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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通,以前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六月中旬,天气相当炎热,让李君棠的情绪有些烦躁,他的人虽然回到家,心却没有回来,还留在呈坎村。
闻言,阿通一脸为难。“五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要他当面批评主子,就算跟老天爷借胆他也不敢实话实说。
李君棠喝了口冰镇莲子银耳汤。“我保证不会生气!”
“这可是五爷自己说的……”阿通只好冒着生命危险吐实。
其实主子本性真的不坏,比起已经过世的四爷,每回只要喝醉,就会打奴仆出气,连妻妾也不放过,可以说好太多了,只是被大太太宠坏,自小到大,就算做错了事,都会有人替他收拾残局,以至于养成骄纵傲慢又毫无担当的个性。虽说孝顺是件好事,但凡事都听从大太太的安排,这可就苦了不讨婆母喜爱的五女乃女乃,最后落得被休的下场。
听完,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瘫靠在座椅上,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脸上在笑,看起来却比哭还要难看,他不愿去相信阿通所说的。可是再对照曹氏的态度,事实早就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原来……我不只窝囊,而且没用,娘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没有一点主见,只想着日子过得快活就好,才会让元元她娘受这么大的委屈……”
“其实……只要五爷有心,想要补偿五女乃女乃,应该还来得及。”阿通小心察看他的脸色,提出建言。
他一手支额,思绪像团乱麻。
“五爷还要喝冰镇莲子银耳汤吗?”阿通关切地问。
李君棠摇了摇头,头又开始痛了。
“那小的去泡壶茶过来。”阿通将空碗一并端下去。
他前脚才刚走,婢女后脚就进来禀报,说大太太领着二女乃女乃来到居易堂,这下李君棠的头更疼了。
“娘、二嫂。”李君棠慢吞吞地踱进小厅。
大太太招呼么儿在身边的椅上落坐。“你先坐下来再说……这两天头还疼不疼?夜里还作噩梦吗?”
“已经好多了。”他敷衍地回道。
高氏笑了笑。“就算想不起以前的事也无妨,人没事最重要。”
“娘前几日到庙里求了一支签,还是中吉,签上说你会安然度过这一关,果然很准……”大太太不禁眉开眼笑。“接下来得再帮你物色一门亲事,赶紧娶个媳妇儿进门,好让娘早点抱孙子。”
高氏跟着点头如捣蒜。
闻言,李君棠着实愣住了。“要我再娶?”
“当然要再娶了,而且愈快愈好。”她脸色一正。“等新媳妇进门,娘便打算把元元从祖谱中除名,从此以后,她跟李家毫无关系。这么一来,你再娶的媳妇儿所生的女儿,便是你的嫡长女。”
“元元是我的亲生女儿,她一辈子都是李家的子孙!”李君棠觉得有一股怒气冲向脑门,不禁从座椅上暴跳起来。
被他一吼,大太太呆住了。“你怎么突然……”
李君棠怒不可遏。“她也是你的嫡亲孙女!”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娘就是疼不下去,要怪就只能怪那个生下她的女人,让她打一出生就带着缺陷……”她那张充满嫌恶和厌憎的嘴脸,令李君棠胸口不由得升起一把无名火。
“如今元元的生母已经不是李家的媳妇儿,等你再娶,她便成了庶女,就算是个庶女,写在族谱上总是不好看,与其这样,不如让元元跟她娘姓曹,只要家族里的长辈们都同意,就没有问题了。这事就交给娘来办,娘知道你是最孝顺的,肯定不会有意见。”
一个“孝顺”的大帽子就这么扣下来,令李君棠不由得冷笑,过去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敢反抗母亲,又因为讨厌麻烦,索性就任由她摆布,日子也可以过得轻松。但是现在不同了,他已经不是原本的他了。
“娘也是为了你好,等你再娶的新媳妇生了孩子,四肢一定会很正常,不用担心亲友们在背后说闲话,让你抬不起头来,听娘的绝不会错。”大太太笑得慈爱,口气却很强势。
“二嫂也这么认为?”李君棠转头问着嫂嫂。
高氏自然站在婆母那一边。“那是当然!”
想到元元连亲祖母都不待见,以前的自己就这么任由女儿受尽冷落和欺凌?李君棠很想揍自己一拳。他可是元元的爹啊……
李君棠看着自己的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女儿的小手就握在掌中的触觉,软软的、小小的,充满信赖。
“我不会答应的!”他昂起下巴,抗拒母亲的专横。
大太太顿时满脸错愕,若是以前,么儿对她所作的任何决定都不会有意见。“君棠,娘这么做真的是为你好,绝不会害你的。”
“不要再说了!”李君棠用力拍打座椅扶手,要是连亲生女儿他都保护不了,还配当人家的爹吗?
虽然他极力反对,不过接下来几天,母亲依旧不断地在他耳边叨念,无非是要逼他点头同意,让李君棠都快发疯了,再也待不下去。
“你又要去呈坎村?”大太太瞪大眼睛问。
李君棠亲自来到拱翠堂。“听说元元出生之后,我连抱都没有抱过她一回,心里有些愧疚,所以想多去看看她。”
她一脸不以为然。“要不是她那个娘把她的脚生成那样,你也不会不肯抱,这不是你的错,君棠……”
“总而言之,我已经决定,明天就出发。”李君棠难得用强硬的口气回答,说完之后,转身就出去了。
愣愣地望着么儿的背影,大太太显得有些忐忑不安,随口询问身边的妇人,主仆多年,她最能了解她的心思。
“桂花,你看君棠是不是变得跟以前不大一样?他从来不曾违逆过我的意思,可是自从出了意外,他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听话,再这样下去,以前我那个乖巧贴心的好儿子,恐怕真的回不来了。”
站在大太太身边伺候的桂花,年纪将近五十,穿着一身石青色衣裙,她不只是个陪嫁丫头,也是李家大老爷生前的通房。
“依奴婢来看,多半是因为君棠少爷忘记以前的事所致,并不是真的不再听大太太的话,大夫不也说过,他随时都有可能会想起来,到时一定能恢复原本的样子,当个听话的乖儿子。”桂花讨好地笑说。
大太太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总觉得今天泡的茶不对味,又搁回几上。
“但愿真像你说的那样,只是没想到他现在居然会关心起元元那个丫头,要是他的一颗心又偏向那对母女,一时心软,想把她们接回来,可就麻烦大了。”
她沉吟一下。“不过此时大太太若是极力阻止,只怕会引起君棠少爷的反感,还是不要操之过急,慢慢来。”
“也只能这样了。”大太太叹了口气,还以为把曹氏母女赶出李家大门,就可以准备再帮宝贝儿子办喜事,谁知突然发生意外,把计划全都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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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接近午时,李君棠乘坐马车,再度来到呈坎村,沿着清澈见底的河川,经过更楼、牌坊、民居、石桥,终于抵达曹府。
“……二姑娘,『他』又来了!”阿朱不大情愿地上楼禀报。
坐在绣墩上缝衣服的怡芳怔了一下,见她满脸不悦,这才会意过来这个“他”是指谁。“你是说五爷?他不是才回去没几天?”
阿朱实在搞不懂。“他这样三天两头的往这儿跑,到底想做什么?”
“请他进来吧!”如果那个男人是为了实践诺言,前来探望女儿,确实应该给他鼓鼓掌才对。
虽然嘴巴上叨念,阿朱还是下楼,让老邱把人请了进来。
待怡芳来到楼下,就见李君棠跨进内院,然后指挥身后的老邱和宝柱,要他们帮忙将一口大衣箱抬进来,接着阿通手上也捧着一堆东西,跟在后头,顿时有些错愕和不解。
“这是在做什么?”阿朱毫不客气地质问阿通。
阿通看了下自家主子。“这……”
“我决定在这儿叨扰一段时日。”李君棠走到怡芳面前,说明来意。
连怡芳也很惊讶,两人现在可是一对和离的夫妻,还要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我打算在这儿住上三个月,陪陪元元,也省得来回奔波。”他决定利用这段时日来弥补自己的过错,然后想办法说服母亲,答应把元元接回家去。
听他说得诚恳,不像是虚情假意,怡芳突然蹦出一个奇特的想法,虽然有点冒险,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但是不去做,永远不知道结果。
毕竟这是一个传统的父系社会,处处都要仰赖生父提供的资源,偏偏她这个生母却是个被夫家休离的弃妇,地位十分卑微,为了元元的将来,必须想办法扭转情势。眼前唯一的办法便是趁这个男人现在失去记忆,就像一张白纸,只要将他“教”成一个好爸爸、好丈夫,让她们重新回到李家,将来帮女儿找了婆家,便不用再担心会被瞧不起,也有娘家可以依靠。
这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就算元元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是怡芳已经将她视若己出,身为一个母亲,自然得多替女儿的将来盘算。
虽然她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不敢再轻易相信男人,可如果能将李君棠教成自己心目中的好丈夫,怡芳愿意试着再付出一次感情,试着去爱他。
阿朱的反弹最大。“你要住在这儿?五爷和我家二姑娘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凭什么说要住在这儿?二姑娘可千万别答应……”
“爹!”见到父亲又来看她,元元露出天真的笑脸,马上松开平儿的手,顾不得会不会跌倒,奔上前去。
李君棠伸出双手,接住女儿。“爹答应过,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元元很想爹……”她脸蛋红扑扑地说。
看着父女俩的互动,怡芳想到这个渣夫过去再怎么烂,也还是元元的亲爹,如果他真的有心补偿女儿,她更没有权力拒绝。
怡芳决定跟他谈一谈。“平儿,先把元元带到后头去玩。”
“是。”平儿赶紧上前把元元哄到一旁。
她客气地说道:“五爷,请到厅里奉茶。”
待李君棠落坐之后,视线也跟着移到曹氏身上。今天她是一身缃色袄裙,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饰物,只有一支银簪,连胭脂都不抹,素净着脸,可是却很顺眼。反观家中几个小妾,一个个身上都带着妆粉味,听阿通说在意外发生之前,他喜欢看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更爱她们撒嗲使媚,现在他闻到却是直打喷嚏,就算夜里她们抢着伺候他,他却怎么也不想去碰。
过去的他实在太不懂得珍惜像曹氏这么好的女人,不只是女儿,他连她也要一起弥补,首先要改变过去留下的恶劣印象。
李君棠清了下嗓子。“当然我想过,我总不能白吃白住,一个月就十两,应该绰绰有余。”
她拍板定案。“十五两,包吃包住!”
“十五两?!”十五两可以让一户寻常百姓人家过上大半年了。
她挑起一道秀眉。“阿通也要住下不是吗?没有他在身边伺候,每天去帮五爷泡茶、洗衣,难不成你打算自己动手?”
李君棠登时语塞。“……十五两就十五两。”
“阿朱,你去告诉老邱和宝柱,要他们把五爷的东西搬进东厢房。”怡芳偏头吩咐,见阿朱一脸不赞成,便又颔了下首,表示她自有分寸。
待阿朱出去,她才又看向李君棠。“接下来三个月,五爷便是这儿的房客,就得遵守我所订下的规矩。第一条,老邱他们几个虽是府里雇用的奴仆,不过只管做他们分内的事,你可别把他们当作是李家的下人来使唤。”
他有阿通伺候就够了。“没问题!”
“第二条,咱们吃什么,五爷就得跟着吃什么,不准挑嘴,否则自己想办法。”怡芳可没办法天天大鱼大肉的供应。
“好!”李君棠一口答应。
“最后一条,若是五爷要带元元出门,必须先经过我的同意。”不管哪个朝代的律法,都是站在男人那一边,女儿要是就这么被带回李家,就算去衙门击鼓鸣冤她也要不回来,怡芳不得不谨慎一些。
“我是元元的爹,难不成还会害她?”李君棠怒问。
怡芳冷笑一声。“五爷不妨先去问问阿通,李家的人是怎么对待元元。令堂不喜欢这个孙女,经常拿藤条抽打她,而你这个爹又是怎么不闻不问的?”
“我娘她……打过元元?”他满脸惊愕,不过旋即又想,自己不该感到意外才对,因为母亲确实不喜欢这个孙女,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动起手来。
“我是不是骗你,五爷问了就知道。”若不是看在他目前失去记忆,有机会改变父女关系,怡芳是不会让他接近元元的。
李君棠不禁两眼泛红,跌坐回椅上,两手抱着脑袋,拼命地回想,就是希望能够否决怡芳这番话,他不可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打,却什么也没做。
“我……没有阻止?”他哽声地问。
见他表现出深深懊悔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可以肯定他还有药可救。
“如果五爷心里还有一丝愧疚,就想想接下来该做什么。你可是元元的爹,这是你的责任,不可能逃避得了。”
“我……有点累了……”李君棠摇摇晃晃地起身,步履蹒跚地往厅外走,一路走进东厢房,把正在整理衣物的阿通吓了一跳。
“五爷,您怎么了?”
他月兑下鞋,往墙边的满顶床一倒,面向内侧。“让我睡一会儿……”
“是。”阿通把动作放轻,免得吵到主子。
李君棠并没有睡着,睁着发红的双眼,不断地想着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真是可恶又可恨,不配为人父。
曹氏说的对,他是元元的爹,应该有自己该做的事。
只不过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娘敞开心胸,真心接纳元元这个孙女,这也是李君棠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这是我的责任……
责任两个字彷佛像千斤重担般,可是如果真的办到了,曹氏是否就会对他另眼相看?能够不再那么怨恨,甚至瞧不起他?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不已。“难道……我心动了?”所以才会在意曹氏对自己的看法?
这真是太可笑了!先把人家休离,这会儿又突然喜欢上,人真的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手上拥有的东西,这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他。
“五爷?”阿通疑惑地看着他。
李君棠恍若未闻,又重新倒回床铺,望着帐顶。
如果真要弥补,不只女儿,当然也包括曹氏,希望她们母女有一天能够回到李家,一家三口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