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女生追追打打,闹在一起,不一会儿,江雪绑好的双马尾便被蔡雅岚弄乱了,蕾丝洋装系的蝴蝶结也被扯开,形容看起来不免有些狼狈,可一颗心却是快意飞扬。
重回童年,重新面对这个好朋友,重新像个孩子一样玩乐嬉闹,她觉得好快乐,快乐得眼眶不禁泛红。
“妳怎么了?怪怪的。”蔡雅岚注意到她微肿的眼眸,不再闹她了,严肃地拢眉。“妳这几天都没来学校,该不会一直躲在家里哭吧?小苹果死了,妳很难过对吧?”
“嗯,我是很难过。”可已不是为了那只伴了自己三年的宠物狗,而是为了她荒唐的半生所失去的一切。
“别难过了。”蔡雅岚坐上贵妃榻,将她揽进怀里轻轻安抚她。“叫妳爸爸再买一只狗狗给妳就好了。”
“唉,怎么妳和珠姨讲的都一样?”
“妳不想要吗?”
“不想。”她摇头。其实这个家里很快就会有一只大狗光临了,还有一个落拓寂寞的少年。
想着,江雪既心酸又甜蜜。
“好了,别说这个了。”蔡雅岚率性归率性,也有细心体贴的时候,她转开伤感的话题。“要不要猜猜我带了什么礼物给妳?”
江雪愣了愣,仔细回忆,却想不起好友这次究竟送了什么礼物给自己。毕竟对她而言,那已经是儿时往事了,很多记忆都已模糊。
“是妳最想要的东西喔!”蔡雅岚提示。
她最想要什么?江雪怔忡。现在的她想要什么,她很清楚,但九岁的她想要什么呢?
“当当!”蔡雅岚献宝似的捧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妳拆开来看看。”
江雪接过礼盒,拉开缎带,拿拆信刀轻轻挑去封口处,小心地拆下包装纸,打开盒盖。
层层迭迭的泡棉里,护着一个流转着璀璨色泽的水晶雪花球,球体里的世界飘着洁白的细雪,两个穿着漂亮斗篷的小女孩同心协力堆着一个雪女圭女圭。
“上次妳到我家看见我妈送我的那个雪花球不是很羡慕吗?那个球里是我和我哥,妳看看这个球里是谁跟谁?”
江雪怔怔地睇着雪花球,球里手工雕就的两个小女生女圭女圭眉目宛然,活灵活现。“是我……和妳。”
“对,就是我和妳!”蔡雅岚一拍手。“好看吧?这是我请人特别订做的,纪念我们两个的友情。”她顿了顿,笑道:“这个送给妳,江小雪,妳可得给我好好收藏喔!以后我们永远都要当好朋友。”
原来是这个雪花球,原来是这个后来她不晓得放到哪里去了的雪花球,她弄丢了这个雪花球,也弄丢了她们的友情……
江雪心口一紧,蓦地抱紧雪花球,也抱紧送她雪花球的好朋友。“蔡小岚,我答应妳,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这次她绝不会再弄丢了。“谢谢妳送我这个,谢谢……”
“干么啊?”蔡雅岚被她的反应弄得有点尴尬。“有这么感动吗?只是一个雪花球啊!”
可对她而言,这雪花球的意义不仅仅只是一个生日礼物。
江雪定定心神,收拾过分沸腾的情绪,她扬起头,对好友灿烂一笑,那笑颜如春花盛开,风情无限。
蔡雅岚看傻了,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吼,妳今天真的怪怪的耶!我被妳弄得都起鸡皮疙瘩了。”
江雪一凛,她的确有点太激动了。
想着,她敛了笑颜,拨了拨乱发,坐正身子,神情转为认真而肃穆。“蔡小岚,有件事要麻烦妳帮我。”
“什么事?”蔡雅岚好奇。
“就今天晚上的庆生宴,我要失踪一下。”
“嗄?!”
雨,不停地下。
傅明泽拖着疲乏的步履走在路上,身旁伴着一只流浪狗,他看着阴雨绵绵的天空,看着前方彷佛延伸到宇宙尽头的道路,怔了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阵咳,咳得他胸口闷痛,咳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咳得他对自己的未来更加不抱希望。
又饿,又冷,又生了病,前途茫茫。
他大概快死了吧!
死了也好。他嘲讽地扯了扯唇,摀着几乎喘不过气的胸口,慢慢蹲坐下来。
身旁的流浪狗倚着他的腿,呜呜地叫,望着他的眼珠隐隐带着乞怜。
“对不起啊,灰灰。”他粗喘着低语,模了模狗狗脏兮兮的头。“不该让你跟着我的。”
跟着他没饭吃,只能翻垃圾桶里的残羹剩肴;没地方睡,只能将就盖着报纸睡在路边。
“希望能找到愿意收留你的人。”他喃喃说道,又替狗狗顺了顺纠结的毛。“唉,能帮你洗个澡多好!”
狗狗需要洗澡,他也需要,连他自己都觉得身上发臭发霉了,难怪每个路过的行人都对他投以嫌恶的眼光。
他习惯了。
十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失踪,他被接到社会局安置,跟着被送到寄养家庭,过的就是到处惹人嫌的生活,养父不如意时便打骂他,养母只当他是家里多的一个劳动力,两个姊姊拿他当佣人使唤。
他们都不喜欢他。
就连在学校,他也是同学们欺负的对象,因为他穿的制服不合身,还总是缝缝补补,又从来不交营养午餐费。
偏偏他很聪明,功课很好,不需要什么时间温习,轻轻松松便能考一百分,导师因而对他有几分怜惜,自愿帮他交餐费,偶尔也训斥同学不该排挤他,结果惹来同学们更厌恨他,骂他爱装可怜打小报告。
原本他也想就这么忍气吞声过下去,直到自己长大了,真正能独立自主的那天便潇洒地离开。
哪知道某天他放学回到寄养家庭,意外撞见养父意图性侵自己亲生女儿,他发狠救了那个姊姊,不仅遭到养父当场毒打一顿,后来闹到警局,姊姊竟反过来帮着养父控告他施暴。
社会局的志工赶来探视,为了继续领取每个月的寄养费,养父装出慈父的姿态对志工表示自己愿意原谅他,志工叔叔还好生劝导他一番,教他不要因为自己被亲生母亲遗弃就愤世嫉俗,养父养母如此疼惜他,他应当好好孝顺长辈。
他听了不禁笑了,笑声震动了警局,养父和姊姊都骂他疯了。
疯的人到底是谁?他愈笑愈夸张。这真是个荒谬的世间!
他决定离家出走,默默地存钱省吧粮,衣服也收拾了几件,就在小学毕业典礼那天,他在书包里装了自己所有的家当,踏上不归路——
真是个傻瓜!
傅明泽双手环抱阵阵发冷的身躯,默默嘲讽自己。
一个十三岁不到的男孩竟妄想自己能在这残酷的社会上自立自强,他才出走没几天,钱就被抢了,衣物被偷了,还差点被打断腿,卖到乞丐集团,好不容易逃出来,又因饥寒交迫生了病。
人生,真没意思!
他一步一踉地,慢慢走向山脚下一间废弃的农舍,这是两天前他和灰灰一起发现的,虽是外表残破不堪,屋瓦也缺了好几块,但勉强能遮风挡雨,给他这种流浪儿住正好。
来到门口,灰灰彷佛察觉到什么异样,鼻头嗅了嗅,随即喉间也发出呜呜呜的低吼。
傅明泽听得出来,这是灰灰表达警戒的吠声。
难道里面有人?他神智一凛,忙用食指抵住唇,示意灰灰噤声,接着一人一狗,小心翼翼地踏进屋内。
这屋子废弃多年,自然没有接电,可此时却点着一盏露营灯,照亮屋内。
一个小女孩蜷缩坐在角落,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嘴里也塞着一条手帕。
傅明泽惊异地打量这个凭空出现的小女生,她长得很漂亮,清清秀秀的一张脸,颊色润泽粉红,宛如春天开在枝头的樱花。
她绑着双马尾,发尾俏皮地晃荡着,身上穿着蕾丝洋装,虽是狼狈地蜷坐在地,整个人依然精致得如同洋女圭女圭一般。
他望着她,忽然想起一个多年未见的女孩——
小清。
小时候住在邻家的女孩,比他小上两岁,总爱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后头,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唤着。
他们俩的家庭都不幸福,小清的爸爸早死,妈妈病重,而他的父亲不如意时便会对他和母亲施暴,两个孩子颇有同病相怜的味道,像受伤的小动物似的依偎着彼此寻求安慰。
她可爱又乖巧,他把她当自己亲生妹妹一般疼。
在他被社会局接走前几天,小清也被她阿姨带走了,听说她姨父家相当有钱,由于唯一的独生爱女车祸去世,阿姨心碎欲绝,她的丈夫不忍爱妻憔悴,才决定收养和女儿长得有几分神似的小清。
跟他分别那天,小清哭得很伤心,一直抱着他不肯走,说自己永远也不要离开明泽哥哥。
但她终究还是离开了……
想着,傅明泽不禁有些怔忡,小清到了那个富贵的家,打扮起来应该也会跟这小女生一样像个小鲍主吧!
灰灰对小女孩吼吠,霎时惊醒傅明泽迷蒙的思绪,他皱眉,以手势制止。
“灰灰,别叫!”
他以为小女孩会被狗狗吓到,至少也会有一点嫌弃,但她只是紧盯着他,眼神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里头没有恐惧,没有慌张,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一丝丝彷佛恍如隔世的忧伤,痴痴缠缠中又似带着几分喜悦与期待。
一个小女生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傅明泽怀疑自己看错了,但他无暇多想,这孩子看来是被绑架了,歹徒该是以为这间空屋没有人会来,便暂且将她丢在这里。
万一那个绑架犯回来可不妙了。
傅明泽心念电转,迅速做出决断,朝灰灰使了个眼色,拍拍牠的头。“你去外面守着,如果有人来了就提醒一声。”
灰灰在街头流浪久了,也是聪明且机警,乖乖地晃到门口,负责守门。
傅明泽这才蹲下来取出小女孩嘴里的手帕,手帕才刚拿下,她立刻张嘴想说话,却因不舒服而呛咳起来。
“妳是谁?怎么会在这里?”他低声问。
她好不容易止住呛咳,又用那奇异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双眸方逐渐恢复清明。“我……被人绑架了。”
他点点头,这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那绑妳的那个人呢?”
“他说忘了买吃的,刚刚去买了。”
“他去了多久?”
她愣了愣。“不知道,大概五分钟吧。”
傅明泽在脑海推断情势,离这里最近的便利商店开车也就差不多五分钟,那人应该快回来了。
万一那人回来,别说救这个小女生,连他自己可能都逃不了。
一念及此,他霍然起身。
女孩见他转身就走,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喂!你……你不救我吗?”
他没理她,继续往前走。
“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她嗓音尖锐微颤。
他回过头,与她四目相对。“为什么不能?”
江雪心口一紧。
这双澄澈清亮的眼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可当时年幼的她只看出他眼神的淡定,却没看出这样的淡定隐藏着更深更复杂的意义。
没有希望,也不绝望,就只是完全的淡漠,完全的不在乎。
就连自己的生死他都置之度外了,又哪里会管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早已放弃了追寻生命。
究竟是经历了多少沧桑,才会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拥有这般的眼神?
她想哭。
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对他的过去从来问都不问,没有一丝丝关怀?
她只自私地想到自己,只想着自己有人陪、有人保护,却没想过他心头早已伤痕累累。
对不起,明泽,对不起……
她在心里道歉,眼眶红了,泪光莹莹。
看在傅明泽眼里,却以为她是惊惧着,心下一软。“妳别怕,我只是想去叫警察来。”
“警察?”她怔了怔,眼珠转动着。“这里离警察局那么远,等你找到人来,我说不定都被撕票了。”
他挑挑眉。“那人打电话跟妳家里要钱了吗?”
“还没。”
“那妳放心,没那么快撕票的。”
他这算是安慰她吗?江雪咬唇,不知怎地,她觉得他话里有种漠然冷情的意味,似是在讥讽她。
她深吸口气,装出一副撒泼样。“我不管!我要你马上帮我解开绳索,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妳冷静点……”
“我不要冷静!你快带我走!”
两人的争执似乎吓着了灰灰,在门口叫了几声。
傅明泽皱眉,蓦地想起自己救了那个差点被亲生父亲强暴的姊姊,却遭对方反咬一口。
这世上做好事未必会得到感谢,说不定反惹来一身腥,这种事他可是有过惨痛教训的……
傅明泽犹豫不决,江雪同样也是心神不宁。
置身这间残破的旧屋,她实在无法冷静,她和傅明泽初次相遇是在这里,而上一世他也是在此丧命,两人的开始和结束都在同一处,冥冥当中难道真有天定的命数?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连一秒钟也不愿意多留,她好想快点离开……
一声细细的哽咽蓦地从江雪唇畔逸出。
傅明泽倏然醒神,望向面前这个眼眶泛红的小女孩,刚刚那声哽咽分明是她发出来的,可现在她却是紧咬着自己的唇,一脸倔强的模样。
傅明泽心弦一动,不再与她争论,转到她身后替她解开绳索,但那绳子缠得死紧,他一时解不开。
“要是有把刀子就好了。”他喃喃,看看周遭,捡起一支空米酒瓶,往地上一砸,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玻璃碎片,开始割绳子。
玻璃片用得不顺手,他又割得急,不小心在自己手指上割破一道口,他吭都没吭一声,转头唤灰灰过来,命令牠帮忙咬松绳子。
狗的利牙加上玻璃碎片,好不容易弄松了绳头,他迅速解开那道结。
“好了,妳可以站起来了。”
江雪闻言起身,一面搓揉着疼痛的手腕,一面望向他,惊见他手指正滴着血。“你受伤了!”
“没事,快走。”他一手提起露营灯,另一手将她往外推。
两人一狗躲躲闪闪地走在潮湿的山路上,她走在他身后,一只小手拽着他衣袖。他垂下眼,看了看那只和肮脏污秽的自己十分不搭的莹白小手——
她,不嫌他脏吗?
“我家就在半山腰,你救了我,我家人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她软软地说道。他皱了皱眉,还来不及说什么,一辆轿车忽然驶过来,车灯刺痛了两人的眼。
该不会是那个绑架犯回来了吧?
傅明泽一凛,直觉便抓起江雪的小手,带着她往山上没命地跑,藏进附近的草丛里。
车子停住,有人下车。
傅明泽感觉身后的小人儿动了动,似要开口说话,急忙反身用手摀住她的唇。“嘘,别出声。”
“嗯……”她不安分地扭动着。
这女生想死吗?
傅明泽正懊恼,江雪已扯下他的手,带着甜甜水果香的呼息吹向他贴得极近的脸。
“那是我家的车……”
话语未落,一道清脆的声嗓犹豫地扬起。
“江小雪,是妳吗?”
“是我!”江雪起身朝草丛外招手。“蔡小岚,我在这儿!”
原来是她认识的人。
傅明泽不及放松精神,胸口便因跑得急了,一时窒闷喘不过气,不禁咳嗽起来。
“喂,你没事吧?”江雪小脸苍白,焦急地望向他,若不是身高太矮,小手就要抚上他的背替他拍拍顺气了。
他看着她,待呼吸平顺了才对她微微扯唇。“我没事。”
“你……”清亮微红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他也很想问自己,或许是因为听见她那明显压抑的哭嗓,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痛。
那痛,隐隐约约的,并不分明,但已足够让他抛开迟疑,拖着病体强撑着带她逃离。
没想到自己方才居然还跑得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
傅明泽自嘲地寻思,喉咙一痒,忍不住又咳起来,一面咳一面感觉脑门疼痛不堪,像是瞬间被抽光了氧气——
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