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在山路旁,有一往上延伸的小径。
他们下车。
“餐厅就在上面。”江品常说。
高睿瑜松口气。确实是非常隐匿的地方,随他走上小径,小径两旁是往下的山坡,黑不见底,杂草丛生。
走了约五分钟,蚊蝇多,又暗又低气温。高睿瑜问:“还很久吗?”她穿着短裙套装、高跟鞋,走得很吃力,蚊子也叮咬她的脚。
“我想,这里就可以了。”他停步,看向错愕的她。
“这里?”看看左右,一片黑,哪来的餐厅?
而他站在暗处,目光凛凛地看着她。“只剩一件事我不明白。既然抛弃亲生孩子,为什么又在媒体前大谈护儿政策?这么高调张扬你慈母的形象?”
她困窘,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正是因为曾经……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弥补。”犯过罪,即使没人知,心中仍有愧,于是更竭力表演慈母形象,宣扬护儿政策,为了掩盖年少时错误,就怕被知道这黑暗丑事。只是,当初承诺绝不泄漏她身分的认养人,竟然——
“你还真是厚颜无耻到极点。”他咬牙道。“你不知道吧?每每看你在媒体前那样卖力表演,真令我作呕。”
“对不起,我实在是——”她羞惭困窘,眼眶泛红。
“不要再说抱歉,这里没摄影机,不用演戏。”他苦痛地笑了。“既然要抛弃我,至少给我健康的身体。”
“你身体怎么了?你病了吗?”她靠近,他退后,跟她保持距离。
“托你的福,我江品常的人生过得真他妈的有意义!”他骤然怒嚷。“知道我要什么吗?这就是我要的!”一把抢过她的皮包,朝山坡掷去。
“你干什么?!”皮包消失在黑暗里。
他目光如炬,面色阴郁。“我要的就是只要一次,一次就好,我日夜盼的就这么一次,让你明白被抛弃是什么感受,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被抛弃的我,过的是什么生活!”愤恨唯叫,他骂红双眼。
“现在,你,被我抛弃。”
不顾她惊愕、她痛哭,说完,往下坡走。
不,不可以!斑睿瑜追下去,近乎惊慌地尖叫。“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江品常,我的东西都在包包里,江品常!”她穿高跟鞋,追得跌跌撞撞,追下山径,看他上车。
“你不可以这样!停下来!停下来!”追着驶离的货车跑,她摔跌在地,
不顾痛,又爬起来追。山路黑暗,四周没人。她害怕,一直喊他,慌乱哭喊。
但他铁了心不理,将她弃在罕无人迹的山上。
江品常看向照后镜,目睹黑暗山路她跑得狼狈,终于那黑暗吞噬她。
高睿瑜,我抛弃你了。这世上,难道就只有你能抛弃人?
呵,痛快。
他大笑,开窗,任强风灌入,吹痛脸面跟眼睛。扭开音响,摇宾乐响在黑寂山间,一路咆哮嘶吼。
Smokie咆叫怒嚷,重复这撕裂人心的绝望吼叫。
WhatCanIDo?WhatCanIDo?WhatCanIDo?
江品常知道他能怎么办,他放肆大笑,强风吹散渗出眼角的泪。他想象她颠簸惊恐,在无人山中仓皇奔跑,走投无路,她会明白,天地间恍似只剩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恐怖。
被抛下的无助,仅剩自己的恐怖。
那就是他一直以来的感受。你,终于也尝到了吧?
多少次他忍受病痛,愤恨无助,而前路茫茫,他自问无数次。whsCanIDo?回答他的只有孤寂,像一缕幽魂飘晃在人间。
过去人前表现出来的所有淡然冷静,全在这刻破灭。
长久以来,表演对世间一切的满不在乎和无所谓,只是为着不发疯。这么长久的淡定,就为这刻要如火焰般疯狂。
焚烧掉这烂透的生命,销毁掉那恨透的女人。
大脑胀痛灼热,将爆开般的痛楚泛滥吧。
就让那沈寂已久、折磨已久的花儿放肆开展吧。
他已完成他的复仇,她活该,她活该。
“啊——”他怒吼。但为什么尚有一丝不忍?为什么还紧张她?假如她真遭遇不测,假如她——
前路模糊一片,忽像有把尖刀,刺入脑壳。尖锐剧痛,看不清前路,他松手按住头部痛处,车子失速滑出道路,往路旁的芒草丛冲去,颠簸冲撞一阵,终于静止在草堆里。
货车冒烟。
他瘫在驾驶座,夜虫唧唧,晕眩中,闻到浓浓的气油味。而音响遭此撞击,播放的歌曲,掺着杂音。
他的头好痛,呼息沉重而吃力。感觉到,死亡迫近。他不想挣扎,活着太累。
但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模出手机,拿起那张名片,努力辨识上面的电话号码,打到市长办公室。
有人接起电话。
“派车去找市长,她在——”报完路名,像用尽力气。
最终,他还是输了,他太弱,没勇气抛弃生下他的人。不要紧,他可以抛弃自己。虚软地闭上眼,就这样吧,就在这里默默死去。
因为活着不快乐,要死了也不感到太悲哀。
音响播起另一首爱歌,神秘苍凉的嗓音,幽暗迷离的旋律。
TheLastShadowPUPPSS唱着,相当应景呢。伴随着夜虫唧唧声,在山里这样死去,还不算太惨吧?他苦笑。意识混沌,脑中闪现许多过往。
那天,他朝空中奋力掷出飞盘,亲爱的狗儿扑向天空,衔住了,真帅啊小痹,他最亲的小狈。
他其实也好想,在被残酷命运抛掷出去时,有人,接住他。
当他坠落黑暗深渊,当他残破而伤痕累累时……撑住他。
说不在乎、不要爱,是骗谁?一个人承受这些苦,不屑被安慰,在骗谁?
他只是不想再看见,那种,嫌他麻烦累赘的眼神……
手机,每隔一阵就在掌间震动。固执、坚持地震个不停。
他被这震音搞得烦透了。他知道是谁,一直顽固找他。举高手机,犹豫着,按下接听键。
“你在哪里?干么不接电话?”她大吼大叫。“我去警局他们说你早就做完笔录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头还在痛吗?江品常?江品常!”
他叹息。
她咒骂他,声音焦急疯狂,在他听来,竟像天使的声音很温暖。
他苦笑。“你真的很烦——”
她,是他唯一想保护的。假如他健康正常,她是他唯一想厮守的。
但这是奢望。
她嚷嚷着。“我很担心,快跟我说,你在哪里?”
“这里……”他看向黝暗天空,视线模糊中,隐约见着是一轮明月。
“好美——”模糊成一汪白啊,像她纯净明朗的眼神。就算命运多难,依然保有的那种小鹿般眼神呢。
她慌张地说:“在哪里?我要过去!”
不,他将要去的地方,离她太远太远了。
倚靠车窗,冷冷山中空气漫进来,围绕他。彼岸,也是这么寂黑宁静吗?如果是,不算坏。
“以后不要再打给我了。”他道别,听见汽油,滴滴答答落地声。
“为什么?说什么蠢话,王八蛋!”
他口气虚弱。“我讨厌——倒贴的。”
“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声音这样?”她不骂了,哀哀哭泣,绝望伤心,那哭声捣毁他的宁静。
“不要抛下我——我好怕,求求你不要抛下我,求你啦——”她放声哭,重复大声哀求。
江品常淌泪。
她紧张无助,失控地一直喊。
“不要抛下我!拜托你,求求你!别丢下我,我好怕,江品常——回来。”
他小时候,也在心中无数次对养父母呐喊,哀求着,惊恐着。
不要抛下我,不要抛下这样脆弱无用的我啊,因为,我只有你们了。
不要抛下我。
他挣扎,车身发烫,充斥汽油味。他终于推开车门——
轰!货车爆炸。
彼端,白雪听见巨响,尖叫道:“江品常?!江品常——”
江品常?江品常?江品常?
他躺在一片白茫茫里。
从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好听呢。
也不知道,有人,会这样急着寻他呢。
疼痛消失了,睁开眼,眼睛也看清楚了。
他躺在这荒烟蔓草处,周遭都是晃荡如浪的芦苇……
天空蓝,白云缓缓飘。
江品常?江品常?江品常?
有人喊着,拨开芦苇,寻到他了。
他微笑,望着她。
她也笑,她过来,蹲下,将他揽入怀里。
然后她亲吻他头部那最痛的地方。
他闭上眼,在这柔软怀抱里,感觉脑中那朵花儿啊,被她吃掉了。
那人抱着他,轻轻摇晃。
那人,声音真好听,她说——“谢谢你……陪我。”
阴雨绵绵的早晨,高睿瑜前往江家,拜访品常的养父母。
院子里,一只跛脚的老黑狗,对她吠个不停。江品福过来,抱住老黑狗,好让高睿瑜进屋。
“我们以为他早就跟你相认了……”听完高睿瑜的话,江太太惊愕,哽咽了。
“我以为这几年都你在照顾他。”这孩子真是……
江先生懊恼道:“没想到他现在才找你,不知道那孩子这几年怎么撑下来的。”
“这全是我的错。”高睿瑜惭愧。“请你们告诉我,那孩子到底生了什么病?”
“是脑瘤,五岁时发高烧,医生做了检查才发现——”江氏夫妻拿出江品常小时候的就医纪录,鉅细靡遗地告诉品常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