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方子有效吗?能救得了房大人……”被阻隔在外的管元善面色阴沉,他根本不赞同心爱女子救人之举。
那是瘟疫,不是一般服药就会好的风寒,一旦被染上了,十之八九是无药可救,他怎能容许她以身涉险,用自行捣弄出的草方去医治难治的疫疾,她是拿命在赌。
“你认识这位老人家?”原来是熟人。
趴在门缝往内瞧的管元善声音低沉恍若有物鲠在喉头。“他是告老还乡的礼国公房伏临,同时也是保和殿大学士。”
一个严肃到教人头皮发麻,怪癖又一堆的难搞老头,年纪一大把了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一不顺心就辞官不干,皇上再三挽留也留不住他,只好任他气呼呼的离朝辞官。
“这两日我看他的呼吸平顺了许多,身上的脓包未再复长,发热的情况也改善了不少,如果没有再月复泻的话,大致上是控制住了……”尽人事,听天命,她尽力了。
“你是说你的药方奏效了,瘟疫也有药可以医治?”他说不上是喜是忧,感觉很复杂。
“目前来说,是的,房大人身上烫手的热度已经降下去,只剩下微微地发热,再服两帖药他应该就会清醒了。”当时的希兰、希竹足足高热七日夜,她不断地喂以祛热、化虚、疏肝气的汤药才得降温,要不是她买不起后续的补药补气提神,他们也不会因体力不支而死去。
“那你还不出来,让庄子里的下人接手,接下来没你的事了,你给我离那糟老头远一点,别过了病气。”虽说大有好转但未好全,仍有染上的可能性,他不许她冒险。
半条腿进棺材的房老头没有她的命重要,能救是运气,救不了是命数该终,用不着赔上自己。
糟老头?裘希梅失笑地一摇头,身子因连日的照看病人而有些虚弱,刚一起身时晕了一下。“那名车夫呢?”
“还躺在床上,不过比房老头好多了,他能自行进食,不需要别人喂食,身上的红斑一点一点的消退,并未化脓。”他算是捡回了一命,医治得早,否则就得把寿材准备好。
“那有没有从他口中问出其他人的状况?是只有少数人染疫,还是蔓延开来,朝廷有没有派人来防疫……”一想到当初尸横遍野的惨况,裘希梅仍然不由自主的打起寒颤。
只有经历过瘟疫大举肆虐的人才能体会生死一瞬间的恐怖,身边认识的人都死了,前两天还用烟斗杆敲孙子脑门的周老伯已挺直身,两眼未闼地似是在问:为什么是我,药呢?我还要多活几年看我孙子娶老婆啊……
而活着的人虽然活着,却全无生机的等死,不只一药难求,即使求来了药也救不活至亲,只能一个个看他们死去,由悲痛到麻木,到最后想着下一个是谁,自己还能活多久。
空洞的眼神,无尽的绝望,日渐凹陷的脸庞,没有人是笑着,只有木然的落泪,茫地望着远方。
“希儿别急,我都问过了,原本有三婢四仆跟着礼国公,他们路经一个叫杏花村的村子,村子里有很多人都生病了,臭老头的怪癖犯了,非要留下来看看村民生了什么病……”
结果随行的仆婢一个个病倒了,最后他也开始额头发热,咳嗽咳出带血的浓痰,见状的车夫怕自己也染上病,催促着房伏临离开,那时他是被人搀扶着上马车,结果走到一半就发病了,他又吐又拉、虚汗直冒,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了,他一直跟车夫要水喝,喝完又吐光,直到全身虚月兑瘫软在车里,怎么喊也喊不醒。
“车夫一急就想找人救他的主子,可是路况不熟的他东转西绕居然迷路了,误打误撞的冲进我们所在的林子,根据车夫的说法,那几个下人怕是不行了……”
他们比礼国公先发病,若无及时医治,恐怕凶多吉少。
“管二哥,你照我说的里里外外洒上醋水,地上铺石灰,希兰、希竹他们绝对不能靠近这里,你告诉他们要乖,要听话,不要担心我……”裘希梅原本想说的是不要染上瘟疫,可是话到嘴边又缩回去。
她害怕事情又像重生前重来一回,她的希兰、希竹比那时还少两、三岁,对致人于死的疫疾毫无抵抗力,她不能,也不会让他们再受一次罪,必须防患于未然。
管元善听到她仍心心念念被照顾得很好的弟妹,突生怒气地朝内低吼。“你只顾着担心别人,怎么不照顾好自己!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忧心,怕你也……希儿,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里面的人应该是我,我才是父母官……”
“元善……”听出他话里的心疼和自责,裘希梅鼻头一酸,盈盈水眸泛起淡淡薄雾。
她不能接受他呀!他的情深、他的义重,他的不顾一切她都知道,心也会不舍,想要朝他飞奔而去,可是她两脚重如铁,一步也迈不开,门户的隔阂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壕沟。
“希儿,你出来好不好,那个臭老头命硬得很,一时半刻死不了,我让人四个时辰喂他一次药,他不喝就用灌的,准让他留着命向你道谢。”臭老头要是敢不感恩,他一把火烧了他最爱的书楼,当是给老头子陪葬。
裘希梅头有点晕,她以为自己是太疲倦了,体力支撑不住,遂将半个身子靠着床柱。“现在不行,至少还得等上三天,确定我没感染上瘟疫才行,你把马车烧了没?还有房大人用过、碰过的衣物和器具,能烧的都烧了,不能烧的用煮沸的醋水去烫,放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晒过,能不用尽量别用。”
“我连马都杀了……”管元善小声的咕哝。
为防瘟疫扩散,他先把马车烧了,而后一箭射穿马脑,将四匹马尸和马车一起烧了,包括房老头和车夫的衣物。
“你说什么?”奇怪,是屋里门窗紧闭太闷热了吗?怎么她一直冒汗,觉得口干舌燥。
“我是说你若是担心自己染疫,我另外替你准备一间屋子,你在里头好吃好睡,养足精神,犯不着和臭老头关在一起,反正他挺尸挺得很愉快,没你的照料也能挺到天老爷来收他。”房老头虽然年过半百,但还是个男的。
“管二哥你……”她好笑又好气地捂着冲喉而出的咳,心里有一丝丝暖意流过,她知道他舍不得她太辛苦。
“挺……挺什么尸,哪……哪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臭……混帐小子敢叫我臭老头,我用……藤条抽……抽他……”断断续续的沙哑话声十分虚弱,似有若无。
礼国公房伏临有气无力的吐出骂声,他脸白如纸,勉力睁开无法聚焦的眼,眼前一阵白光晃动,只看见一片白茫茫,一道女子的身影缓缓走到床边。
过了一会儿,他两眼能识物了,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力气使不出来,连抬个手臂都十分吃力。
“房大人,你好些了吗?有哪里不舒服,你刚发完汗还有些气血不足,休息个两天便可无碍。”她记着的药方果然有用,他气色看起来比先前好得多。
“你是……”眼生得很,不是他家的丫头。
“我姓裘,房大人喊我裘娘子即可。”裘希梅倒了杯温水,她扶起礼国公的头轻柔地喂他喝水。
“你成过亲?”不愧是老阅历,一语道出。
她一怔,微露苦笑。“老人家见多识广,从称呼中就能得知小女子曾有过的一番遭遇。”
“是死了丈夫还是被休?”女人不外乎两种下场,他想都不用想,若是丈夫还在,不会让她来照顾一个孤老头,要避嫌。
裘希梅又是怔忡,眼露苦涩。“是和离。”
“和离?!”房伏临双眼一眯,讶色不显。
“房大人还有些发热,待会再服一帖药,多休息休息也就没事了。”他身子骨还算康健,熬过去了。
“你是大夫?”她看起来年纪不大。
“我不是大夫,只是……”爱看医书。
一听她不是大夫,房伏临的脸就臭了。“你不是大夫凭什么医治我,还开什么药方,别以为我躺着就没听见你们的对话,你是死马当活马医,拿我当畜牲治是不是?”
“房大人你……”她笑不出来,头重脚轻,感觉屋子在转圈,她以袖子擦擦颈边的汗,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下。
是太累了吗?怎么她觉得浑身越来越没力,身子也热起来,喉咙有一些痛,吞咽困难。
“臭老头,你在说什么屁话,要不是我家希儿日夜不眠不休的照顾你,你此时有命开口骂人?还不跪下来叩谢我家希儿的大恩大德,你这条老命是她救回来的!”不知感恩的老家伙,让他死了算了,何必费事救他。
在门外听见房老头口气不悦的臭骂声,一阵心火往上冒的管元善大力地踢了门板一脚,火气不小的回敬一二。
从来没人敢对他不敬,房伏临脸一沉地想找东西砸人。“屋外的臭小子是谁,居然敢对老夫大呼小叫,把你爹娘叫来,跪着向祖宗忏悔没教好儿子,养儿不教父之过。”
“哼,你的话臭气熏人,既然自称老夫,也该知道自己很老了,赶紧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省得祸害别人。”关他爹娘什么事,这老头老爱牵扯旁人。
“管二哥……”别和老人家斗嘴。裘希梅有心阻止这一老一少嘴上争锋,可是没人理会她。
“你这小子是哪家的,气焰这么高……等等,你的声音很熟,我在哪里听过……丫头叫你管二哥……管……啊!斑盛侯府的小滑头?!”竟然是那个偷拔太傅胡子的混世太保。
管元善语带狡狯的假笑。“老头,你刚刚叫我爹娘跪祖宗,不知我娘听见会怎样啊?”
“……你娘也在?”房伏临气弱的说。
“你说呢?”一物克一物啊,他家老娘人人怕。
他说呢?他哪敢说,管济世的老婆是个心狠的,她连丈夫都能管得像儿子,他不敢对上那个泼辣的女人。
屋里屋外的两个人忽然都不讲话了,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让莞尔不已的裘希梅直想发笑,可蓦地,她眼前一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呼吸急促,只喊了一声元善,人便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