当时发病时,显然医官有疏失,这部分有没有去追究责任?”梦游这么瞎的理由军方也敢说,他在心里讽笑。
邵海晴不说话了,只是盯着窗外。阳光碎金般在她眨动的眼睫上滑过,衬得她肤白如玉。好半晌后,她那双深黑的眼眸静静落在他面上。“黄检,我们对许多事去追究责任的目的是什么?”
他似乎明白她还有话想说,并不答腔,只看着她。
“我们当然有追究,可是小虾米怎么对抗大鲸鱼?从以前到现在有多少军人死在军中?但上面那些人有自我检讨过吗?最后是我妈吞了安眠药自杀,是她以她的生命去抗议军方的轻率和草菅人命。也许死的不是他们的家人,他们根本不痛不痒,还把新闻压了下来,全国各大报,只有水果日报有报导,小小的一篇。”
她情绪略显激动,黑眸渗出水光。“我哥似乎知道我妈离开了,他曾经企图咬舌,还好马上发现。我大三那年,我爸在工作时突然倒下,心肌保塞离开的,他一直没能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加上他工作时间长,所以就这么走了。”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如果追究责任的代价是另一条、二条人命的付出,值不值得?”
对于事情后续的发展,他甚感意外,想掀唇说点什么,又发现说什么都是多余。盯着她微红眼眶,他只问:“所以你考法医?”
察觉自己波动的情绪,邵海晴转首望窗外,深呼息后才道:“我爸是药剂师,我和我哥本来就有意愿要从医,只是因为我哥的事更坚定这个念头。考上后,才知道台湾法医人手不足,所以我决定走这条路。一个看诊是看活人,一个是看死人,没什么分别。”她像已恢复情绪,语气明显轻快。
黄柏毅笑着,睐了她一眼,目光随即调往窗外。“最好没分别。”
“看死人比较清静,也比较安全。看活人要是一旁家属不满意,可能就送我两圈黑轮。”
她是在说笑吗?他眸光转瞬间与她的在窗面上交会,两人均是微愣后,同时笑开。
“你很少真心地笑,就像现在这样。”黄柏毅忽道。
她不置可否,却是问:“会吗?”
“你的笑容多数是敷衍,那是一种隔着距离的笑,这是在武装自己。也许你遭遇的家庭变故迫使你一夜间长大,你强迫自己坚强、懂事、稳重,所以你的笑容变得疏淡,像是怕人还把你当孩子似的;尤其你是女法医,担心同事或家属因你的性别而看轻你的能力。”
她听了听,只淡问:“你什么时候成了心理学家?”
他耸肩。“我只是能体会你的处境。至于性别歧视这个,女检察官都会遇上,很多警方不只质疑女检座,连我这种男检察官也会被质疑。他们通常认为,以他们办案的资历,凭什么听我们这种只会口头差遣的检察官办事。”
邵海晴静了瞬,侧眸看他。“同理可证,所以你的言行也是一种武装吗?假装自己花心、假装自己爱看美女、假装自己吊儿郎当,其实说到底,你只是不想让人发觉你的压力,甚至是你不想要被同情。”
“我不否认。不过,爱看美女何必假装?男人都爱看美女啊,难道女人就不爱看帅哥?”
她点头。“也是。美好的事物人人喜欢。”或许正因为署里同仁皆知他爱看美女,最后他在大家眼里成了一颗花心萝卜。
“其实,想哭就哭,何必压抑?因为是在我面前,不好意思哭?”
邵海晴微愣,明白他意指方才她波动的情绪,她说:“哭是弱者的表现。”
“谁这样告诉你的?所以我说你只是在武装自己,只要让你待在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就能痛快地哭了吧。”
被说中心思,她有点别扭地开口:“才不是这样。”
“你是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刚和你前男友分手,就在楼下大厅哭得死去活来的,哭到连面纸都用光,鼻水都要流出来了没纸可擦,最后只能摀着鼻子,这样还不算痛哭吗?”并非要故意揭她伤疤或探究她秘密,仅是觉得她这年纪的女子,很多人还很天真,不知道人生目标在哪,像她这样一肩挑起重担的不多见,她为什么还要压抑?
他一个男人,为了精神分裂的姊姊,都常有深深的无力感了,何况是她?
她张圆了嘴,直勾勾盯着他瞧。那天,邻座那人的模样她并未留意,只几次低眼时觑见那双被包裹在西裤下的长腿。她知道是男性,难道是他?“你……那个拿面纸给我的人……”
黄柏毅耸耸肩,道:“你那时候哭得很惨,真的非常惨。我又发现你有泪痣,我心里就想,难怪那么会哭。”
她耳根一热,连脸颊也漫出粉泽。她想起他问过她是不是很爱哭,原来他一开始就认出她了。深埋的情绪与心思皆被这男人看透,她心微慌着,转开视线,她盯着窗外,想着,以后在他面前,武装是不是多余了?
两人静了很久,都未再开口,病房里只有身后邵姑姑和热心阿姨们的交谈声,以及黄宛贞断断续续对着床上男人说话的声音。
稍久的静默后,盯着窗外的黄柏毅忽然低着音嗓,道:“或许,我们就是传说中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