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收完所有咖啡杯回到吧台的小琪,将万海青的感慨听进耳里。“阿山哥,你没有家哦?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万海青从包包里拿出一迭相片放在吧台上。“比无业游民好一点,到处混口饭吃罢了!”
小琪拿起相片一瞧,跟着赞叹出声,“哇……是楼姊耶!拍得好有味道哦!”
那些相片拍的都是楼凡,光影和取景都掌握得恰到好处,尤其把她那沉静的气韵拍得很出色。
不知道他何时拍下这些照片,楼凡起初有些不悦,因她一向讨厌入镜。她从没见过自己煮咖啡时的样子,却不得不承认这些照片拍得还真不错,可以说掌握了某部分的她。
她故意伸出右手打趣地说:“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权,应该付我权利金。”
“是吗?那你要多少权利金?”万海青笑着回应。
“看在你帮我解围的份上,算你十万就好。”楼凡似笑非笑地说。
万海青模模牛仔裤和包包,一脸为难。“我身上只有几千块,最贵重的财产就是这台相机,不然就是这副还算年轻健壮的身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无辜的语气和表情惹得小琪一阵轻笑,“呵呵……那正是楼姊最需要的!”
“小女孩不懂乱起什么哄?客人上门了,还不快去招呼!”楼凡故意板起脸装出老板娘的架势。
“是!”小琪吐吐舌头,拿起MENU离开吧台。
楼凡没好气地瞪着万海青那张好整以暇的脸,“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没兴趣。”
万海青笑望着脸颊微红的她,不死心地追问:“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我可以帮你工作当作赔偿。”
“你?”没料到他会这么提议,楼凡显得难以置信,“你想帮我工作?”
万海清认真地点头。“说正经的,我打算用一、两个月的时间拍这个地方,所以需要一个落脚处。如果你能收留我,只要提供三餐和住的地方,店里需要人手时我会帮忙,例如砍柴、打水这种粗重的工作都交给我,尽避把我当长工使用!”
楼凡满脑子想着他的提议,心里不自觉地筑起高墙。
他是当真的吗?她不认识这个人,总觉得有些顾忌,但经过方纔那些人的骚扰,她担心同样的情形还会发生,店里有个男人总是比较安心……
而且她不讨厌阿山,相反地,她很喜欢和他聊天,总觉得两人的脑波定在同一个频率。
“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逃到山上避难的通缉犯……”她迟疑了一下。
万海青拿出变造后的身份证,除了名字和身份证字号不一样,其余都相同。“这是我的身份证和我台北工作室的名片,我是个不甚出名的摄影,没有前科……”
楼凡接过身份证看了一下,对于身份证字号只是瞄了一下,却将他的生日和配偶栏看得挺仔细。她收下名片,将身份证还给他,脸上的疑惑慢慢淡去。
欧静山,比她大五岁,未婚……
“我这边是想再找个人手,但没有住的地方。”她开始对这个提议感兴趣,但又不想跟个陌生男子同处一室。
万海青却是有备而来。“只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够了……之前我有注意到旁边那个小屋,如果那里可以让我窝一下,对你来说也比较不受打扰。”
楼凡望向窗外,一时失了神。
那栋小屋是姊姊以前练书法和弹钢琴的地方,姊姊过世后,爸爸常一个人坐在里头一整天,还不准大家动姊姊的遗物,所以那栋小屋对楼凡来说犹如不愿碰触的伤口。
“我住那里不方便吗?”从她的表情,万海青感觉到她心底的挣扎。
楼凡轻叹一声,露出一抹悲伤的微笑。“是可以,但里头很乱,我很久没进去了,不知变得怎样……”
十几年了,该抛开的过往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清除,否则她一辈子都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那抹凄凉的笑容让万海青心里产生莫名的怜惜,竟想将她拥入怀里好好安慰,这对他来说是个前所未有的念头。
“没关系,我自己整理,只要清出一角可以打地铺和充当暗房使用即可,我保证不会动到其他东西!”他刻意显得随遇而安。
“这样呀……”他的保证说服了楼凡,但仍有顾忌。她从未如此犹豫,她有预感,一日一让他留下来,她的生活将会变得不太一样……她努力说服自己把他当成一般员工和普通朋友看待,尽量不去多想。
正当楼凡犹豫不决之时,小琪帮两桌客人点好了餐点回到吧台,万海青乘机拉拢她。“小琪美眉,赶快帮阿山哥说服老板娘,让我留在这里打工一、两个月……”
小琪眼睛一亮。“阿山哥,你真的要来这里打工哦?太棒了!这样我们就不怕那些人再来找麻烦了……老板娘,你就点头嘛,刚刚那种气氛你也觉得很恐怖不是吗?”
是呀,有个男人在总是比较安心……楼凡暗自有了决定。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要过来?来这里当长工可不轻松哦,我可能会让你忙得没时间拍照!”她语带威胁,故意忽略心底莫名的雀跃。
“放心,我很耐操,我这个长工自然会将老板娘的命令当作第一优先。我回去整理一下,明天就将家当搬过来,可以吗?”万海青像个大男孩般笑得欣喜。
“嗯!我今天会把小屋整理一下,其他就靠你自己啰!”该来的还是要面对,楼凡决定趁这个机会跨出过往的伤痛。
“只要有个地方窝着,我就很满足了。”万海青咧嘴而笑,知足的笑容竟让楼凡心头一阵怦然。
“太好了!以后我们就有『靠山』啰!”小琪伸出手和万海青互相击掌。
靠山吗?楼凡可不敢这么想!她不觉得有什么人可以让她依靠,身边的朋友总是来来去去,她能靠的只有自己……楼凡无奈地想着,尽量不对别人期待太多。
小琪马上扮起了前辈,忙着对万海青告诫在这里工作该注意的事项。万海青嘴角挂着笑意虚心求教,眼角余光却没错过楼凡脸上浮现的落寞,那表情竟让他有些失神。
楼凡没想到小屋的钥匙还在,它一直都静静地躺在阁楼上父亲的遗物中。
在开启尘封已久的往事前,她深深吸口气,然后才毅然决然地走进过往。
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写书法的大桌台上布满一层灰,所有的工具都被收在旁边的锦盒里。姊姊的遗物一箱箱被收纳在密封的大塑料盒里,整齐地堆栈在一旁,至于那台姊妹共享的钢琴,早在出事后就被送走,她连继续弹奏的权利都没有。
在光源消失后,她这个影子就被遗忘了……
楼凡抬起头盯着墙上姊姊的作品,努力压抑涌上胸口的情绪。她从好久以前就不再为这件事哭泣。
如同万海青所说,她心里的确有块黑暗面,那是一种怨──对姊姊自私放弃生命的怨,对父母忽略自己的怨……那让她感到自责,却只能深深埋在心灵角落。
因此当他无意中提起时,她虽然有种被看透的慌乱,另一方面却感到如释重负。
那个男人……似乎和她说着相同的语言,她感觉得出他们是同一种人。不过,他还真的像座山,外表沉稳却潜藏着难以忽略的力量,不去亲近就永远无法了解它。
她第一次想去了解一个难懂的人,尤其是个男人。
她纯粹只是将他当成朋友和同好,想从他那边学到一些人生的经历,那肯定很精采──楼凡只能这么告诫自己,避免胡乱想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这辈子不可能对任何人动情,这些年她还真的做到对自己的承诺。她不会打破这个承诺,不管现在或未来都不可能……
皱着眉望向布满灰尘却算整齐的小屋,里头的回忆还没清除,新的记忆又急着塞满它,她决定让万海青自己去伤脑筋,于是飞快地逃离小屋,锁上门,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什么。
她抚着胸口走回主屋,感觉脚步有些虚浮。
她一定是病了!她得静下心,好好静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