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正待起身,不料小婢已经迎上前去,先接进青婉小姐入了医馆,接着又走出门廊去。
青婉微微向莫言颔首致意,羞红粉面上微有泪光,但看见还有病家,只好转身入医堂后方的小间等候。
“公子,”莫言似乎半分不受刚才门外的喧扰影响,继续向男子解释,态度不卑不亢,“正因为令夫人身分尊贵,岂能轻忽?若望闻问切无一能行,只借着他人转述的一纸记录,焉能做出对令夫人最适切的诊治?”
“哼,若是神医,凭一张纸就够了!”旁边的嬷嬷一声轻哼,却是让众人都听见了,“我还以为苏南城的儒医有多厉害,原来见面不如闻名!”
莫言神色未改,只是不言。
但医馆内远处洒扫的小厮、彼端打理琐事记账的总管,皆面露忿忿之色。
小婢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莫言身侧。
男子不再制止嬷嬷,只是声音冷了几分,“拙荆求治最多能做到的是以丝帕覆手诊脉,要亲见其面,做到望闻问这三项,恐怕有所困难。”男子面露犹豫之色,“若是如此,不知苏大夫是否愿意?”
医馆外忽又传来一声惨呼。
“格老子的!”又是那粗壮汉子在闹事,不过这次声调里多了分凄冽,“是谁把医馆的茅房锁起来的?!”
众人瞬间哄堂大笑。
“老子急咧!”汉子双手摀住下部,“山洪快爆发了啊!”
汉子粗鲁无文,话语间得罪了众百姓所爱戴的苏大夫,是以附近的店家皆不愿出借茅厕;而医馆所在之处,又是苏南城内最热闹的市集,大街上人来人往,众目睽睽,硬是断了汉子想要野放的念头。
“老兄,您别急。”旁边一庄稼汉笑嘻嘻地开口道:“人家苏大夫看了一天诊,米都没进一粒,大夫的身体都要打坏了您不急,这会儿您倒急起来了?”
“是嘛是嘛!”大婶扠着腰指着汉子,“吃喝拉撒,都是生理需求,只顾你的,不顾大夫的,人家苏大夫也是个人哪!你这活月兑月兑一个现世报!”
众人笑语不断,中间偶尔夹杂着汉子的惨叫。
医馆内沉重的气氛霎时轻快了几分。跑堂的、洒扫的、管帐的,都掩着嘴轻轻地笑,就连莫言沉稳的嘴角都上扬了几分。
“苏大夫,”华贵男子被这粗俗汉子一再打断,颇感无奈,“看来今日在下求诊时运不佳,天色又已晚,而苏大夫尚未用膳,在下就先告辞了。”
莫言起身一揖,“不送。”
想来男子一番挣扎,终究放弃了让莫言亲自为其夫人诊治。
逐渐远去的嬷嬷犹在嘟嘟囔囔,“老爷,早说了这苏儒只是徒有虚名,根本只是想占夫人便宜,邻近的名医何其多,我们再找就是了……”
文青婉从后间走出。
妙人儿明眸皓齿,肤若堆雪,柔若无骨的体态在粉色衣袂轻轻飘动下,彷佛画中仕女翩然从画中走出。
提了提手中飘出香气的食盒,妙人儿巧笑倩兮,“莫言哥,你多少用一点吧!待会儿好有力气继续看诊。”
莫言看见妙人儿,笑里添了温暖,“青婉,今儿个怎么来了?”
“刚经过医馆,看见医馆外的人龙,便知道莫言哥今日定又把午食落下了,所以送些吃食来。”青婉将食盒放在桌上,言语间停顿了一下,复又迟疑道:“莫言哥,你……为何不应允刚才那位公子的要求?”
莫言笑意不减,“青婉也认为我该接受?”
“所谓医者,仁术也。断没有大夫挑拣病人的道理,理当一视同仁医治才好。”青婉柔言劝解,“况且以莫言哥的医术,又有何难呢?莫言哥不是也曾以此法医好七王爷府上的太夫人?如今因此而拒绝病家求治,倒不像是莫言哥的作风了。”
莫言但笑不语,只是垂下了眼帘,敛了眸内的神采,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倒是那一双静静伫立他身侧的绣花鞋又落入了他的眼里。
莫言才想起,这小婢自早跟着他到现在,也是粒米未进。
“妳……”莫言一愣,呃,他又忘了自己不识这小婢的名字。不过他坐堂时身边就她一人侍候,是以虽妳啊妳的叫,小婢却从未误认。
“叫以墨上来代替妳,妳下去用点饭食吧。”他抬首嘱咐:“顺道叫人看看茅厕是怎么回事。”
“是,少爷。”
小婢的语调平平,彷佛谨守着下人分寸。
只见她头未稍抬,便恭恭敬敬地垂首退出医堂。
待小婢退下,以墨遂上堂随侍。
莫言随即继续病家的诊治。
“少爷,”以墨忧心问道:“不用点饭食吗?”
莫言只是微微摇头浅笑,并不答话。
以墨暗地里轻轻一叹。众病家皆不知,少爷虽妙手回春,但己身却长年为胃疾所苦,皆是因受这看诊长龙所累。
“以墨,”莫言微弓着身子,替病家划开腐肉,沉静双眸专注凝神于病灶,腾出一手来向着以墨,“……以墨!”
“是!少爷!”以墨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慌张中语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少爷需要什么?”
莫言微微侧眼看了以墨。
以墨的浓浓鼻音,是因为他正一手捏着鼻子,挡住隘肉发出的浓浓恶臭,另一手则以袖半遮面,乌溜溜的大眼珠透着无法掩饰的惊怕。
“……布巾。”
以墨慌张地从医材中取出干净的布巾,两指一捏,退后一步,远远递给莫言。
莫言望着以墨,微微一笑。
以墨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以墨,”莫言笑得和蔼可亲,“布巾不是要给我的。”
“啊?”
“跟了我这么久,”莫言笑意逐渐加深,慢悠悠地道:“伤口划开以后,你应该知道要做什么吧?”
“回少爷,”以墨开始滴下汗来,“以布巾……吸脓……”
病灶划开了以后,须以布巾先吸附大量冒出来的脓血,再以清水反复冲洗之,之后慢慢将腐肉挑除……
莫言点了点头,言笑晏晏。
“那就先麻烦以墨为病家尽心尽力,”莫言从椅子上缓缓起身,眼神透露对以墨的寄予厚望,彷佛无比信赖倚重,不容拒绝,“莫言待脓血稍除后,再为病家好好诊治。”
少爷……是要他亲手拿布巾按在病家腐肉上?双手按在布巾上,那不就没手捏住鼻子,也没手遮住眼?而且还要亲手接触又臭又令人作呕的脓血?啊啊啊……少爷啊,不待这样的!
以墨晕了。
莫言笑着微微摇头,暂走入后堂。
事实上,他想起适才忘了嘱咐那丫头一件事,趁这空档,正好来叮咛她。
那华贵公子的一纸记录,切莫让她随意丢弃了,待今日下堂后,他还想仔细阅读一番。
想必小婢还在灶房搭伙吧?
莫言往灶房走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她。
小婢一身灰衣粗布,乌鸦鸦的发上无任何钗饰发带,只梳成两个丫鬟髻盘在头上。
说到底,此时莫言能认出她来,靠的还是她那双绣花鞋。
只不过,那双绣花鞋此时正孤伶伶地躺在地上。
绣花鞋的主人背对着莫言,把光溜溜的脚丫盘在裙子里,小小的身板有些疏懒地歪坐在长凳上。
小婢一手拿着包子大口啃着,一手捶着揉着肩颈胳膊,似乎甚为酸痛;而目光则随意地落在那华贵公子的那纸记录上。
莫言一愣。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婢没露出那在他面前总是端端正正、恭恭谨谨的样子。
莫言心里一阵莞尔。大抵这小婢平日在堂上一站就站得笔直,又要小心慎谨侍候自己好几个时辰,私底下放松一些也是有的。
也罢,还是个孩子呢。
比之以墨跟诊时的松散恍神,年幼的她,平日这般乖巧听话,确是难为她了。
莫言走近小婢身后,正待出声唤她,却被她的话语惊住。
因那软软的音调里不是平日的平板无波、谨小慎微,也不是与这小小身板相符的乖巧可爱。
而是充满不以为然的讥诮。
“……真真是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