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山坡上头,琇琇从另一边的林子牵出一匹较矮的栗色马。
“你骑马?”朱见淮今天遇上的惊奇事大概超过以往数年。“琇琇你会骑马?我才想这里偏僻,不可能走路过来,可你竟是骑马?”
“我会骑马啊。”琇琇笑逐颜开。“需要出门办事,牵了马就走,也不必叫人抬轿或雇马车,省事多了。”
“王爷要去收惊了。”卓典还是语气平板,宋剑扬已经笑了出来。
众人走出一小段路,来到岔路口,琇琇转向右边道:“我去买茶,往这边走,先跟王爷告辞了。”
“这条路……”朱见淮看了方向。“会经过彩云湖?”
“是的。茶庄就在彩云湖边,王爷要回王府,得从原路回去。”
“你一个姑娘家独行山路,莫不怕有危险?”
“既然骑了马,遇到坏人就跑呀。”她见王爷明显的担忧神色,忙笑道:“不会有坏人啦,这边有山村人家,我走了好几年,都平安无事。”
“会不会有什么山猪、野狗?”
“我见过野兔和野鸡,还有蝴蝶蜜蜂……”
“既然无事,我也随你走吧。”朱见淮立下决定。
一路没有山猪野狗,而是鸟语花香,蝶舞翩翩。转过两个山头,便见到彩云湖的粼粼波光,湖畔有一屋,扬起一面“六愚茶庄”的布招。
朱见淮的目光越过了湖面。今日水气重,稍有烟岚,依稀可见在湖的另一边,依然矗立着他与如雪初见的双亭。
垂柳拂水,水映天光,碧山倒影不改。八年余来,这是他第一次重新踏上彩云湖畔,也终于鼓起勇气,直视那两座勾起他无限回忆的亭子。
他收回视线,望向茶庄的木刻门联,右联“仁者乐山”,左联“知者乐水”,横幅则是“愚者乐茶”。
“爷,”琇琇先询问王爷:“这里的老板很好客,我来买茶时,通常稍坐片刻,喝上一杯茶,看看山水,这才回去,您也坐坐吧?”
“好。”
“石姑娘,您来啦。”老板走出大门。“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来呢。春茶五斤给您留下了。啊,都是一起来的?来,进来喝杯茶,这位是?”
“这是我家主子爷。”琇琇答道。
“啊……”老板知道石姑娘从何而来,喜道:“稀客啊,坐。”
“六愚茶庄,很有禅意。”朱见淮坐上竹椅。
“大爷您有所不知了。我家世代卖茶,我爹本想给我取个名字叫『陆羽』,后来想想不对,万一这傻孩子不卖茶又不懂茶,岂不辱没了茶圣的大名,便取个相近的音,叫我六愚。人家笨一次就好,我还要笨六次。”
“愚者乐茶啊。”朱见淮笑道:“只要有好茶,多笨几回也无妨。”
“好个多笨几回也无妨。”临窗处,唯一的客人大笑而起,抱拳道:“敝人段春晓,家住杭州西湖畔,出生在春天,也是像六愚兄一样,家父就近捻来苏堤春晓的景名,给我取个春晓了。”
“段兄名字颇具诗意。”朱见淮拱手道:“敝姓朱。”
段春晓是个明白人。北关人人皆知,冀王府里有个能干的主事石姑娘,再见石姑娘的主子爷仪表轩昂,自然就是冀王爷了。
“有缘结识朱兄,甚幸。”他抱拳回礼,又道:“石姑娘,又见面了。”
“段爷你好。”琇琇也微笑道:“上回见面好像是一年前?”
“正是一年。每年此时,我便要带春茶来北方贩售,别处银货两讫就走,但这儿风景美,我总要盘桓数日,赏景够了,闭上眼睛都是彩云湖的山呀水的,也吃够了六愚嫂的好菜,这才会走。”
“我买他的茶,还兼作客店供他吃住,真是亏大了。”彭六愚大大摇头。
“老板,你招待段爷的本钱全添到我的买茶钱里了。”琇琇道。
大家都笑了,气氛轻松愉快。彭六愚是主人,移来火炉,烹水煮茶。朱见淮邀段春晓同坐,一桌坐了三人,段春晓又招呼道:“石姑娘不坐?”
“啊?我不坐。”琇琇从来没跟王爷平起平坐过,一直都是站着的。
“琇琇,坐下来吧,难得出游一趟。”朱见淮也叫她坐。
“给卓叔坐。我坐这里。”琇琇赶紧先在旁边一桌坐下来,既不显得站着突兀,又能不跟主子同桌,还可以礼让给辈分较高的卓典。
而宋剑扬一开始就守在门外,做他侍卫应有的执勤任务。
待复杂的座位问题解决,等待水沸时,彭六愚说起茶经,大家相谈甚欢。
段春晓风趣健谈,有做生意的灵活头脑,却无商贾的市侩俗气,每年总要大江南北走一回,贩茶兼云游四方。
朱见淮见琇琇目不转睛听段春晓说苏堤典故,想到她自幼就拘在小小的王府,是否,她会向往那秀丽江南,离开北关去找她更广阔的人生?
彭六愚送上泡好的茶,暂时驱走他的杂思,他举杯品闻,轻啜一口。
“好茶!”他赞道。“我怎不知彩云湖畔有你这间六愚茶庄呢?”
“我在这里七年喽。”彭六愚为大家倒茶。“当初我家的就说,人家都在城里人多的大街开店,就我笨到偏僻的湖边卖茶。”
原来已经开张七年了。朱见淮还是不得不感慨自己不闻世事久矣。
“还好有石姑娘这样固定的主顾。”彭六愚又道:“刚开张没多久,石姑娘就上门喝茶,前后花了快半年的时间,总算合了口味,每年都来拿春晓他家采的春茶。”
朱见淮徐徐饮下这杯熟悉的茶汤,多年来,这就是琇琇为他泡的茶。
彭六愚为每个人倒了一杯茶,就连宋剑扬也有一杯,琇琇端到门边去。
“剑扬,喝茶。谢谢你刚才丢石头赶羊。”她微笑送上去
“没什么的。”宋剑扬接过茶碗,目光一接触就移开。“多谢石姑娘。”
朱见淮见宋剑扬的神情,竟有些异样滋味,毕竟剑扬和琇琇年龄相近,又是未婚,即便平日剑扬爽朗,却总在面对琇琇时,还是会出现一抹不自在。
他怎么了?他的丫鬟奉茶给侍卫,他竟然斤斤计较起来了。不,琇琇不是丫鬟,不服侍他时,她可以奉茶给任何人,他何必多心去留意呢。
他转开视线,环看茶庄陈设,白墙素雅,茶瓮古朴,一边墙上挂有几幅字画,他起身走过去观看。
“这里有几幅字……嗯,都是好字……啊,也有我岳父的字。”
“北关诗社的朋友常来这儿作诗。”彭六愚解释道。
“美景当前,不发诗兴也难。”段春晓道:“朱兄,既然喝了六愚兄七年的茶,应该很有心得吧?”
“是啊,我也想留字了。”朱见淮走到摆放笔墨的桌上,拿起笔,捋了袖,便将心里所想的写到纸上。
彩云易散 皓月难圆
他一写下来,就发现字句忧伤,不合茶庄喝茶的闲情逸致。
“这不好。”没人看到他写了什么,他说完便抓下纸张,揉成一团,想塞进煮水的小炉里。
“朱爷,不行。”彭六愚忙伸手挡住。“煮水讲究,多一分火候都不行,您写错字的火气到了茶里,这茶就燥了。”
“倒是长学问了。”朱见淮恍然大悟。
“爷,给我吧,我拿去后头灶房烧掉。”琇琇取过他手里的纸团。
朱见淮回到桌前,思索片刻,仍是难以下笔。
“这茶太好,教我肠枯思竭,无以形容,不如就借个前人的诗句。”
一饮涤昏寐 情思朗爽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 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 何须苦心破烦恼
挥笔写完唐朝诗僧皎然的诗,他大方落款“见淮草于六愚茶庄”。
“哇!”彭六愚大喜。王爷题名于上,这可是要拿来做传家宝了。“我可以将朱爷您的字挂起来吗?”
“若能增添六愚茶庄一分雅趣,无妨。”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朱兄好字!皎然好诗!六愚好茶!”段春晓举杯,望看薄胎白瓷茶碗透出的色泽,吟道:“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我且饮了这第二杯,便能清我神。六愚兄,再来第三杯,咱们就得道成仙了。”
“成仙之路遥遥,急不得也。”彭六愚语出禅机,慢慢搧着小火炉。
“来吃点心吧。”六愚嫂偕同琇琇捧了茶食过来。
彩云湖畔,品茗清谈,闲嗑小食,宾主尽欢。
朱见淮望向窗外,湖面水气散去,对岸垂柳间,又见双亭。
他的心很平静,彷佛只是看着一幅山水图画,就只是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