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司徒紫涯带着红玉消失,又增加了一个日夜。
司徒坛渊倒在观星阁的祭坛上,陷入沉沉昏睡。
按照惯例,召唤青生以后,他会连续睡上两天,这期间要是有强敌来袭,完全不知不觉,因此若非必要,他不会麻烦青生。
两天过后,司徒坛渊张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青生给他的提示。
这次非常直接了当,是一张纸条。
青生是古老的灵,肉身腐朽后被某个术士锁魂,只能停留人间,为术士所用。青生古老到已无法深究,承载数万年的记忆,老古董的所做所为,经常令人费解,这次青生倒是学会大月国的文字了……
有一回皇帝请示是否要与草原民族打仗,青生给司徒坛渊的答复是一颗西瓜。司徒坛渊不得已又把青生唤出来,相询之下才知道西瓜要剖开见红才能吃,所以是见红收割的意思,可以攻打。司徒坛渊进行一次卜筮常常要耗费时间解读结果,就是归咎于青生给的提示太难以理解。
司徒坛渊捏着落在祭坛中央的白纸,上面是熟悉的青生的字迹,写有司徒紫涯的下落。
——活着,但不在现世。
“活着,但又不在现世……”他胡涂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没听过有人能活着却不在现世的。“到底会是哪里?阴间吗?”沉吟呢喃,实在对青生留下的答案很不满,但是青生一向正确,眼下只缺成功解读。
他努力想、用力想“不在现世”的意思。
古籍里有记载能来去古今的精兽,精兽即便月兑离现世,也还活着,那么……人呢?
他灵光乍现,觉得这可能就是正解。但是紫涯是如何办到的?
“紫藤花精?”他唤。
不一会儿,他耳畔就出现粗嘎的男子声音。
大人?
“老国师逝世后,紫涯见过谁,你可知道?”
老国师交友广阔,来吊丧的人多,小姐见过的人不下数百。
“真麻烦。”司徒坛渊不耐烦地来回踱步,走了三五回,才下定决心,速速找来笔墨纸砚,“反正也没其它办法,试试总比不试的好。你把紫涯见过的人都一一说清吧。”
是。首先是丞相焦玉官,小姐的未婚夫婿郑之粲,黑袍祭司李宝清、朴宁顺、白泰安三位,女乃娘杨碧玉……李氏代理家主李严冬、观相师韩远……
司徒坛渊一个一个书写,依序忆起当中几位向紫涯问候的场景,都没什么异样,但难说他们之中的谁,是否是帮助紫涯逃走的同伙。
小狼毫一顿,冬字第二点重重晕开;他提起笔,对这名字没印象。
“这李严冬是谁?”
承夜国人,是小姐在承夜国的儿时玩伴。
“喔,是了,确实有个高个儿的异国男人。”他想起来了,那男人面生,印象中穿着黄褐袍子。
紫藤花精停顿了一下。
李严冬是位姑娘,您记得的那位是她的家仆。
司徒坛渊脸皮抽了下。他平常最好面子,此时不甚好看。“是么?”
“是。”
“罢了,她家里干什么的?”
老国师与小姐住在承夜国那年,小的在府邸里从未移动,并不知情,对李严冬不了解。
司徒坛渊只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紫藤花精在国师府里生根,老国师当年当然不可能把一棵树挖过去。
“有谁会知道的?”
那一年老国师谁也没带上,恐怕只有青生大人才知情。
司徒坛渊拧起眉头。
“这般神秘,可要追究清楚才行。”
*
承夜国朝廷推法实用,历代君王不奉行鬼神之说,主要热中算学、器械,因此李家代代相传的堪舆算命营生向来生意清淡,只够维持基本家用。
李家现任代理家主李严冬,为人谨慎,不苟言笑,人如其名,甚少与人交往,只有橙县衙门的刘捕头每隔一两个月会来串门子。
刘至谦今天又上李家了。李家人对于代理家主与刘至谦每回密谈都要耗上个把时辰早已习惯,只是私底下会忖度到底刘至谦有啥毛病,要请教这般久。
“严冬姑娘,妳说这犯人开锁不窃,还在一天内连开城内四大富商的库房,究竟是为什么?”
李严冬一身黑袍,脂粉不施,淡淡盯着刘至谦带来的“开锁案”证物资料。
“我不知道。兴许只是想闹闹衙门。”
刘至谦恨恨拍桌。“简直无聊!”
“也或许,是四大富商的敌人不约而同在警告他们。”她看着描摹下来的四处鞋印;四个鞋印大小不同,鞋底的样式不同,可以知道分别是出自启罗号、老泰兴、丰祥号三家鞋铺。“有点奇怪,这些犯人的鞋子似乎都是近期购买的。”
“咦!”刘至谦靠过来,站在她后边一起看着鞋印图样。“妳怎么知道?”
“这鞋底有波浪条纹,是启罗号为了防滑特制的厚黑靴,因为耐用又不怕雨天路滑,许多脚夫都穿这款式。条纹防滑的效果受人称赞,所以这个月启罗号在制靴底的时候,为了让靴子更止滑,把条纹加了三条,总共二十三条。”
“这靴子是在一个月内买的。”刘至谦些微讶异,“一般要闯库房的小偷会穿新鞋吗?”
他自言自语居多,所以李严冬并没有回答。
“再看这两张图,都是丰祥号的鞋;虽然大小不同,但从鞋底磨损不多看来,也是穿不到十次的鞋,说不定还是全新的。”她指节敲了敲描图的右下角,“瞧,这里黑了一块,所以没有鞋纹,表示有什么东西黏在鞋子上了。依这东西的大小形状,我猜是犯人还没把店家黏在鞋底的标价拿掉。”
刘至谦听完,急急翻出还没讲到的那张鞋印图,看到了其中关键。
“有了!真的如妳所说,全是新鞋!”鞋底有制成年月,正是本月。“这犯人若不是同一人,肯定也是同伙。”
“大有可能。但详情还得看了现场才能定夺。”
“妳要去现场?”刘至谦拔声。
“不行么?这回的犯人挺聪明,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光看这点鞋印,我也推论不出什么。”她淡漠道,起身拿起挂在屏风上的黑披风,“走吧。”
“这就走?”
“您不得空,我自己去也行。”
说完,李严冬系好披风,戴好帽兜,直接步出。
“严冬姑娘!”刘至谦三步并成两步赶快跟上。“妳就不担心犯人还在附近埋伏吗?”
“犯人也有可能因为我们反复追查而放弃作案。”
刘至谦翻了翻白眼,当然是趁她没看见的时候。这姑娘断案无比聪慧,但执拗也是一等一的。
“现在埋伏在旁也没关系,反正早晚要入狱。”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他有点无奈,还是紧紧跟了上去,保护她的安全。
橙县有四大商,城里好的地皮集中在城西、城北,这四名商人也居住于此,库房建在隐密之处;四大商人出事后,城里商贾人心惶惶,无不增加防备。
李严冬先到最近的黄姓商人的库房。
刘至谦是橙县里极为尽力的捕头,作案现场在他严厉要求与派人看管之下,原封不动保留了下来。
她在鞋子外面套上白布,走进现场。
离作案已过三日,犯人的鞋印却还很清晰,似乎是作案前踩过了哪处泥泞。
她靠近库房门前,蹲在地上审视脚印,照着脚印在旁走过一遍。
“怎么样?有无斩获?”刘至谦问。
“这步伐太小了。按理说,有这尺码的脚,身材应该也挺高大才是;但是这步距却不大,跟我一个姑娘差不多。”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可有派人看过屋顶瓦片?”
“瓦片?”
“嗯,派人去看看吧,或许会有其它证据。”
“好。”刘至谦很快叫来捕快,黄姓商人也让奴仆搬来长梯,分头派人上屋顶。
约莫半个时辰后,消息传回来,说是东边的屋檐上有脚印。
李严冬一听,跟着去看,爬上去看过脚印后,知晓了大概。
刘至谦也一道上去,眼见称奇。
“这也是犯人留下的?”
“不一定。但黄家这几日没派人修葺屋顶,会上屋顶来的,其心可议。”
“这倒是。”刘至谦挥手招来捕快,命令把屋顶上的脚印也拓下来。
黄家看完了,接着去司马家、柳家、秦家,在这三户也发现了印痕浅的脚印。
勘察完现场已近黄昏,刘至谦让其他捕快先回衙门报告进度,自己送李严冬回家,路上继续讨论案情。
“屋顶上小的脚印才是真凶吗?”
她点点头。“是同一人作案。留在地面上的脚印是用来混淆视听的,犯人刻意让人往高大粗鲁的汉子想,所以只要将留下来的证据往相反方向想,约莫就是犯人的真貌。”
“大就是小,男……就是女吗?”
“此犯心细如发,不无可能。”
李严冬脚下顿了一顿,直直看着眼前。
“这年头姑娘也能犯案了呀……”刘至谦兀自感叹,见她停在自家巷口,也跟着望过去。
一个年轻男子带着一个小厮站在她家门前,男子的面容看不真切,但是一身耀眼的服饰,非富即贵。
“怎么?认识的?”
李严冬摇头。她不认识那么招摇的男人。
“那就是客人了。太好了,又有生意找上妳。”
“是客人,但不是来卜筮的。”她一派无事地往前走,边想着是大姊的债主还是二伯的债主;如果对方来意不善,她最好也强硬些,可不能给对方好果子吃,以为李家好欺负。
刘至谦再跟上。“怎么知道不是来卜筮的?”
“若是,家里不会让难得上门的生意站在门口。”
“喔!”刘至谦恍然大悟,再看了眼那距离越来越近的“难得上门的生意”。“妳放心,有麻烦我必定倾力相帮。”
“不必。您回头提醒县丞大人把上回破案的奖金拨给我就好。”
刘至谦尴尬了。“妳先前硬是要我担那份功劳,县丞大人当我是同僚,近日公子娶妻,大人先把那笔奖金借用了去,我开口去要,实在有些为难。”
“当真是帮儿子娶妻吗?”她呢喃。
“难道还有别的?”
“改日你去烟柳巷探探吧,别说是我指使的就好。”
“烟柳巷……”刘至谦呆了,那可是许多名妓攒了私房钱以后安置宅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