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文歌边想着该去哪寻欢作乐,边大跨步走出去,直奔外院马房。
他虽然出生在盛都,却不是穷奢极欲的性子,来到边城以后更是习惯了这边清苦的生活,若是在盛都家中,天色一暗就该点起灯笼,可现在他的院子里却只是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气,就连守卫都找安静避风的角落守夜去了,只有右边不远处的院子有亮光。
下人的院子都在左边,右边平时都是漆黑一片,现在瞧着那闪动的亮光,夏文歌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宋瑾熙的院子,是刚为他整理好的住处。
几乎是无意识的,夏文歌双脚走向那院子,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还是要去寻欢作乐,所有的心思已经都被那间院子吸引,一脸郑重、轻缓地走过去。
与白日的热闹不同,院子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房间里有时会隐约传来什么声响,又很快什么都听不到。
惠娘还在吗?宋瑾熙在这里住着习惯吗?这边院子里只住了他一人会不会怕?守卫要更加严密一些吗?一肚子的疑问冒出来,夏文歌安慰自己此刻到访是尽一些地主之谊,毕竟自己的客人神秘得很,还和元文帝有牵扯,他要十分小心才好。
这么想着的时候,夏文歌已经轻轻敲门,敲了三下却一点响应都没有,明明刚才还听到声音,现在却悄无声息,难道是遇到什么意外?这个念头冒出脑海,夏文歌表情一下子警觉起来,左右查勘一番,确认没有什么可疑的声音这才推开门。
门栓并未插上,门只是被人随手关着,他屏住呼吸走进去,脚下无声。
这一刻夏文歌完全忘记了这是自己的家里,只是多年打仗的警觉性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确认了外房没人,正犹豫要不要往内间去,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却从里面走出来,一手扶在帘子上、一手捏着一本书,看到房间里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站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他。
宋瑾熙没想到夏文歌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她先是吃惊,然后多年女扮男装的习惯让她立刻低下头看自己的装束……万幸,刚才沐浴完出来的时候已经束胸,此刻身上又穿着一件宽大袍子,倒是让人看不出什么,只是头发还未梳起来,就那么披散着。
害怕被人发现身分的慌乱夹杂着不解,她皱眉,有些愤怒,“夏将军怎么来我房里了?”虽然是疑问的话,却用了质问的口气,宋瑾熙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要是刚才她没有穿这么一身,那自己的秘密不都曝光了吗?虽然跟夏文歌相处几日,感觉他还算正直,就算知道自己女扮男装也未必会去揭发,可她不能冒这个险。
宋瑾熙很惊慌,夏文歌何尝是冷静的,他的身体还保持在警戒的紧张状态,眼前出现的不是让他拔刀相向的敌人,却是那个心心念念的少年,就算是平时想到他时心跳已然加快,何况此情此景。
他没有往日楚楚风流的模样,却衣冠不整,虽看不到衣衫下的春光,只是那红润的脸颊和披着的长发已经让自己屏息,夏文歌生平第一次如此无措,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惊扰眼前的梦境。
五年军营生活,他不是没见过别人衣衫不整的样子,甚至和兄弟们赤luo相对的事情也有发生过,但是从来没有过现在这样的感觉,只是瞧着那张薄嗔带怒的脸颊,理智就都跑到八千里以外。
好半晌,夏文歌才保持冷静,暗哑着嗓子说道:“我敲过门,没人应声。”
“因为我在后面,你怎么能随意进来?”看他一脸平静无所谓的样子,宋瑾熙越发愤怒了,“就算房间里没人,你也不能随意进来呀,难道这点规矩都不懂吗?”因为害怕被发现身分,她的态度变得尖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兽,张牙舞爪保护自己,也不顾什么位阶称谓了。
房间里原本的旖旎气氛散去,夏文歌终于找回部分理智,让自己的眼睛从宋瑾熙的脸上挪开,随口说道:“这里亮着灯,我以为有人闯进来,进来查看。”
多么牵强的借口,却让宋瑾熙冷静了一下,自作主张替他寻找理由,是了,眼前这个人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也许是行军打仗的人习惯了独断专行,所以才忘记不能擅闯这个道理,何况自己现在是男儿装扮,反应太过激烈倒引人怀疑,不如顺势下坡。
想到这,也就没这么气了,深吸口气,她摆出送客的姿态,“是我误会了,只是以往家中没人敢进我的房间,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还望夏将军见谅。”
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夏文歌有些庆幸宋瑾熙的误会,要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怀有那种隐密、不得人知的想法,怕是已经闹将起来。
在心里打定主意后他更加谨慎,一本正经地说道:“以后我会注意,宋大人也不要客气,有什么问题尽避来找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
“多谢,那夏将军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宋瑾熙不讨厌夏文歌,虽然一开始有些不愉快,可这些天的了解已经足够让她相信他。
夏文歌外表严肃冷冽,内里却体贴,又没有盛都男人们那些骄奢yin逸的坏习惯,尤其那日在酒楼,他对自己的保护更是震撼了一下,甚至算得上欣赏,若是平常见到,她很愿意多多交谈,只是现在时间、装扮都不适合,她只得往外撵人。
“没有。”许多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口,夏文歌心里却满足了几分,起码宋瑾熙就站在自己面前,已经有看到了几眼,“那我先回去,宋大人有事尽避找我。”
“好,我送您。”松了一口气,宋瑾熙伸手把书放在一边桌上,这就要送他出去,可她才走了两步,却忍不住哎呀叫出声。
因为疼痛脸一下子皱在一起,宋瑾熙连忙扭头看自己的头发缠在了哪里,却是惠娘为了好看,弄了一个复杂精致的银钩挂着帘子,此刻那弯弯曲曲的银钩已经与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看着及腰的长发与银钩缠得乱七八糟,宋瑾熙无奈,伸手去扯动,却冷不防身后突然伸出两只手,夏文歌的声音立刻响在耳边,“别动,我帮你。”一双大掌抓住了她的手,安抚的声音响在耳边。
下意识挣扎开他厚重的掌心,宋瑾熙不敢乱动,任由对方把自己包围在手臂间,夏文歌手指灵活地往下解那头发,力气虽大,动作却轻柔得很,因为靠得很近,总觉得宋瑾熙的身上有一股香味,若有若无地在鼻端徘徊,引得他思绪胡乱纷飞。
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夏文歌想,完全没有一点点汗臭味或者男人常有的体味,反而有一种陌生的香气,还有这一头长发柔软如同丝绸,缠在他的手上,千丝万缕地渗透进心里。
就这样停在这里吧,静止在这里,这是夏文歌最真实不加掩饰的想法,可他却没发现怀里的宋瑾熙红了脸,已经完全不知所措。
宋瑾熙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样靠近过自己,就算是名义上的爹爹也不曾这样温柔地对待她,甚至爹爹除了死前,从未叫过她的名字,瑞王妃更是对她冷眼相待,所有人都当她是瑞亲王捡来的弃婴,除了皇上,没有外人知道宋瑾熙是瑞亲王亲生。
宋瑾熙曾经十分痛恨那个名为爹爹的瑞亲王,凭什么上一辈犯下的错却让她来承担,所以瑞亲王死后她离了王府,任性地去做官,然后让半个朝堂的人都畏她、惧她、讨厌她。
只有夏文歌,他是她生命里第一个愿意靠近自己的人,明明相识不过几日,却好像很熟悉,做出那么多暧昧的举动,若不是自己现在披着男子的幌子,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男人另有所图,可是自己现在是男人呀,那为什么夏文歌要对自己这么好?宋瑾熙忍不住去仔细地想,却不敢说出口那个答案。
不可能,她现在是男人,夏文歌不会有那种心思的,可再一揣摩,心里就有些恍惚,再去看眼前的夏文歌,有些隐密的心思开始在心里滋生。
没感受过爱也没爱过,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喜欢一个人的那天,宋瑾熙原本已经打算一生男装示人地独自走过,可是遇到夏文歌,突然觉得身边有一个人的感觉很好,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出来,可以聊天、可以吵闹,好像生活一下子有了色彩,再也不像以前,无论何时都是独自一个人。
因为这些奇怪的想法让她脸上红云密布,一颗心怦怦跳动,她惊惶得不知所措,而那边夏文歌已经有些不舍地解开最后一缕头发,感受着这难得的肌肤碰触,不愿后退半步,依旧保持姿势站着,两人一时无言。
许久,还是宋瑾熙开了口,“多谢。”
深呼吸,夏文歌轻声说道:“不客气。”
话虽说着,却没有放开的动作,直到宋瑾熙忍不住再次开口,“好了……”
这真是个古怪的夜晚,而自己这时候依旧不忘压着嗓子说话,宋瑾熙都忍不住要感叹自己的定力,更加奇怪的是,第一次有男人靠自己这么近,自己心底却没有厌恶的感觉,完全不似在盛都,只要那些男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自己,憎恶的感觉便会涌上心头。
很奇怪,夏文歌并不让她讨厌,所以她没有激烈的抗拒,只是等伸出的双臂缓缓收回,感觉身后人双脚后退,这才转身看他,却冷不丁落入一双深邃的眼眸之中,凝视着自己,看不清楚里面藏着什么。
嗓子莫名其妙地干涩,宋瑾熙双唇翕动,想要打破此刻的气氛,“很晚了,夏将军……还不回去吗?”短短几个字,她几番停顿。
强烈的感觉奔腾在胸口,一股冲动涌动着,从看到宋瑾熙开始,夏文歌觉得自己二十几年的生命彷佛飘离了最初的轨迹。
在他的预想中,功成名就、娶妻生子,这些事情本应该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可是那时候宋瑾熙还没有到,他还没有以这种强硬的方式出现在自己身边,此刻出现了,曾经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容易接受。
没看到宋瑾熙时还好,一看到,夏文歌就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连曾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也完全消散,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无力感,而这一切都因为宋瑾熙,夏文歌目不转睛地盯着宋瑾熙瞧,他的声音有些哑然,“你是谁?”
脸色一下子白了,宋瑾熙看着他,有些防备,“什么意思?”难道真如她所想的,这个男人看透她女儿身的身分了?
“你到底是谁?一个被贬的内史却让皇上亲自派人护送,名义上说是惩罚,却安排我给你最好的一切,你到底是谁?”
宋瑾熙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看破了身分,她极淡地扯了一下嘴角,却没笑,“我还以为夏将军永远不会问我的身分。”不怪她会有这样的理解,实在是这些天夏文歌都没表现过对她身分的好奇。
脸色黯淡下去,夏文歌有些挫败,“我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问。”
假如回到第一次遇到的那天,到来的宋大人是他以为的那样,与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尖酸刻薄的性子,或许还是一个谄媚狡诈的小人,一脸趾高气扬的骄傲……如果那是宋大人,大概夏文歌这辈子都不会来搭理,只是找院子给他住,安排人守着不许乱跑,直到人离开边城。
可是来的是宋瑾熙,一个尖锐傲气却又敏感的少年,总是防备着别人却又天真得很,一点也不趾高气扬,眼底却总是藏着不符合年纪的寂寞,安静地待在院子里却又向往自由,不惜与自己对抗,这么复杂的一个人怎么能让人不好奇。
他曾经希望皇帝把这个莫名其妙的累赘召回去,可现在却有一个声音在吶喊,留下吧,永远留在这里,即便他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也甘心。
凝视着宋瑾熙,他的眼睛干净清澈,里面写着疑惑,夏文歌苦笑,觉得自己就是作茧自缚,竟然连伤春悲秋这样的事情做起来也顺手拈来,心道不能再任由自己奇怪下去,不然宋瑾熙必定把自己当成有什么怪病的男人,这么一张脸,恐怕打过他主意的男人不少,自己不能引他厌恶。
这样想着,夏文歌终于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微微一笑,“宋大人休息吧。”他转身离开,动作一气呵成,留下宋瑾熙站在那里。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宋瑾熙抚模发烫的脸颊,身体莫名地颤动。
原以为离开了盛都那个名利场,一切都会平静,可眼前的事情却不像那么简单,看来边城也不是皇帝口中那个安全的地方呢。
该怎么办呢?难道只能躲避,就像是离开盛都一样?她不是这样胆小的人,可是眼前的情况着实很复杂,自己看不透这个男人又躲不开,到底该怎么办?宋瑾熙在心里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