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默半晌,程紫薇又去向守卫讨水。“不是才刚要过一盆吗?”
“让你们把用过的水换一盆干净的进来也这么罗唆,你们是想我们病死在里面一次害死三条命吗?我要是做鬼第一个不饶你们,连你们的孩子也不放过!信不信?!”程紫薇怒道。
看过肉票发大小姐脾气没有?程紫荆都快失笑了。这群匪徒本是老实人,而且绑架她们别有目的,要是换上乱世时的亡命之徒,她们哭着上吊可能还是最好的下场了。
之后两姐妹就背对着彼此,各据一处稻草堆上。程紫荆不是没睡过草堆,眼前她最要紧的任务是保护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尽可能让自己舒服点。而程紫薇闷不吭声地忙着踩虫子,程紫荆也不知怎么打破沉默,一直等到整个“牢房”都暗了下来,唯一的光源是牢门外银灿灿的月光,外头草丛里虫鸣唧唧,但牢房里依旧又脏义臭——程府下人使用的茅房都比这干净!
可意外的是,两姐妹心里想的却都是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把你们当成吃闲饭的,我也想留在家里跟你们一起过节和过生辰,我也希望你们有机会看到我在外面见识过的新奇的一切。”
现在想想,儿时的她们,哪有那么多隔阂?
程紫薇始终没抱怨的原因是,她忍不住想起,这些年大姐出门时的困顿,也许比这更辛苦也更危险……她要是抱怨的话,不就表示她真是废物吗?哼。
“所以后来还是把我们当吃闲饭的了。”她们愿意吗?
“事实嘛。”
程紫薇又想翻白眼,这女人很有激怒别人的本事。
“我在商场已经说够多的场面话了,别让我跟家里人也要这么做吧?没和你们同甘共苦是我不对,但吃闲饭也是事实啊,我现在也是吃闲饭的。”
少女闺阁多烦闷,对以前的她们来说,一点点小事也要聚在一起一整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好,过生辰更是大事。有一回她的生辰,程紫薇都还记得那天她特地穿上崭新的紫红色襦裙,配上父亲经商时从外地给她们带回家的镶黄金钢石银耳环,甚至还偷偷抹上胭脂,当然有一点想炫耀的意味,但到底都是小泵娘,没什么心机。
然而那天她却只能和二姐与自己的母亲吃寿面,紫荆一早天没亮就跟着父亲出门做生意去了。
“她一定是故意要爹在这时带她出门!”程紫萝酸溜溜地道。
那时程紫薇不太相信二姐的话。她和二姐虽是同个娘生的,本来应该更亲近些,可是她那时对紫荆有几分向往,紫萝有点小聪明,但本质是平庸的,紫荆穿白色的男装,她也偏要穿,紫荆穿起来有几分飒爽利落,紫萝穿起来却不伦不类;她什么都要学紫荆,紫荆有什么新玩意儿,她也一定跟父亲吵着要,跟紫荆别苗头,那是身为老二的心结,想要老大的一切,证明自己也能做到,有时做得比紫荆更好,就沾沾自喜。
紫荆怎么对她们的母亲冷淡,紫萝看得也更多,她不平也好,自卑也好,但到底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曾经一起做些小女儿家会做的事,有一点爱比较,却兴不起什么风浪。
紫薇得说,那年生辰,紫荆的缺席让她很失望,后来几乎年年都如此,而她跟紫萝却是日日都同进同出,更能理解紫萝的境遇与想法,也就没必要再质疑紫萝对紫荆那些不满的话,更何况还有个爱挑拨的四姨娘在呢。
但紫荆的话也让她想起那年,紫荆跟着父亲在外奔波了半年,一回到家,就直奔她房里,向妹妹们展示在外面买的那些新鲜玩意儿,那些都是送给她们姐妹的礼物。
“不就是来炫耀的吗?!”紫萝后来把那些礼物都扔了,而紫薇心里也隐隐羡慕紫荆能去那么多地方——那晚她说得眉飞色舞,紫萝和紫荆不禁想,反观她们这半年来呢?也想说些什么,却是涨红了脸也说不出更精采的,那当下心里都有些不服气。于是隔天她也把礼物全退回去了。
其实她很喜欢紫荆替她带回来的那些衣裳啊!紫荆知道她喜爱紫红色,她的监赏眼光向来好过紫萝。
紫萝的负气是傻的,太过介意紫荆,反而忘了自己的本质,而她的负气却是任性居多。思及此,程紫薇不禁看向一旁侧卧着仿佛已经打起瞌睡的大姐,终于忍不住把自己这边还算干净的稻草抱起来堆到她身边去。
程紫荆在黑暗中的眼朝她看过来,显然她精神得很,杏眼水银似地反射着残余的月光,程紫薇脸一红,“别误会,我是怕你肚子着凉。”
程紫荆一阵好笑,“谢谢。”这时候她还是别耍嘴皮子吧。“你也睡一会儿吧。”
半夜里恍恍惚惚醒来,外面虫声早已歇了,倒是隔着不知多远的地方,几个汉子的争执在万籁俱寂的此刻简直像雷声一样清晰。
“都丑时了!那像伙会不会反悔?”
“不会,反悔对他没好处,大家都是在同一条船上。”“怎么会没好处?你们知道无极城派出多少兵力在捜山吗?那家伙大可装作什么都不知,反过来把一切都推给我们……”
程紫薇转头,发现程紫荆早醒了。她只是抬起食指抵在唇间,两人就这么静静听了良久。
最后,那些人声由远而近,程紫荆拍拍她让她起身,两人端正而平静地坐在草堆上。
牢房门被打开,烛光竟让她们都觉有些刺眼,但程紫荆一脸平静。
“我们得把你们带到别的地方去。”
“如果我的那位『故人』没有任何音讯,你们把我带到任何地方去,都只能逃得了一时,并且徒然增加王府报复你们的风险罢了。现在离开这里,难道就不会被捜山的官兵发现了吗?要是我肚子里的世子有个万一,我再怎么替你们这些老实人求情,圣上也不会听我的。”
最后一句话,果然让这些人都动摇了,只有为首的一名男子仍是沉定地道:“你的那位『故人』已经给了我们讯息,是他要我们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你说谎……”方才明明还在为主谋不肯出面大吵呢!可程紫薇却被程紫荆拉住。
“送到哪个安全的地方?你们能保证这个连你们自己都不熟的山区,能把我安全地送下山?绑架我就算了,让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了差池,你们要怎么赌王府不会发起狠来报复?”
“大哥,姓宋的根本不可靠啊!他为什么不自己干这档子事?”到底没做过坏事,这些人早就有些浮躁不安,他们听了程紫荆的话,立刻有人这么说道。
原来“故人”是姓宋的?两姐妹对看一眼,两人眼里刹那间迸射而出的杀气倒有几分神似啊。
都像母老虎!
“原来是姓宋的烂货?”程紫荆差点想甩自己巴掌——自从有孕,她一向严格要求自己管住嘴巴,免得孩子在肚子里听见了,有样学样。
“他讲的话能信,屎都能吃了!”程紫薇接着道。
程紫荆看着妹妹,惊觉自己怎么现在才发现她这么冰雪聪明,说话中肯?
“姓宋的是商人,商人最会的就是看风向,宋克帆又向来喜欢投机取巧,会指使你们做这种事,我一点也不意外。”
程紫荆怕妹妹表现得太偏激,他们不会采信,便冷静道,“我想来想去,就是不明白你们绑架我有何好处,除非你们已经去信向王府提出有利于你们的要求,无非就是与皇商和朝廷近日对各类原物料作物的大动作有关,要不也没什么值得犯险的。如果你们对朝廷的做法有疑虑,我愿意以民间商人的身分和你们谈谈,帮你们向朝廷建言,可是你们错在太过相信一个把家族利益摆在第一位的商人了——我问你们,宋家有多少人?宋克帆为什么要拿宋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当赌注,去跟朝廷作对?”
当然,对她来说,宋克帆压根不是把家族利益摆在第一位,而是把个人利益摆在第一位,但显然这群人和宋克帆交情匪浅,她完全否定他,只会让他们对她的话一概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