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回台北,郑雍立即展开一连串马不停蹄的会议,有太多人想见他,部门主管要向他报告业务,客户想和他合作开发市场,金主想投资他们公司分一杯羹。
直到傍晚,他才得到几分钟的空档,而根据秘书安排的行程表,他晚上还必须陪美国来的大客户吃一顿应酬晚餐,讨论合作事宜。
他回到办公室,正想坐下来眯个眼,秘书敲门进来。
“执行长,有位小姐等你很久了,你要见她吗?”
“谁?”郑雍蹙眉。“没有预约的话我不想见。”
自从他成名后,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女人找上他,他不胜其扰。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但她坚持要等你。”秘书有些困扰地叹气。“她已经在会客室等了四个多小时了。”
什么女人居然坚持等他四小时?郑雍不耐地挥挥手。“请保安送她走。”
秘书一愣,仿佛在考虑这样做是否适当,可老板今早从花莲回来后便一直沉着脸,显然心情很坏,她实在没勇气在这当口捋虎须。
“我知道了。”
她顺从地领命离去,但不过半分钟,她又仓皇奔回来,脸色刷白。
“执行长,那个……”
话语未落,另一道清脆凌厉的嗓音抢先扬起。“郑雍,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这声音……
郑雍蓦地一震,猛然从办公桌后站起来,他惊异地瞪着那道跟在秘书后头翩然现身的倩影——
是他的前妻,罗爱理!
“是你!”
“对,是我。”
就这么简短的两句话立即让秘书感受到一股僵凝的氛围,空气似乎结冻了,冷得她手臂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她连忙解释。“对不起,执行长,我真的挡不住这位小姐,我去请保安……”
“出去!”严厉的叱喝打断了她的话。
她愣住。
“我要你出去!没听到吗?!”郑雍的脸色相当难看。
秘书再次愣了愣,好一会儿方领悟执行长赶出去的人是自己,她看看气势汹汹的女人,又看看神情阴沉的男人,心跳乱了几拍,最后,模模鼻子,一声不响地离开办公室。
郑雍随在她身后,砰地甩上门,门外几个刚好在附近的职员吓了一大跳,面面相觑。
郑雍可管不了公司同事怎么想,他盯着面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眼神阴晴不定。
“你来做什么?”他一字一句地问。
她昂起下颔,脊背挺得笔直。“我来跟你把话说清楚。”
剑眉一拧。“你想说什么?”
她没立刻回答,樱唇冷冷一撇,将随身背包甩在沙发上,从里头取出一只信封,抽出信封里的支票。
他认出那正是自己早上请钱多多转交给她的支票,嘴角一据。
“怎么?你又想把支票退给我?”
“不是的,我要谢谢你。”
这话一落,郑雍整个人怔住。
只见罗爱理葱白的手指弹了弹支票,表情跟动作都像作戏似的夸张。
“一千万哪!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手上拿着这么多钱,我心动啊!想想看有了一千万我能做什么?嗯,可以还清我爸留下的债务,将我妈的面店重新装潢……还能做什么?啊,对了,我还能去欧洲玩,早就很想去那里血拼了,到时候一定要一口气买几个名牌包带回来!不过这样想想,一千万好像很快就花光了耶,那我跟我妈的退休养老基金怎么办?”
这一连串话说下来,郑雍已听得脸色铁青,不禁暗暗咬了咬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郑雍,郑执行长,”她上前一步,拿支票在他胸前甩了甩。
“你想用钱砸你的前妻,可不觉得只有这么一点点太小家子气了吗?我来以前可是调查过了喔!听说你们公司这几年超赚钱,各路金主抢着投资,你个人身家有多少我是不晓得,不过我猜起码也有过亿吧!你财产那么多,居然只给陪你吃苦三年的前妻一千万赡养费?你说,你这样还不算小气吗?如果真念着我们夫妻一场,看我可怜,起码也分一半财产给我吧!这样吧,五千万如何?多出来的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这是在干么?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荣浮华了?
郑雍死瞪着罗爱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干么这么惊讶?”她冷笑。“你之所以给我这笔钱,不就料定我就是这么爱钱吗?既然要给我钱,为什么不干脆多给一点?我好心甘情愿把你要的那份切结书签给你。”
“罗爱理!”他咬牙切齿。“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她又从背包里抽出一份夹在透明文件夹里的文件。
“哪,我切结书都签好了,一式两份,保证拿了钱以后不再来纠缠你。”
他狠狠地瞪她,半晌,猛然伸手想抢过文件。
她反应比他更快,迅速将文件夹往身后一藏,冲他甜甜假笑。“可不能白给你呢!你没听我刚才说的吗?想要这份切结书,就拿五千万来换。”
郑雍觉得自己快疯了,为什么这女人总有本事如此轻易地便夺去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他相信两人争吵的声音恐怕办公室外都能听到了,可他已无暇顾及公司员工会怎么想,他只想教训眼前这个胆敢挑衅自己的女人。
他上前一步,又一步,一寸寸地拉近彼此的距离,直到两人都霞雾对方燥热的呼吸。
她一动也不动,依然维持着那傲然挺立的姿态,显然不愿向他认输。
他低头俯视她,墨眸喷火,嗓音锋利。“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想要五千万?”
她没有逃避他灼热又冷冽的视线,明眸清澈见底,分明带着某种执拗。
“对,我说真的。”
“……好!”他蓦地爆发了,转身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本支票,拿笔潦草地签名,写下金额,接着横臂一甩,将支票丢到她身前。
“五千万!如你所愿!”
罗爱理低下头,定定地凝视着那张飘落在自己脚前的支票,真的是五千万,而且他的签名清清楚楚。
“把你要的钱拿走,切结书留下来!”郑雍语音如冰,字字句句掷在她脸上。她觉得脸好痛,比那天挨了刘董夫人的耳光还痛,比这半辈子承受的任何嘲讽侮辱都痛,比她在北京下雪的深夜,孤单地连人带自行车摔在马路上更痛。
五千万,他要用这笔钱了结他们三年的夫妻情分,了结曾经对彼此的爱恋,了结那点点滴滴同甘共苦的回忆。
五千万,原来他们之间的爱情值得这样的价钱,很高了,不是吗?比起那些离婚后一毛钱都拿不到的妻子,她算很幸运了。
她有个如此事业有成的前夫,愿意给她这么一大笔赡养费。
她该满足了。
但为什么,她会感觉如此疼痛呢?她的脸,她的心,全身都痛,像刀在割,火在烧,雪在冻。
好痛好痛!
罗爱理缓缓蹲,拾起那张几乎是自己无赖撒泼得来的支票,视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朦胧,她不敢抬头,强忍着泪水,将切结书递给站在身前的男人。
他一把抢过去。
她用力咬唇,艰涩地从喉间逼出嗓音。“切结书,你看清楚了,没问题吧?”他冷哼一声。
她继续敛着眸,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那必是充满厌恶与不屑。
她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拿到钱了,你还不走吗?”男人的话问得好狠,语锋如刃。
她气息一颤,忽地对自己吃吃地笑了起来,那样尖锐、沙哑又蕴着浓浓悲哀的笑声震惊了他。
他怔忡地望着她,而她终于扬起苍白的容颜,那在眼里湿润着闪灿着的泪光令他呼吸凝滞。
“郑雍,你以为五千万……就够了吗?”
他一凛。“什么意思?你还嫌不够?”
她深吸一口气,珠泪莹然,却对他迷蒙地微笑着。
“对,不够,五千万不够弥补我那几年在北京遭受的一切。你真的懂得每天早上起床,便得担心柴米油盐的滋味吗?你只顾着写你的程序,开发你的软体,你知道家里还有你们那间工作室的开销都是怎么来的吗?是我赚来的,是我厚着脸皮,一个个去求认识的朋友借来的……
“你知道在大冬天时手指烫伤了,却还得用冷水洗碗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下雪的日子骑着单车赶去上工,才迟到两分钟就被老板扣薪水,挨了骂受了伤回到家,屋子里却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可以诉苦,没有人可以抱抱我,哄哄我……你知道一个女人要有多坚强,才能过得了那种日子吗?郑雍,我承认是我不够坚强,才会熬不下去,没办法陪你到成功的那一天……”
“别说了。”他低哑地打断她。
她透过迷离的泪眼望着他,他为什么看来那么吃惊呢?为何要一副仿佛极受震撼的神情呢?
难道他从来没想过这些吗?难道他猜不到当年他们穷困潦倒时,身为他老婆,她必须承受多少磨难与挫折吗?
难道他以为每天吃稀饭咽酱菜就是最大的痛苦了?
不是的,还有比那更不堪更令人难过的事,还有更多更多……
她微笑更深了,笑颜衬着泪光,犹如一朵在雨中独自灿烂的小花,是那么柔弱又孤傲。
“五千万,我谢谢你愿意弥补我,但是不够的,永远、永远都不够。”
语落,她双手捏着支票,轻轻地撕成两半,纸花如雪,轻盈地飘在空中,他怔怔地看着那两瓣雪,心口剧痛。
“希望我们以后永远不要再见了。”
她轻声细语,拾起背包,转身离去。
郑雍傻傻地跟在罗爱理身后。
秘书焦急地追出来,问他跟美国客户的商业晚餐怎么办?他当机立断说取消,秘书愣住,许多在一旁悄悄窥视的公司员工也愣住。
但他顾不得了,顾不得自己这个执行长在职员眼中有多失态,只能顾及那个伤透了心的女人。
是被他伤透了心吧!
当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含泪微笑,看着她毫不留恋地撕掉支票,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她绝望的举动一起流血。
而她转身的那一刻,一股排山倒海的恐慌蓦地攫住他,他忽然很害怕,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他,不能失去她。
于是他悄悄尾随在她身后,跟她一起漫步在街头,跟她一起搭上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