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既没有段殷亭担心的撩人春景,也没有令墨韵不悦的浓烈香气扑鼻,有的只是一名貌若天仙的艳美佳人,在ㄚ鬟陪同下起身迎来。
“惜蝶见过段三公子。”女子仪态万千,朝段殷亭盈盈福身。
“久仰惜蝶姑娘大名。今日有幸一见,果真如传闻所言,艳若桃李、国色天姿。”
栖凤楼的花魁惜蝶,一身红衣衬托出其艳气逼人,纵使衣上所绣繁花如何争奇夺艳,都难以掩盖她才是百花之中最最艳压群芳的那一朵。
好艳,这是他对惜蝶的第一印象,也难怪大哥谁也不挑,只挑上她。
“三公子过奖了。”
烛火映照之下,如玉肤色更显莹润,眸光流转,柔情绰态,嗓音似山涧清泉叮咚,无半丝矫作甜腻,甚至还带些微沁舒心。
“惜蝶姑娘,实不相瞒,在下今日是替我大哥而来。”
“已有耳闻。”代兄上青楼的千古奇谈,眼前这人还是头一个。
“不只今日,日后我大哥都不会再踏进栖凤楼一步。”他是不知惜蝶与大哥的关系,但该说的得先说清楚,省得日后招来无谓纠缠。
惜蝶在栖凤楼多年,早已学会察言观色那一套,又岂会不懂段殷亭话中之意,“三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我大哥面冷却心稳,经营手段也强,段家三间铺子的生意交予他管从未出过差错,凡是与段家有生意往来的商家也得卖他几分面子,说白了,我大哥确实是个值得付托终身的好男人,可他已娶妻,也知晓自己该负起应有的责任,不管惜蝶姑娘如何风华绝代、明艳动人,只怕大哥无福消受。”
惜蝶霎时明白他的来意,只是突然心里一道火焰莫名被点燃,随即急蹿上升。
“三公子请放心,惜蝶对段大公子从未存有非分之想。”
“那自是最好。”段殷亭自觉不是喜爱以为难姑娘家为乐的男子,首先开天窗说亮话对谁都有好处。
“客人爱上栖凤楼我们当然欢迎,但客人爱在家中与爱妻温存,还是到别处寻欢作乐,这些事我们可管不着,三公子今日代兄上这栖凤楼可真是有心了。”经段殷亭这么一说,惜蝶还真是替他感到委屈极了。
惜蝶再次福身,也省下与他的寒暄客套,更不管未请客人坐下喝杯茶水润喉会不会失了礼节,手伸一送,指向门口,“三公子也不必勉强自己硬是踏入这烟花之地,今日能一睹段家千珍阁珠宝绘师的风采,才是惜蝶三生有幸。”话说完了,既然无事,那就请滚吧。
“岂敢、岂敢,在下只是一介珠宝绘师,并未享有盛名,惜蝶姑娘言重了。”段殷亭故意无视惜蝶明显的赶人意图,径自落坐,还慢慢品尝下人翻过倒扣的翡翠茶杯斟上的茶水。
“你……”就连面对可恶至极的老色鬼,她也无法像此刻这般挤不出一丝笑容。
“我前脚踏进段府,后脚大哥马上就踏出府门,跑上这栖凤楼东楼。”
“与我何干?脚是长在段大公子身上。”不爱自家大哥花天酒地,他不会拿根麻绳把他大哥五花大绑绑在房间床上?
“抱歉,我想惜蝶姑娘是误会了我的来意。”怪自己解说太迟,也不够直白,“我大哥与大嫂成亲已有月余,哪知原本稳重的大哥却突然性情大变,冷落新妻,只愿上栖凤楼寻惜蝶姑娘这位红颜知己,因此我受二娘所托,到栖凤楼叨扰惜蝶姑娘一些日子,在大哥兴头消去之前,唯有劳烦惜蝶姑娘好好配合配合了。”
“三公子的意思是,此后每夜都要包下惜蝶?”
“正是。”
“找惜蝶陪酒作乐的费用可不便宜。”惜蝶露出一笑,眼里却无笑意,“再者三公子怎又知道,即使你霸占了惜蝶,段大公子不会找上栖凤楼的其他姑娘,或到别处寻欢作乐?”青羽城的烟花巷可不只有她们一间栖凤楼。
“就当是段家赚太多,无处挥霍吧。”段殷亭苦笑,继而说道:“而且我大哥只会找惜蝶姑娘。”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何以见得?”惜蝶很谦虚,不认为只要是男人,都得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段殷亭忽地凝瞅着她,眼神很是隐晦,“惜蝶姑娘素来名声……响亮,放眼整个青羽城,姑娘敢认第二,绝对无人敢认第一;再者我大哥即使荒唐也懂得分寸,不会丢脸丢到自家人面前。”
栖凤楼惜蝶的名声确实响亮……狼藉到不堪入耳的那种响亮。
每隔一段时间,青羽城中定会出现,哪家的老爷倾尽家财都想要替她赎身,哪家员外为了娶她为妻甘愿休掉同甘共苦十数载的发妻,哪家少爷立誓非她不娶甚至以死相逼等等等的传言,除了他大哥,只要与她扯上关系的,无不为她争风吃醋,闹得家门不得安宁。
而惜蝶姑娘彷佛对那些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一而再、再而三地招蜂引蝶,大哥会选上她,估计这个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她名声太臭了,多大哥一个不多,少大哥一个不少,不痛不痒,顶多沦为老百姓茶余饭后“段家大公子迷上了栖凤楼的狐媚花魁惜蝶”的闲谈,这种闲谈太多,旧了添新,新了又旧,大哥抽身时也不过被数落几句,然后依旧一尘不染。
所以段殷亭当然能断言,只要有他在,大哥就绝不会踏上栖凤楼一步,更不会往别的花楼跑,因为在别处找不到第二个惜蝶。
“原来三公子对惜蝶之事如此关心,惜蝶好生感动。”惜蝶的脸上完全不见丝毫感动。
“哪里、哪里。”
“以后还请段三公子多加关照。”来吧,自己见招拆招,她倒要看看这个段三公子能撑到几时。
◎◎◎
“姑娘,那段三公子真过分!”段殷亭走后,丫鬟香儿马上开口抱不平。
看那架势,分明就是在暗示,因为惜蝶才让段家大公子与新妻闹不和。
“香儿,别乱说话。”惜蝶倚在窗边,亲眼看着段殷亭踏出楼,上了暖轿。
起轿前,覆窗帷幔还被人用折扇撩起一角,彷佛毫不意外她会出现在窗前目送他离去,甚至还回以她一个好生抱歉的淡笑。
“那段三公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段大公子上我们这儿也从未找姑娘寻欢作乐,只是自己窝在一处,一个劲地喝闷酒。”
“傻香儿,说我的人多着呢,难不成我能逐个去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别说吗?”惜蝶轻轻摇头,“那位三公子不能不算上好了,至少与我攀谈许久未曾口出恶言。”
看得出他教养极好,连几些个足以伤人的词汇也避重就轻、一笔带过,比起其他对她唾弃鄙夷的人,真的好上太多太多。
“想来他也是可怜人,为了大哥不得不放段尊严,厚着脸皮踏进这烟花之地。”
“香儿没有兄弟姊妹,这辈子都无法了解那种血浓于水的兄弟情谊,香儿只知道,自作孽不可活。”香儿风凉回话。
“好啦、好啦,过门都是客,以后在三公子面前妳也不要多嘴。”事实上自己也没有多了解段三公子的高尚情操啦。
“是。”香儿鼓着腮帮子,语音弱了下去,语气却依然不服。
“香儿,说不定以后妳还会想要好好感谢他呢。”
“香儿不懂。”
“感谢段三公子以后能让我们当两只早睡早起的好鸟儿。”
◎◎◎
连续半个月,段殷亭都往栖凤楼里跑。
半个月,真不简单哪!惜蝶微微瞇着眼,瞅着眼前每日来跟自己报到,比给他亲生爹娘请安还要准时的男人。
“惜蝶姑娘,在下脸上可是写有字?”如此直接的目光,也不稍作隐藏,要段殷亭想假装没看见也很难。
“没有,但现在有了。”这男人还特意用手抹了把脸,却不知指上沾有墨迹,这会儿才是真正给自个儿脸上添上几笔几画。
“这……”段殷亭放下手,瞥见手上糊开一片淡墨,才明白她话中所指。
惜蝶噗嗤一笑,也不作弄他,取出干净丝绢,沾了些茶水递给他,“拿去擦擦。”
“多谢。”微红的俊脸有些窘迫,感激地接下丝绢时十分留心,没有碰触到那只玉荑一根手指头。
“看什么?”这回盯着人看的换成他。
“在下以为惜蝶姑娘会代劳。”说这话时,他脸不红气不喘,不含半分调戏。
“你想得美。”他不是寻芳客,只是每夜花一笔钱,既不需她陪酒,更不需她拨琴唱曲,把她的天香阁当成千珍阁账房使用的恶霸,是以从一开始她就没必要对他逢场作戏、卖皮肉笑。
“把那声在下去掉。”他礼数好,可她不喜欢文诌诌。
“好吧。”
他未免有些太好……商量。
像他这种人,只怕连骨子都是软的,事事讲求家和万事兴,处处避免与人争名夺利,怪不得城里一直在传,继承段家家业的是二夫人所出的段家大公子,而非他。
心里有一丝不快,因他不爱与人争夺的软弱态度,这样的意识让惜蝶微微蹙起了眉,赶紧另寻话题,“我以为段家在青羽城里三间铺子的帐都归大公子管。”
“是归我大哥所管,我只是将一个月的卖出买进、利润营收清楚写下,以便大哥查阅。”
“你未免为你大哥做得太多。这样于你有何得益?”她指的不只是写帐一事,还有他有家归不得,被逼天天跑来找她,她就不相信栖凤楼能比得上他家书房,能让他感觉自在舒服多少。
“我们是兄弟。”他迟疑了一下才回话。
“有些人是亲兄弟,但凡遇上攸关性命之事,丝毫不犹豫就抄起一把尖刀利剪往自个儿兄弟的胸口捅下去。”那些人她见得多了,嘴上跟你称兄道弟,心里想着怎么置你于死地。
“妳未免把人情看得太过薄凉。”段殷亭觉得惜蝶的思想方向完全错误,该找个夫子给她好好纠正。
“人情世故本来就薄凉如水。”惜蝶倒了杯茶,不顾杯冷茶凉,直接推给他,喝吧,用这杯凉茶好好冲洗下你过于温煦敦厚的心肝脾肺。
段殷亭嘴边噙着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却没有推辞掉那杯凉掉的茶水,接过仰头饮尽。
接连半个月,足够让他了解这位栖凤楼的花魁是何等性子,也刷新了惜蝶在他心中的形象,只是许许多多的疑惑也由此而生,只因这位臭名与艳名同时并存的惜蝶姑娘,并没有如同传闻所说那么糟糕、那么坏。
段殷亭知道他算不上是她的客人,她自然不必对他曲意逢迎,就连站外头招揽接待客人的花娘,那一声声吴侬软语都比她偶尔藏锋露刃的言辞要圆滑世故得多,所以他胡涂了,耳里听进传言,眼中映着这样毫不做作、本性毕露的她,不知该相信哪一边。
“这是菊花茶?”那杯茶味道甘苦,又有丝丝清甜,喝下后段殷亭才突然察觉。
“是啊,明目解毒。”暖热着喝更好,不过她才不要为了他像个傻子一样,大老远跑下楼绕去膳房加热。
“谢谢。”
“谢什么?谁说茶是为了你泡的?”
讨了个没趣,段殷亭模了模鼻子,收好桌上账册。
见段殷亭写好了帐,时间又有些早,可怜他还不能回段府,坐着也是无聊干等,惜蝶提议,“三公子来栖凤楼这几日,既没尝过名酒,也没观赏过歌舞,今日不如就让惜蝶为你弹奏一曲吧。”
“难得惜蝶姑娘有此雅兴。”名酒就算了,他不胜酒力,至于歌舞……段殷亭早就深深了解到自己压根儿不适合栖凤楼某些过于热闹的场合。
不过既然是她提议的,她弹,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