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旦足足昏睡到第二日的黄昏时分才醒来。
醒来的那一刹,她还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茫恍惚感,不知道自己现在仍旧在侯府那个水深火热的噩梦里,还是依然身陷为奴为隶苦不堪言的马坊中?
但任凭她怎么样,都没想到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时,看到的竟会是一张做梦也没想过会再见到的熟悉脸庞——
吓!
尤其那张脸沉黑难看得像锅底,带着浓浓的不悦和……担忧?
她傻望着他,愣愣地看着他又迅速变脸,铁青的脸色瞬间明亮了起来,灿烂若朝阳普照大地!
“你可算醒了。”高壑吁出了憋在胸口闷得生疼的那口气,浓眉斜飞,神情间有说不出的欢快,却在下一刻僵了僵,一脸严肃的板正了高大身躯,身形如银标枪般昂然挺坐,淡淡道:“嗯,终于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天长地久去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实在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说呢?”他傲然道,不忘冷睨了她一眼。
她迟疑地眨了眨眼,昏厥前的记忆逐渐回转过来,犹带几分病容的小脸微微红了。“是……你救了我?”
“既然醒了,便把这盏燕窝喝了吧。”他眼神温和了些许,将一旁用小金盏温着的燕窝取了过来,递到她跟前。
他深邃眸子亮得令人心悸,看得独孤旦心乱如麻,眼神不由闪烁了下,悄悄朝后缩去。
她没忘记,这男人日前还大咧咧地说要纳她为妾……虽说承蒙他救了自己一命,可还恩情可不能把自个儿的终身和清白全搭了上去。
“我、我不饿。”她回避地偏过头去,没见到他眸中闪过的一丝黯然。“对了,那……虎子呢?你可见到虎子了?你也救了他吗?”
一张口就问旁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儿?
就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表,值得她这么惦念相问吗?
“不知道。”他胸口一窒,英毅脸庞倏地拉了下来,阴郁地哼了声。“救你一个已是费力,旁的没工夫注意。”
“什么?那虎子被抓回去了吗?”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就要冲出去救人。高壑心一紧,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又气又急的斥道:“孤说他被抓了吗?你也不看看自己一身的伤,身了都给掏空了,不说救人,就你这气力撑得到走出宫吗?”
她僵住,抖嗦着嘴唇,呐呐地望着他,结巴开口:“你、你说什么?你刚刚说——说——”
孤?出宫?唯有帝王方可称孤道寡。
独孤旦这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典雅大气的宫殿之中,盘龙金笼鼎飘散出沉稳厚重的香气,十尺高的朱红珊瑚树豪奢的做灯柱,面前高大伟岸的男人身着玄色绣金龙袍,乌黑长发虽未梳髻戴上旒冕冠,却是以一柄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羊脂玉簪绾起。
这样的一身气派,这样渊淳岳峙的帝王之威豪不掩饰地扑面而来,她的呼吸一滞,脸色一点点地惨白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细若蚊蝇,脆弱得令他心疼。
他的眼神柔和,仿佛害怕惊着了她地低声道:“孤是北齐高壑。你别怕,孤不会伤害你的。”
她脑中一片空白。
“阿旦?小阿旦?”他有些不安又略感好笑地模了模她的头,试探地问:“你——莫不是这样就给吓傻了吧?孤的印象中,你可不像那等胆小如鼠的女子。”
“你……”她还是有些僵硬,吞了口口水,一时间也不知该下跪行礼还是往大榻角落缩去。
“参见——”
“唤孤主公吧。”高壑看见她眼中的防备,心口一抽,急急道:“孤又不会逼你,你,别怕孤。”
她沉默了片刻,高壑一双黑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知怎的掌心有些汗湿。
“主公。”她终于低唤了声。
他松了口气,脸上神情变得愉悦。“嗯。”
“谢谢您救我。”她的语气仍有三分谨慎与疏离,清瘦的小脸蛋仰望着他时,眼神虚虚的。“我,咳,民女现下没事了,刀子该告辞。”
“你是要去找那个叫什么虎子的男人?!”他脸色微变,神情又难看了起来。
“你就为了那种乱七八糟的人便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儿?”
独孤旦瑟缩了下,随即被他口气里的愤怒与轻蔑惹恼了,冲口而出:“什么叫虎子的男人?他是我义弟,不是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义弟?”他顿了顿,黑眸眯了起来,“当真只是义弟?”
“他还拿我当哥哥看呢,怎么就不是义弟了?”她被他紧迫盯人的追问搞得炸毛了,气呼呼地道,“况且我同他是什么关系又同你——主公有半文钱关系吗?”高壑突然笑了起来,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她一时看傻了眼,更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弄得浑身寒毛直竖。
怎么,怎么就笑了呢?
若按常理,他堂堂一国之君被个无品无级的无名小卒出言冲撞,不是该龙颜大怒,然后命人把她拖下去砍了吗?
就连在南齐小小的侯府里,侯爷只要一发火就最爱杖毙下人,怎么这套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威权霸道,到他这里全走样了?
“孤果然还是习惯你这真性情。”他抚掌笑叹。“好,好得很。”
好……好个屁!
独孤旦忽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若是换作未知晓他身份前,许是会毫不客气再给他的脚丫子一记好看,可如今……
幼稚!她也只敢在心底月复诽。
“你若答应喝了这盏燕窝,好好养身子,孤便答应救你义弟,”他微笑,“如何?这笔交易不亏吧?”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何故侍她这般好,却又直觉自己不会喜欢答案,只得假作无视他眸中的笑意,低声道:“……谢主公。”
“乖。”
“咳咳咳……”她被燕窝呛到了。
几日后,独孤旦才从一个殷殷勤勤的侍人口中得知,虎子已经被带到西郊大营投军了。
“怎么……为什么……”她的双手正被太医仔细地包扎着,闻讯激动得霍然起身,柔软的锦绢登时勒疼了手心,一阵阵热辣辣的热痛。
“嘶——”
太医和侍人们见状吓得脸都白了,扑通扑通跟下水丸子似的齐齐跪倒在地。
“臣下该死——”
“奴下该死——”
独孤旦反被唬了一跳,慌张急乱地忙要扶起。“快起快起,我没事儿,犯不着什么该死不该死的,这儿没人该死……都起来吧!”
“谢主子娘娘宽待不罪。”太医和侍人们千恩万谢,这才战战兢兢的爬起来。
“我不是你们的主子娘娘,你们都误会了。”她好想叹气,可见面前这一张张小心翼翼噤若寒蟀的脸,不禁越发气闷,却也不敢再稍露丁点怏怏不快了。
“呃,我是说,无事了,继续吧。”
“诺。”太医大松口气,匆匆抹了记冷汗,殷切讨好地接着帮她扎裹手掌的伤处,这下更添了七分小心。
好不习惯……
独孤旦忍不住回想起自己过去在候府当嫡长大小姐时,有没有过这等气势凌人的风光时候?
嗯,没有,一向是庶妹独孤窈还比她这个正宗的嫡女要威风八面多多了。思及此,她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是被自己忽略了?
脑中灵光一闪,独孤旦的脸色登时难看至极。
独、孤、窈。
独孤窈不正是南齐这次上献至北齐和亲的美人吗?那么——那么此刻她也在这座北齐宫殿里,还是高壑后宫三千的妃嫔之一?!
刹那间,独孤旦不知怎的胸口一绞,涌上阵阵翻腾欲呕之感。
霎时,她的眼神清冷了起来。
就算是死,她也决计不要跟独孤窈同处一地!
更别提她们母女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现下独孤窈是雄霸一方北齐高壑帝的女人,依她一贯的攀高踩低、得势猖狂,以自己目前这手无银毫无势力的窘境,又如何能敌得了她?
走吧,就趁还未与独孤窈狭路相逢的时候,她得速速离开这个危险之地,直待异日自己能打下一片天后,再做谋算。
她深吸一口气,强稳住心神问道:“你说,虎子已经投军,是他自己愿意的吗?”
那报信的侍人忙应道:“是,主公已命人问清那位虎郎君的意思,郎思确实想留在我军中效力,挣出军功光耀门楣,请主子娘娘莫担心。”
“虎子……”她神情郁郁,轻轻一叹。“那也好,男儿有志气自能鱼跃鸟飞,任尔开阔。”
独孤旦不只一次感慨,若自己是男儿身便好了。
若是男儿身,当不至于在侯府中处处落下风,任人宰割,就是出了侯府,也能赤手空拳闯出名号,不像此刻,因女儿之身时时制肘受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