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之中的夏侯容容,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注视着她,她缓慢地从沉睡中醒转,才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夫君。
“你来了。”她笑着从被褥里伸出纤手,让他给一把握住。
“容容,当年你究竟瞒了我什么没说?”他握住了她的手,却只敢轻捏在掌心里,就怕一个用力,捏碎了细瘦的她。
“我有吗?”
“你有!你肯定有!”
“好吧!我承认,我有。”
“是什么?”他急问道。
“那就是,当年,我进『银来客栈』,一开始就是想吃霸王餐,不打算付钱的,因为,我根本就付不出钱,我的钱袋被偷了!”说完,她不等他发难,抗议她随便带过他的问题,就又问道:“那现在换你向我坦诚,为什么当年你可以一口咬定,我是要进去吃霸王餐的?”
乔允扬原本想要追问清楚,最终,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回答她想要知道的问题,“因为,当年我亲眼见到那个小偷扒了你的钱袋,但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出声警告你,倘若我想,我可以制伏住他,把你的钱袋取回来,我可以,但我没有那么做!”
“明明你能帮我,却见死不救,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对我那么狠心。”说着,她泛起一抹淡然的苦笑,不自觉地轻叹了口气,神情却不见一点忧伤,反而对于那段过往,感到不由自主的想念。
闻言,他的脸庞闪过一抹歉然,如今再回头诉说往事,真教他自觉心狠得可怕,“我想知道,身无分文的你,会想做什么,却没想到你好本事,吃了霸王餐还可以赚到为数不少的银两。”
“那当然,我可是夏侯家的表小姐,你以为我是简单的人物吗?”她朝他努了努嘴,那表情令她苍白的容颜凭添三分娇俏。
“不,你不是。”他忍不住弯,俯首轻吻了下她的唇。
“那我的表现有令你失望吗?”
“没有,你从未令我失望,甚至于,远远超过我原本的期待。”在说出这些话时,他感觉自己的胸口痛得几乎快要粉碎,他温柔地扶起她,坐靠在床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大掌徐徐地抚着她柔软的青丝,“容容,现在的你还想去绕走『零海』一圈吗?”
“想。”她笑着点头,一只纤臂横越过他的腰间,就连想抱紧他,都提不起力气,“但我怕自己没有力气走。”
“不必走,等开春天暖之后,我驾马车载你,我会让人准备一根最鲜艳的大红旗,就插在我们出发的起点,等我们绕完一整圈回来,远远的,我们就能看到那根红旗,你说好不好?”
“好,要挑平坦些的路,别颠坏了我。”
“知道,颠疼了你,我会舍不得。”说完,他深吸了口气,再按捺不住胸口的焦躁,扳扶起她纤细的膀子,让她正对自己,沉声道:“容容,求你告诉我实话,我到底还该知道些什么?”
“迟早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是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在好久以前,他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如今,她原封不动还他。
乔允扬知道自己从她嘴里是问不到了!他执住她微凉的纤手,让她倾首靠到他的肩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美眸。
“我累了,想再歇会儿,等我睡下了你再走。”
“不走,我会一直陪你,等你醒了,我还会在,你就安心睡吧!”他将她抱在怀里,轻吻她的眉心。
“好。”她像个孩子似地恬稚地笑了,在他的胸膛上找了一个最好枕靠的位置,闭上眼眸,静静地沉睡过去。
在神魂悠荡着要进入黑喑之际,她想起了那日在“大佛寺”里与药师的对话,他见到她的到来,只是勾着一抹浅淡的笑,虽然过了十余年了!但她总觉得这男人看起来还是不出三十的模样,脸上的笑却像已经亘立千年的远山一样缥缈,教人难以捉模。
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老样子没变,不过,她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趴憩在卧佛的后方,隐约可以听到猛兽沉匀的气息。
但她不若从前,凡事都会好奇,没有心思去细较在卧佛之后,是否真的趴了只猛兽,只是一心想知道自个儿究竟还能活多久!
药师,请你老实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日子呢?
看样子当年的药效已经大概都退了,我怕是日子所剩不多了!
究竟有多少?告诉我,还足够我与所爱的人们说再见吗?
再见只是两个字,但有人能说一辈子。
药师!
等那天到来,我会去见你。
见我?你是阴差吗?要来接我下黄泉?
我不是阴差,不过,我与那地府十殿之王都有点交情,说不准能替你说上几句好话也不一定。
我不要你替我说好话,若能,替我求他们,让我多几日好活吧!
勇敢如你,也怕死吗?
我不怕死,我怕有人要舍不下我,而我也一样舍不下他们。
她舍不得。
夏侯容容收拢手心,不让乔允扬发现,悄悄地紧揪住他衣袍的一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像是害怕有人在下一刻会从她的手里夺取似的。
不!其实,她害怕的并不是有人会来夺走,而是她的手无论再握得多紧,迟早都必须被迫放开,再舍不得,都要放开……
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从他们以芍药订下誓约的那一天算起,十个年头却宛如一瞬,轻易地从人紧捉不放的指缝间流走,然后,翩然远去。
“裴意哥哥,爹呢?”
今年还不到六岁的乔东晓,个儿不算太高,那眼儿嘴鼻,美得一如夏侯容容儿时的模样。
她自小就喜欢跟娘亲一样,做胡人的妆扮,从未穿过绣鞋,反倒喜欢穿长靴,蹦蹦跳跳的像个男娃儿,一把拉住她裴意哥哥的衣袍下摆。
早已过弱冠之年的乔裴意,身长已经追上他阿爹,回头敛眸觑着身后的小女娃,略顿了一下,才扬唇笑道:“他跟小娘在一起。”
“喔!”乔东晓点点头,似是懂,却又彷佛不懂,但是她却很明白裴意哥哥所指的意思。
她爹和她娘在一起,指的是她爹又去了“那个地方”。
“那裴意哥哥知道娘什么时候回来吗?”她不死心地又问,这个问题她问过每个人,也都问了好几次,但没有人给过她答复。
“哥哥不知道,东晓,你想要知道的答案,我们每个人也都想知道,但或许只有沉默不语的老天爷,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才知道小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们身边。”
“只有老天爷能回答,那你又说老天爷不说话,袍不说话,怎么回答我们呢?”乔东晓有点生气,一双酷似娘亲的美眸圆瞪,气呼呼地看着她裴意哥哥,气他乱说话。
“或许有一天他会开口,只要东晓一直在心里想,在心里求袍,说不定,哪天他会大发慈悲,把小娘还给我们。”
“真的会吗?”
“嗯。”他点头。
“那我现在就求他。”说完,她抬起稚女敕的小脸,仰望着天,“老天爷啊!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让娘回到我们身边吧!我很喜欢娘,裴意哥哥也喜欢,风静哥哥也喜欢,我爹更喜欢,娘走的时候,他很伤心很难过,你知道吗?我们都好想我娘,请你让她快点回到我们身边,从今天起,东晓会做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会很听话很听话,所以,你不要一直不说话,快告诉我们,我娘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如果你看见她,一定要把东晓的话告拆她,要她快点回来啊!”
乔裴意听着她软女敕的童言童语,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极难受,想他小娘要是听见女儿这些话,不知该有多伤心?
他伸手拍拍东晓的小脑袋,“你说得那么诚心,我想老天爷应该已经听见了,现在,我们就只能等了!”
这是个无风的日子,澄蓝的天空,平静的“零海”湖水,映照着天,映照着地,映照着盘腿独坐在湖畔的乔允扬身影。
他低着头,看着捏在掌心里的红皮手札,一页一页地翻开,看见了他心爱的女子刻画在纸面上的一笔笔思念。
每一个字,都诉说着当年对他的想念,诉说着她想到不能再想,想到了不敢再想,终于停止了想念的那一日。
这本手札,是她在消失一年之后,婉菊交到他手上的,说主子交代,如果她哪天不见了踪影,再找不到她,满一年之后,就将这本手札交给他。
一年了!
那天,他在湖畔扎营的毡帐中醒来,再没见到她的身影,这一年来,他疯狂地寻找她,用尽了办法,大江南北,几乎让人翻递了每一寸土地,而她却像是随风而逝般,没留下一点线索与痕迹。
有人猜测,她或许久病厌世,走进了“零海”冰冷的湖水里,让凤凰女神给带入了湖底的最深处。
对于这说法,他不信也不予置评,倒是老谭与她的爹亲严正驳斥,说“零海”的咸水吞不了人,如果她真的跳进了零海里寻短,不可能不见尸体浮上来。
乔允扬又翻过一页,在脑海里,想过了一遍又一遍的从前,想过与她度过的每一个日夜,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情。
他知道,她不可能寻短。
因为她是夏侯容容,再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的顽固与强悍。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是她给他留下的字句。大乔兄台,别来无恙啊!看着她一贯顽皮的口吻,一抹浅浅的微笑跃上他的唇畔,让他的眼里明明有苦哀伤,却仍旧带着笑。
在你看到这本手札的时候,我已经从你身边离开一年了!这一年来,你想我吗?还是怨我恼我,把该让你知道的事情,瞒了那么多年呢?
对不起,容容欺骗了你,当年,那箭伤表面上是好了,但毒已经入了膏肓,早就没有解救的余地,放血不过是为了解缓毒发的时间,少则不过五六年,至多不过八九年,我便会因毒入心髓而不能留于人世。
对不起,我明明知道被人扔下的滋味有多苦,却仍旧还是狠心扔下了你,原想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吧!
当年,你加予在我身上的痛苦,如今,我还送你。
但一思及你要想念我,我的心便要为你疼,为你不舍,说来,我爱你乔允扬这男人究竟有多深多痴呢?这答案怕是连我自己都无法回答。
你说呢?在你的心里,希望我爱你多深呢?
而你呢?又爱我有多深呢?这一年来,是想我念我,或是怨我呢?若你的心里是怨,宁愿你是忘了我,若是想我念我,就当做我还活在这世上,只是贪玩去了,说不准哪天咱们还能再见,这天底下,凡事都没个准的,想当初,我是铁了心不嫁你的,结果不还是嫁了你为妻吗?
代我告诉裴意,说他欠我这小娘的情分,还给我两个亲生孩子吧!版诉风静,我不愿他像他亲爹。告诉东晓,她有一个贪玩的亲娘,要她乖乖的,或许我良心发现了,会回来看她。
至于你,我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但我知道没能说出口的话,你心里都知道,但我要说,这一生,夏侯容容没悔过当你乔允扬的妻,一朵芍药,十年恩爱,用一生来换,万分值得!
妻容容
她所写的每一个字句,都刺痛着他的眼、他的心,这一刻,悔恨如潮水般,汹涌淹没了他,他将她的手札按在胸口,发出悲鸣的叫喊。
那心痛的呼喊,响彻于山间、水间、天地之间,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