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窝囊和优柔寡断,指的估计就是他吧,可他一向很有主见,除了面对她。
“惜……”他瞄着那只紧握住他,柔若无骨的小手,开了口却不知该唤她什么。
“惜儿,喊我惜儿。”她眨着眼提供说辞。
段殷亭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俊脸都先是很习惯地红上一红,然后才接着木木讷讷地重整语调,“惜儿,请妳放手。”
“你嘴上喊着人家姑娘的闺名,却还要硬加上一个请,很怪的你知不知道?”
“我以为惜蝶是妳的闺名。”而“惜儿”更为直接,越过重重屏障,将前头那一大堆世俗礼节抛得老远。
手上力道突然加重,他看见她抬头瞪了瞪他,她以眼神暗示不要再听见那个名字。
“我没被卖进栖凤楼之前,我娘就喊我惜儿,『惜蝶』两字是进了楼子嬷嬷才给取的。”只是不记得到底娘喊的是西、夕,还是溪就是了。
“妳娘?”还是头一回听她提起家人,他的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讶。
“我娘是天底下第一号大蠢蛋,不知哪一号混球欺骗玩弄完她后,留下一大堆惊天撼地、情深款款的山盟海誓就消失得一乾二净。等她发现怀上我的时候非但没伤心难过,还坚持生下我,拖着病弱的身躯天天织布,以绵薄之力生养我。”
“听起来妳娘是个非常好的娘亲。”那声蠢蛋听起来倒显得她没心没肺。
“是啊,她好得不得了,好到自己都病重下不了床,还强撑着一脸死灰青白,跟牙婆说绝不要将我卖掉。”
“那为何……”为何还会有今日的惜蝶?他没问,有些话问出口太伤人,只需只言词组别人就心里有数。
“是我去求牙婆将自己给卖掉的。”她这么说着,语气又淡又轻,就像此刻头顶上飘过的那片云,不带任何重量。
“妳?为什么?”
“你等一等。”
走得有点累了,先前还跟那几个女人吵了几句,喉咙也干,她干脆把他拉进途经的酒楼,第一楼,打算边吃边喝再继续接着说。
“我娘的病其实真的不严重,只要有钱看大夫抓药,就能治好。”
“所以为了妳娘,妳把自己给卖了?”这样感天动地的母女之情,不夸她一声孝女实在不行。
只不过接下来她的话,却让他被刚喝下的那口茶给呛到。
“你太抬举我了。”先跟他说一声谢谢啊,“我跑去找牙婆的时候,问的是要是拿到钱让娘治好病,以后我能不能像隔壁家的小红一样可以买到很多很多的糖葫芦。
结果牙婆告诉我,要是卖得好,不只糖葫芦,鱼虾肉蟹、绫罗绸缎、绝世珍馐,我见过的、没见过的、渴望的、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什么都能得到手,既然救一条人命之余,还能为我自己换来丰衣足食,何乐而不为呢?”她说着自己的事,却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一般。
“那妳有没有想过,如果今日妳被卖进的不是栖凤楼,而是比栖凤楼还要糟糕数百倍的地方,妳该怎么办?”温厚的嗓音,语调却比平日凝重,甚至还带着几分责备她当年的轻率。
“你没有挨过穷,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眼里,没有比那时更糟的了。”
她没有那么好的心肠,就算有乞儿跪在她面前,求她赏两口饭吃,她会选择将他一脚踹开,顺便转身寻一勺馊水来给他兜头淋下来个落井下石;可她无法假装看不见娘时常将小鸡啄米般份量的食物留给她,骗她自己已经吃饱,暗地里却偷偷背着她啃食难以下咽的树根。
那是她的娘,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当一个足以逆转两人命运的机会出现在面前,她选择与娘背道而驰,她更现实、更理智,不去死守唱和感人肺腑的亲情,而是伸手迈步去捕捉让双方都能得救的机会,然后她做到了,她至今还活得很好。
“妳那时几岁?”
“八岁。”
八岁的她就已懂得生存的艰苦,八岁的他又在做些什么?估计是在吵闹着不要书本,不要跟大哥、二哥一块窝在书房,听夫子沉闷说书,想要玩具,想要跟府外的孩童一般笑闹着奔跑吧,跟她相比起来,八岁的他没有过得不好,他从出生到现在,与她是有着云泥之别的锦衣玉食。
“妳娘……她现在还在吗?”
“在,当然在了,无病一身轻,前些年她还被某方富商看中,被纳为妾,对方家中妻妾和睦,她没遭到任何刁难,几年前还帮富商添了几个小胖丁。”有父有母、衣食无忧,一家子和乐融融,这样的光景她看过,一眼就足够了,然后连个招呼都没打便转身离开。
“妳没想过要去找妳娘,投靠她?”
“换作你是我娘,有个当花魁的女儿跑去找你认亲,想要投靠你,你会感动得边落泪边张开双臂迎接她,询问她这些年过得苦不苦,安慰着她吗?”别说笑了,她有自知之明不会去当那种蠢人,那样她会是累赘、是耻辱,她才不要那么犯贱,明知道结果还等着遭人嫌弃。
“我不是妳娘,可我会站在我的角度,为妳感到心疼。”他突然发现,原来那故作坚强的没心没肺底下,她只是用着最笨拙的方法,宁愿为难自己,也绝不要对方因她而困扰,甚至丢失该拥有的一切。
“你……”她不需要这种心疼,而且还是个男人给的,她不需要,她理应不齿全天下的男人,因为他们同样肤浅,有些还是道地道地的衣冠禽兽,可她却反而在笑,笑得真诚愉悦,毫无掩饰。
“你这是在告白吗?”
“我只是觉得妳该学着对自己好一些。”
“我对自己很好呀,没特意虐待自己,也让自己吃好穿暖。”敢说不敢当,孬种!
“不是那种显而易见、随手可得的好。”全天下最不懂得对自己好的人就属她了。
“那是哪种好?你告诉我呀。”她支着玉颐,右手忙着挟来美食,一会挟到他碗中,一会塞进自个儿嘴里,边听边尝与平日相比特别鲜美的好滋味。
“那是……”真要说明白,估计他也理不出头绪吧?
就在这时,一道故作熟稔的朗快嗓音,不偏不倚地介入两人之间,“三公子?我就说,这不是段三公子嘛!”
“你是……”段殷亭不得不抬头与对方对视,毕竟对方指名时声音太过响亮,让一些客人陆续朝这边投以好奇的视线。
“你谁啊?”他总是太顾及别人感受,她则帮他干脆利落地说出口。
兴许是对方把注意力集中在段殷亭身上,一时忽略惜蝶的存在,只顺着她那句回了话,“段兄,是我啊!青羽城粮商黄富贵之子,黄念仁,段兄真是贵人多忘事,上个月我们才在我爹的寿宴上相聚过。”他用的是相聚不是相遇,想要套关系的意味很浓厚。
惜蝶以眼尾偷觑,这名名叫黄念仁的男子长相平平,头戴玉冠,穿一身炫耀意味很重的华服,手里还故作潇洒地摇着一把提字折扇,在这种暮秋时分给自己搧风。
你认识他?本想小声询问,但段殷亭基于礼数早已起身朝黄念仁作揖,她只能抓过他一只手在他掌心以指书写。
“原来是黄公子,失敬失敬,许久不见,黄公子越发玉树临风、相貌堂堂,害在下险些认不出来,有子如此,真替黄老爷感到可喜可贺。”
睁眼说瞎话,看他的模样,在黄老爷的寿宴后早就把人家儿子的长相和名字给忘得一乾二净,这男人只有在面对家族利益时才会伶牙俐齿,不管是何方神圣都先赞再贬,贬起来的时候又拐弯抹角,听得人心里隐隐冒火,却又对他无可奈何,偏偏面对她的事却呆然笨拙,教她好笑又好气。
“哪里哪里,段兄实在太客气了,你我两家这么熟,你喊我一声黄兄便是。”
“黄兄所言甚是。”
“话说回来,我正打算上万珠坊跟大公子商讨一笔买卖,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段兄,还真巧啊,碰巧不如撞巧,不如我先跟段兄谈谈?”
段殷亭一脸为难,“这……黄兄也该知道,段家的生意全是由我大哥作主,在下只是千珍阁一名小小的珠宝绘师,这买卖之事就算与在下商讨,在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不不,那笔买卖是跟千珍阁有关系的,段兄先听听,说不定我们一拍即合,到时就不必太劳烦大公子了,你说是不是?”
“黄兄所言甚是。”
这个黄念仁显然认定段殷亭温煦敦厚的外表下只是个经商能力为零的草包,才想先从他身上下手,杀他个大出血的价格,等冲到段家大公子面前时,自己就能满载而归。
天下奸商一般黑,惜蝶不用担心段殷亭会吃亏,他只是不争,并不代表他样样都比他大哥略逊一筹。
黄念仁不请自来,自个儿在段殷亭身边的位子落坐,又自个儿斟了一杯好茶,正准备咕噜噜一饮而尽时,这才瞧见段殷亭身旁另一人的存在。
“这……段兄,敢问这位姑娘是?”彷佛瞧见一袋香大米的老鼠,黄念仁的目光闪烁得相当激烈。
“她名唤惜儿。”没有了,段殷亭不知该如何陈述自己跟她的关系,也幸而黄念仁的注意力并没放在那上头。
“哪个西?”
问这么清楚干嘛?段殷亭心里不悦地回话。
“溪水的溪。”他没有回答,说话的人是惜蝶。
“原来是溪儿姑娘,方才与段兄所言甚欢,一时未能察觉姑娘所在,失敬失敬。”
“黄公子有礼了。”她对黄念仁先顾着发财再思美人的现实无感,只是她还真想脚边能有条溪,能一脚踹他下去,好清洗清洗他的满眼污秽。
“只是……”黄念仁突然瞇起眼,“可有人曾说,姑娘与栖凤楼东楼的花魁惜蝶姑娘长得十分相像?半年前,在下曾在陈老爷开设的宴席上有幸一睹惜蝶姑娘的绝代风采,直到现在,在下仍对她的倾城艳容无法忘怀。”所以初见她时,就忍不住多瞧几眼,最好能瞧到她对他英俊挺拔、玉树临风的风姿神魂颠倒。
“很多人这么说。”惜蝶脸上笑得腼腆,内心却没停止过低咒狠骂。
听见这种人对她如何念念不忘,她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觉得内心冒起疙瘩,变得坑坑洼洼。
这时,一旁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的客人故意用会被他们听到的声调,窃窃私语着。
“三公子?是段家那位段三公子吗?”
“可不是他嘛,前阵子是段家大公子夜夜上栖凤楼花天酒地,最近又轮到段家三公子,看他今日身边还带着个跟那花魁一样长着狐媚嘴脸的货色,敢情他是真的对个花娘动了情?造孽唷!段老爷居然会有这样的儿子。”
“唉,说起这花魁惜蝶,就必须得说说三年前那一段往事。”
“往事?什么往事?说来听听。”
“话说三年前,那个狐狸精就已经费尽心机……”
“第一楼引以为傲的菜肴味道也不过尔尔,公子,惜儿不吃了,公子不是说今日要带惜儿去看杂耍班表演的吗?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没有愤怒摔碗,也没有用木筷狠狠拍打桌面,惜蝶只是用很尖很高的嗓音数落第一楼的菜色味道平平,一边将身子软软偎向段殷亭,一边又嗲又娇地对他撒娇,同时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目,也成功阻断了那些说三道四的长舌。
“好。”他知道她只是说着玩,虽然他有心想要探究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现下摆月兑黄念仁的纠缠才是最上策。
段殷亭几乎是被惜蝶拉扯着离开的,她一直紧贴着他,包裹在衣裳下真材实料的酥胸还时不时磨蹭着他的臂,他不是不能推开她,只是没能像往常一样好好教训她男女授受不亲为何,只因他贪恋着她的体温、她浑身散发的醉人淡香。
他们离去得好急,几乎同时有两人弹跳起来,呼唤远走的两人,恨不得追出去。
一人是黄念仁,“段兄、溪儿姑娘,溪儿姑娘妳等等啊!”
另一人则是第一楼的掌柜,“三公子、三公子,您回来!我马上命人把第一楼最贵、最好吃的菜全给你们端上来让你们尝尝,鲍参翅肚、鱼虾蟹蚌,只要你们能喊出名字的菜肴,我统统让厨子以最精湛的厨艺料理出来,您回来、回来呀!”把他第一楼的招牌美誉还回来呀,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