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张萸才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恨,可能我跟那些不愿意有同理心的人一样只会叫你不要恨。希望你的心还有空的位置,人间是地狱也没关系,那就在地狱种一朵花吧。”
一团黑雾在她面前缓缓成形,张萸看不出那是个男人或女人,只感觉到黑影向她逼近。我在地狱里种了很多的花,吃人花。对不起,我没你那么好运,你那么喜欢在地狱种花,我知道有个地方很适合你,我可以送你下去……那黑影掐住了她。
但在黑雾碰触张萸的同时,却起了变化,黑雾的前端变得雪白,并且以无法抗拒的力道,被吸入了张萸体内,连张萸自己都不明所以。
黑雾的力量彻底消失了。张萸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肯定,只知道她已经不再陷于幻梦之中。但她的灵魂仍在一片虚无中飘荡,不知今夕是何夕,不分东西南北。
直到恍恍惚惚、飘飘荡荡的她,来到一条河边。
河有多大不清楚,因为它宽阔的对岸与尽头隐没在浓雾深处,但在河畔,有一座玉色的石头吸引了她。
“这是三生石。”浓雾之中,突然出现一名穿着灰袍与白斗篷的陌生女子说道。女子样貌平凡,却有一股庄严静谧的美,其实张萸也不知“她”究竟是男是女,姑且就当女的吧。
三生石?她死了吗?张萸想了想,也不觉得意外。
“你想知道妖蛊为什么跟你那么有缘吗?”那女子微笑道。
有缘?是有孽缘吧?
“这是你下凡应劫的第七世,妖蛊跟你注定要了结孽缘,这场恩怨的结局究竟如何,连西天众神也很好奇。
不过人真的很奇妙,即使再艰难险恶的命格,命书上写了两败俱伤的结局,总也会出现让人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的奇迹,这也许就是你所说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什么意思?”
“你何不自己看看?”她指了指三生石。
出于直觉,或者是来自前世的记忆,张萸伸手触碰了三生石。
张萸是六道众生对罪恶的憎恨所孕育的战神。惩奸除恶就是她的天职,因此她生来没有任何的同情心。
三生石告诉了她妖蛊的来由。三千年前,她第一次为地府执行任务,就是捉拿吃人无数的尸魔。那尸魔和这一世遇见的可不同,因为生前死于巫蛊之术,死后每夜吃人肉,吸人血,魔力强大,而时逢乱世,尸魔在战场上吃尸体还不餍足,当时几乎把一个小柄的人给吃光。
人间之事,天庭和地府要不要插手?时值人类结束传说时代进入文明时代,这件事天上和地下踢了好几次皮球,最后张萸站出来要收了这妖孽——
嗳,争功诿过这种鸟事,可不只有人间官场上有,主动担下烂摊子,绝没好下场,果不其然……
那尸魔几乎吃光了一个小柄的人民,却仍不是张萸的对手,张萸以破坏力最强大的咒法,严厉地将尸魔打得形体倶灭,魂飞魄散。
三生石故事说到这里,却转而说起了尸魔生前的故事。
尸魔生前,是被小柄歼灭的部落族长妻子,作为战俘,除了替国王修墓,便是成为祭天的犠牲品,族长的妻子更被小柄的国师下了巫蛊,变成活尸,为他们的国王守墓。
可当时尸魔已经有孕,变成了活尸之后,胎儿仍然不停地成长,原本不需要进食的尸魔本能地开始在墓中以尸体为食,以养活月复中胎儿,当墓中尸体吃尽,尸魔开始向墓穴外寻找猎物。
而小柄陷入了动乱,争战不断,无力追查尸魔的来历,尸魔于是在墓中安然产下魔婴,原本应该只剩本能的尸魔,竟还保有母性,她发现孩子吃不了腐肉,她也早已失去哺乳的能力,她开始为孩子寻觅活人的鲜血,魔婴在墓穴中被尸魔喂食鲜血而活了下来。
张萸打死了尸魔之后,却不察魔婴的存在,魔婴因此被灭国的小柄国师发现,国师将魔婴视为复国的希望,继续喂食魔婴鲜血与人肉,以巫术将他养成了活蛊。
张萸看到这里,几乎无法再看下去。
对魔婴来说,国师是唯一养大他的人,国师所下的命令,哪怕再无人性,没有善恶观的魔婴根本无法分辨,他将把他当畜牲养的国师视为父亲,执行父亲的命令,讨好他。
但国师的心中只有权力与仇恨,他将魔婴拴在暗无天日的墓穴里,只有需要他杀人时,才将他放出来,啃食敌人的尸体,就是国师给魔婴的唯一奖赏。
你知道黑夜为何会有星星吗?
魔婴的第一个朋友,是父母双亡的小乞儿,她在墓穴中发现了魔婴,她把乞讨来的真正食物,分给魔婴,魔婴才终于知道这世间有人肉和人血以外的食物;在墓穴里长大的魔婴害怕太阳,她便带他去看星星,在黑暗中带给万物希望的光。
那是他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
国师不允许魔婴有同情心和凡人的情感,只要它们有可能滋长,他就摧毁它,因为他需要的是毁灭敌人的武器。
他杀了小乞儿,并且要魔婴吃了那小乞儿,否则就拿小乞儿的尸体喂狗。
张萸猛地将手从三生石之上抽回,再也忍不住地趴在河边干呕。
那女子也很能理解,缓缓说道:“所谓天理昭彰,多是凡人自己选择的后果,国师摧毁魔婴所有的情感,等到他自己贫病困苦时,魔婴对他也没有任何的同情,他最后死在自己一手养大的魔婴手上。”
“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
“他如今还在十八层地狱里,刑期还未结束。”
这还差不多。
“魔婴四处作乱,最后被一名道士所收伏,这道士无从得知魔婴的来历,只是镇住了他,将他封印在道观里。宗教虽劝人为善,但却总是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于是这三千年来,魔婴不断被各种宗教的能人收伏,却总有人将魔婴放出作恶,魔婴的魔力一次比一次强,收伏他也越来越艰难,直到……”女子说到这里,却顿住,微笑道:“接下来还牵扯到你和文判的姻缘,你要不要自己看?”
文判?张萸的疑惑只有片刻,她立刻就了解文判原来是书呆。
真奇妙,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书呆时,她心里只有怨气,可如今想起他,心里却是迥异的向往,这全然无关他俩这一世的情感,而是来自前世的留恋。
“憎恨罪恶而生的女战神,对专司赏善的文判情有独锺,也许是因为众生对『善』始终有着向往吧?”女子微笑道。
张萸闻言,忍不住又伸手碰触了三生石。
在地府,文判确实是个异类的存在。
在地狱种一朵花?这可是文潜上辈子就在做的事,他像个隐士一般在地府离群索居,说也奇妙,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府也特别美好。他园子里的花花草草特别肥美有生气,地府里最凶残的恶兽在他面前也特别温驯……等一下!
这一批温驯恶兽的名单里为何会有她?张萸一阵无语。
将魔婴的母亲打得魂飞魄散,并非张萸前世唯一做绝的事,文判对张萸的作风从来就不能谅解,但张萸对这个仿佛地府里一道冬阳的男人却一见倾心。
“你如果不喜欢,我以后不做便是,别生气。”女战神追爱也勇敢果决,虽然文判一直给她钉子碰,但她不仅不气馁——嗳,不是张萸要说,初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样,柳眉飞扬,星眸凛冽,威风是威风,但那身杀气真是只差没有青面獠牙而已。
可在文判面前,她却只是个小女人。
她痴痴恋恋千年,还去问月老姻缘,月老怕了她,老实地说她和文判确实有夫妻之缘——月老可没说是哪时候,有多久——但得知这件事的她却像得到鼓舞那般更加死命地追着文判不放,彼岸花开了又落,有时他被她缠烦了,会无力地抚着额头,翻白眼,而她总是笑得小心翼翼,就是忍不住像追着光的蛾一样,只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好像想起了什么,有点心酸。可是却也不曾后悔过,因为他让她想要变得更好,也是他让她愿意放下成见,用从来没想过的角度去看人间。
“你知道黑夜为何会有星星?因为就算是罪恶的环境,也会存在着善心,这就是人。”有一次,她以真正的红莲业火烧尽魔魇,文判暴怒地对她道。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他躲在自己隐居的地方,她日日去道歉,去照顾他的花草宠物,替他烦心的事跑腿奔走,送自己亲手做的料理——想不到她也会做这种傻事,可文判就是不见她。
那一次,她跑到人间去,看了好几夜的星星。
好美,可惜她不能陪着他一起看,他就是不肯原谅她。
她决定到三生石去,看看自己究竟因为决绝错过了什么。这一看,于是种下了她应劫七世的因。
自己犯下的过错,应该自己承担。她在忘川河畔立下誓言,魔婴当由她来收伏,就算要耗去她千年道行也无怨。
当她要下凡前,想起月老说过的话。她若真心要解决和魔婴间的恩怨,也许这一去再也回不来,绑着他的话,岂不害他永世孤独?幸好,他没爱上她,那时她心里真有一丝庆幸,是她没有福分拥有他的好。
可怜的月老,又被她这女煞星威迫利诱,只好借她断缘刀,把她和文判的红线剪了。她又怕文判失去自己的姻缘,还剪了一大段,结成手环送给他。
也许是听说她决定下凡应劫,文判终于肯见她了。
会怨吗?有一点,可感情的事勉强不了,红尘里那么多无果的痴恋,她其实不寂寞,原来众生的情感如此奇妙,美丽却又破碎,疼痛却可以不忍怪罪,这竟是她这女煞星第一个真正懂得的高贵情感。
能与文判厮守的幸运女子是谁?她不愿去想了。也许……不会像她一样对犯错的众生毫不留情吧?
她决心坦然面对自己过往的错误,不再回头,没能看见他在忘川河畔,茫然而失神的驻足,她在人间一世一世地学习关于人的情感,而他在地府,一夜一夜地品尝无以名状的失落与哀凄。
只是愧疚吧?张萸收回了手。
“你知道,得知你决心收伏魔婴那时,文判做了什么吗?”
张萸看向女子。三生石能给她的她都已看遍,却仍看不透女子的身分,但又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情和直觉,她并不害怕这名女子。
“惩奸除恶,是你的职责,为何要受罚?这是文判当时对地府提出的质疑,可惜地府也没有能力回答他,最后他跑去求地藏王菩萨为你网开一面。”
“……他一向都很心软。”张萸道。
“但是也公私分明。”女子不再多说,有关张萸和文判之间的事自然会有解,她继续道:“你与魔婴之间的恩怨,连天庭也非常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