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拥入睡,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透进清晨的天光,他们先后被屋外的人声与马蹄声给吵醒,先醒过来的人是龙琛,他细心地听着门外的声响,立刻就知道来的不是他的人马。
佟若愚在这个时候也醒过来了,她先瞧了龙琛一眼,然后转眸看着门,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小屋里有火光,进去瞧瞧!”
“是莽古泰。”她压低了声音对龙琛说道。
“朕记得他是你的死对头。”
“以前是,现在仍旧是。”佟若愚扬唇露出一抹如花般的浅笑,“你以为我被人狙杀,他在第一时间赶到救助,两者之间没有半点关联吗?”
“你是说,这次出手的人是他?”
“八九不离十。”她伸手轻推开他的臂膀,站起身,见他也起身要追归来,立刻喊住了他。“不要过来,让我一个人出去。”
“朕不放心,莽古泰是你的敌人,或许他会想趁这个机会把你给杀了。”他擒住她的纤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
佟若愚挣扎着想抽回,却感觉到他的掌握如焊铁般牢固。“你不必担心我,你听见了吗?门外有争执,还有另一对人马,我听出来了,那是区哥将军的声音,他是我最信任的手下,他知道不能让莽古泰有机可趁。”
龙琛确实也听见了屋外的争执声,但他仍旧不肯轻易放手,直到最后她用力地推开他。
“你不要出来,不要出声,不要让他们发现你在这里。”佟若愚沉静而柔软的眸光定定地注视着他,“如果让莽古泰叔王发现你也在这个小屋里,你会立刻被他杀掉的。”
“为什么?你怕朕死掉吗?你的心里也应该很清楚才对,咱们两国多年争战,高低难分,事到如今,若不是朕死,就是你亡,唯有如此才能够停止这么多年的仇恨,你让莽古泰杀了朕岂不是趁机了结一桩心愿吗?”
好半晌,她只是静静地抿着女敕唇,一句话也没说,看着眼前的男人脸上依旧挂着一派自信雍容的笑,似乎生死对他而言根本就不足挂齿。
“我们之间确实该有个你死我活,但可以不必是现在,也不一定非要你死不可,既然已经纠缠不休那么多年了,我不在乎再拖一些时间。”
“看样子,在你的心里已经有数了。”
“或许是吧!”看见他提步要往她这个方向走过来,佟若愚扬声喊住他,“请止步,皇上,请您就留在原地吧!这样对我们两人都好。”
龙琛听出了她的话中有话,眉心一敛,扬唇泛起了一抹苦涩的微笑,“我们不能再更亲近了吗?”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柔软的目光勾勒着他脸庞的每一寸细微,半晌,她笑了,笑中伴随着一声喟叹,这声叹息在她美丽的姿容添上了几分惆怅,让她的神情更显得绝美而凄凉。
还能再更亲近吗?他一直都在她的心里,从来就不曾远离过呀!
她恨他!这些年来,她一直将他搁在心里最深处的地方,烙在她的骨子里,流淌在她的血液之间,一直到死,这个男人都将是她最恨的人。
看着她不说话,龙琛一阵心慌,“如果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难道就没有话要对朕说吗?”
“没有。”佟若愚笑着摇头,含笑的眸光定定地瞅着他严峻的脸庞,“我们之间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而迟了一步没说的,现在说来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不如就别说吧!”
她的一番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龙琛就算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也只能苦笑地抿起薄唇,看着她毫不留恋地走出门扉,消失在他的眼帘。
他静立在原地,听着小屋外传来她镇静的命令声,将士们一声吆喝,然后就是一阵扬长而去的马蹄声,直到最后如雷的奔驰声,消失在天边的另一方,直到他再也听不见。
龙琛握住手掌,掌心彷佛还残留着她的余温与香气,他望着她消失的门扉,再也不能压抑的心痛,痛得他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从小屋归来的隔天,佟若愚就听说龙琛已经回京城去了,与他,又再度隔了天涯般的距离,遥远得让她不由得心想在小屋的那天只是梦幻。
佟若愚坐在车辇之中,对于一路上的颠簸跋涉,一句怨言也没有,今年的冬天风雪特别多,西麝国几乎都快要被冰雪给封住了,终于前些时日天候回暖,冰雪融化,路途就成了满地泥泞。
没了冰雪的阻隔,她决定亲自到各地视察寒冬过后的灾情,这一路上带着雍伦,所见所闻就当成是让他长见识。
那天,从小屋回来后不久,她终于找足了证据,将莽古泰给拘禁起来,多年来,他目无王法,以大汗的身份自居,也趁机让她做了文章,给了他一个十分充足的罪名,褫去了他的兵权。
原先,她并不想赶尽杀绝的,却没料到,莽古泰在入狱后不久,便服毒自杀,这件事情她至今依旧不解,多年来与莽古泰周旋,她很明白他的个性,绝对不可能轻易认输,更不可能轻易言死。
但,就算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也因为找不到可疑之处而不再深入调查。
“纶儿累了吗?”她转眸笑看着儿子,见他一脸神采奕奕,似乎这一路上的见闻令他兴奋不已。
“不累,这一路上母妃到处接见地方官员,了解百姓疾苦,才是真正辛苦了呢!”雍伦摇摇头,露出一抹淘气的笑容,“纶儿喜欢与母妃出游,以前在宫里常听到下人谈论母妃有多么受到人民爱戴,这趟与母妃一起出来,才真正见识到传闻果然不假。”
佟若愚看着儿子的脸蛋,禁不住笑得好温柔,“听你这样吹捧母妃,会教我忍不住自鸣得意起来,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才不会,母妃就算比现在自满十倍,都还是比一般人更加谦虚,纶儿最清楚母妃无论如何都不会骄傲自大,惹人讨厌。”他的语气十分坚定,没有一丝毫的犹豫。
闻言,她瑰女敕的唇瓣抿起一抹微笑,没响应儿子的话,但心里的高兴溢于言表,看着他那张俊美斯文的小脸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龙琛。
这些年来,她的心里不无庆幸,但是庆幸之余却又忍不住靶到可惜,他们的儿子并非长得十分像爹亲,反倒是像她多一些,就是这一点让她觉得既庆幸又可惜,有时候连她都弄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
不过,也因为长得像她,所以从未有人怀疑过他长得不像老汗王,所以,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在她的心里是庆幸多一些吧!
毕竟,如果纶儿长得太像龙琛,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相像的容貌会引人疑窦,最后必将惹来杀身之祸!
但是,随着年岁增长,他益发像起了爹亲,那深邃的眸子,坚定的神情,以及不笑时会浅抿着的薄唇,父子两人渐渐相像了起来,只怕再过些时日,任是谁见到了他与龙琛站在一起,都不会怀疑他们不是父子。
这时,车外传来了带队将领的扬声禀报:“启禀太妃,车队就要经过夜狼渡,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三不管的危险地域,车队将加快速度通过这个峡口,路途颠簸,请太妃与王子见谅。”
“我们母子不要紧,请将军放心做应该做的事情吧!”
佟若愚不允许自己柔软的嗓调出现丝毫迟疑,她早就听说了夜狼渡的恶名昭彰,这个地方位于北大漠与中原的边陲,是个三不管地带,再加上地形险恶,盗贼横行,甚至于有人戏称这里是旅人的坟场,埋尸无数。
车外的将军领命而去,佟若愚撩起帘幕,看着车队正式进入夜狼渡,一片荒凉的景色没有多大变化,但是越是深入,两旁的山壁越见陡峭,这时候要是碰上了恶贼,他们便成了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了!
她收手放下了帘帷,回眸看着儿子,发现他一直盯住她不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有话想对她说。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无论发生任何事,纶儿都会保护母妃,请您不要担心。”他正色地说着,左手按住佩戴在腰侧的短匕,丝毫不似在玩笑。
佟若愚笑瞅着儿子,知道他想保护她的心无比认真,她伸手笑抚着儿子的头发,“好,母妃不担心,一切就仰仗我的小王子了。”
一层薄薄的泪雾浮上她的美眸,看着儿子与龙琛当年相仿的霸气神情,她心里有着怀念与感伤。
就在这时,尖锐的号角声惊醒了她的沉思,接下来是男人们高亢的喊声,以及勒马的嘶鸣声,这些充满敌意的声响由远而近朝他们过来。
“是马贼!小心保护太妃和王子!”
突然加快的马车速度,在山谷之间惊险地颠簸着,佟若愚抱住儿子,握住一旁的扶手,稳住身形,他们听见了呼喊的声音,以及兵器互击的声响,她抿唇不语,心里已经猜到了这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战争。
他们极可能会输!但她仍旧强作镇静,不让儿子瞧出她内心的不安。
忽地,一把大刀穿过驾着马车的士兵肚月复,刺进马车的前门,赤色的鲜血沿着刀刃滴落,马车在这时失去了控制,在山谷里狂乱地奔驰,最后在一阵猛烈的撞击之下,马车停止了,佟若愚余悸犹存地抱着儿子逃出马车,回头看见拉车的马匹已经溅着鲜血躺在地上。
“太妃,王子,快逃!”将领挥舞着大刀,挡在主子面前,不让敌人越过雷池半步。
佟若愚点头,拉着儿子转身跑开,就在这时一个没留心,一面突出的岩片就像利刃般划过她的腿肚,但她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停住脚步,就算小腿肚传来剧痛,鲜血不断地流淌,她都必须要继续奔逃!
“母妃,你流血了!”雍纶吃惊地看着鲜血淌过娘亲的脚踝,在她走过的地方留下触目惊心的血印。
“我不碍事,快走!”佟若愚趁机拉过一匹马,就要将儿子给扶上马背,忽地,一名马贼策马狂奔而来,扬着一把白亮的大刀就要砍向她。
雍纶没消多想,用力地踢了马儿一腿,只见马儿吃痛狂奔,硬生生地截断了马贼的去路,马贼一声惨叫,跌下马背。
“纶儿!”佟若愚失声喊叫,“以后不准你做出那么危险的事情,要是一个弄不好,你可是会被马脚给踢个正着!”
“母妃,对不起。”雍纶小声地说,脸上却没有一丝歉意,知道如果事情再发生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知子莫若母,佟若愚又气又怜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就在这时,另一名马贼扬刀砍了过来,佟若愚推开儿子,同时抽出他腰侧的短匕,高举起手里的短匕就要刺向马贼时,就见到面前的马贼闷吭了声,双眼圆瞪,下一刻就像是断掉绳索的傀儡般倒落在地。
她看见了马贼的背上被一根箭刺穿,但她无心追究这根羽箭从何而来,她回过眸找寻着儿子,看见刚才摔落马匹的贼子不知在何时已经来到雍纶背后,当她看见一把锐利的刀就要砍向儿子的脖子,一瞬间,她的心口为之冰冷,尖锐的叫声近乎歇斯底里。
“纶儿——?!”
一道血光就像泼墨般染红了她的视线,好半晌,佟若愚不能动弹,她的身子就像蜡像般僵硬,看着原本要杀掉雍纶的马贼在眨眼间人头落地。
这时,情势有了转变,几十名身穿黑衣,脸上蒙着布巾的剽悍男人骑马从山谷两侧包抄而来,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杀掉了马贼们,在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整个夜狼渡的山谷里成了溅血的刑场。
佟若愚蒙住儿子的眼睛,自己也闭上双眼,不敢直视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有呼号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的腥味令她一阵阵作呕……
“她受伤了吗?”
龙琛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室内回荡着,他透过一面透光的丝绸看着另一个房里的佟若愚与雍纶。
丝绸经过特殊的织法,从另一个房间看过来,只是一幅寻常的山水画,但是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却可以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是,在躲避敌人的追杀时,为了要保护小王子,她右小腿被利石割伤,太医已经处理过伤口,说应该没有大碍,不过,因为是被石头所伤,伤口的边缘不平整,只怕会留下难看的疤痕。”黑衣男人揭下了布巾,是容牧远,是他带领着一群精锐的军队前去营救佟若愚。
但一切并非意外,自从莽古泰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传到龙琛耳里,他就命令容牧远必须暗中保护她,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事情发生。
龙琛闻言眸光一黯,“传朕的命令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许在她的身上留下伤疤,否则朕绝对不饶,听见了吗?”
“是,臣一定会转告太医皇上的旨意,要他们务必办到。”容牧远拱手领命,抬眸看着主子以极深沉的眸光看着另一个房里的佟若愚。
“那男童就是她的儿子吗?”
闻言,容牧远有半晌的迟疑,最后还是将想说的话吞回肚里,点了点头,“是,那男童就是雍纶王子,是她七年前生下的儿子。”
一瞬间,在龙琛胸口的疼痛是如此地剧烈而且真实,不容许他否认,他敛眸定定地看着雍纶,也同时看着与儿子说话时,表情无比和悦的她。
“我们不会有事的,相信母妃,好吗?”她笑得好温柔,一双看着儿子的美眸之中盛满了怜爱。
“嗯。”男孩用力点头,脸上挂着对娘亲的喜爱与信任。
龙琛看见了他们母子两人的默契十足,以及不言而喻的情感,此情此景像极了当年的他俩,只是昨日已矣,再不可追。
容牧远望着主子抿唇不语的阴霾侧颜,几乎可以从他深不可见底的眼神看见肃杀之气,他心里非常明白,那么多年来,主子对若愚所生的儿子一直抱持着敌视的态度。
“皇上不出去见她吗?”
“朕会见她,但不是现在,她不会希望让朕见到她现在的狼狈模样,所以朕现在不想见她。”
“微臣可以问皇上心里正在盘算的事情吗?”就算他心里清楚身为人臣的分际不能逾越,但是这些时日以来主子的行动太不寻常,总是教人忍不住担心会有事情发生。
“依你来看,你以为朕的心里在想什么?”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龙琛挑眉回眸。
“回皇上,微臣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断。”容牧远看着主子,看见了他眼底深不可测的阴沉。
龙琛看着跟随身畔多年的近臣好友,扬唇勾起一抹浅笑,笑意浅薄得透不进他的瞳眸深处,他回过头,将视线重新定在佟若愚纤细秀丽的脸蛋上,忍住了不出声叫唤,却忍不住想要将她脸上那抹微笑据为己有的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