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帐篷支起的时候,天空飘下细小的雨丝。
“妈咪,你怎么了?”小萌在充气床垫旁紧紧握着艾若愚的手,促使她慢慢转醒。
“嗯……”艾若愚摇了摇依旧昏沉的脑袋,用力睁开眼来迎向光源,然后看向女儿,其次捜寻起严畅野。
严畅野坐在很远的一角,甚至侧着身,只用眼角的余光睨了她几眼。
他是在生气吗?刚刚发生了什么?即使用力拼凑也凑不出一段完整的记忆来,只留下些碎片,就像她曾经撕碎的那张照片一样,只是平面的影像,而非触及灵魂。
再次失败了,所以他是在失望吗?不,下意识地否认了这个答案。
“对不起。”艾若愚月兑口而出,隔了片刻又道:“让你们担心了。”
严畅野起身来到她的身边,突然双膝跪地,一把将她捞进怀里,脸深深埋入她的颈间,闷声道:“我不需要你的记忆,我需要的是你,算我求你,别再去想那些过去了,也别再离开我,别再让我经历死亡一样痛苦了。”
“嗯。”艾若愚又是下意识地答应,回抱着他,安心地汲取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度,“它溜走了,我的记忆,我也不需要它,我也想要你。”
是自我保护的本能,是一直以来养成的逃避习惯,让她总这么止步不前,那扇开启的门就又这么匆匆关上了。
方南国和方徽瑶楞在原地,所有的情感,爱也好、恨也罢,都只好通通咽回肚里。
小萌也跟着发起了呆,不明所以地看着变得格外温柔的妈咪和叔叔,只是心里感觉好暖。
外面雨势变大,里面静止一般静谧,过了很久,相拥的两人才意识到还有观众在场。
严畅野坐到艾若愚身边,彼此的手依旧十指紧扣,彼此的心意也昭然若揭。
艾若愚抬头向方南国道歉,“对不起,南国哥,我喜欢他,不能自已。”
方南国摆摆手,尽避失落却也勉强微笑,“感情的事总不能勉强,我认输。”
艾若愚转眸,方徽瑶一副忍着眼泪的倔强模样,她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对方徽瑶而言,她的话只能是一种刺痛。
“畅野哥,你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是吗?”方徽瑶一开口,眼泪便簌蔌地落了下来,她终于看清自己在严畅野心中的地位,根本无足轻重,只是一颗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
从一开始,严畅野就认定了艾若愚,从一开始,他想得到也是艾若愚!她真是当了一回傻瓜,还满心以为可以赢得他的心,任他敷衍订婚宴,任他住在这里与艾若愚培养感情,任他一次次地伤害自己。
“嗯哼。”严畅野露出招牌式的轻慢的笑,痛快异常地首肯了方徽瑶的指控。
“你……就连……就连……”方徽瑶捂着胸口,呼吸困难地抽泣起来,“编个理由哄哄我都不屑吗?”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残忍至极的烂人?是自己瞎了眼,还是自己确实奢求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得到的报应?
当初她为了一己之私,配合了严伯母的调包计划,到最后,以谎言为起点的这段感情,也以欺骗告终,想想真是可笑啊!
方徽瑶失魂落魄地笑着,慢慢走出了帐篷,放心不下的方南国马上跟了出去,“我们可能要先回去了,晚上再联络吧。”幸好只是下雨而没有打雷,与其留在这里尴尬地伤心,不如回去在酒窖里醉上一晚,明天哪怕不那么清醒,也是崭新的一天。
安静得只剩下雨声,小萌拿手挠挠脸颊,爬到被子中央,然后望着沉默的艾若愚问道:“妈咪要嫁给叔叔了吗?”
艾若愚却扭头看向严畅野,问道,“你那样做,是要她彻底死心吗?”
他笑笑,刨去那份傲慢却又多了一份玩世不恭,“你也可以直接把我当坏人看待,我这人的良心确实不够多。”
“现在是在生自己的气,把自己眨得一文不值吗?”艾若愚伸手按住他的胸口,苦笑道:“你可以在乎的,毕竟她陪了你那么多年,我不在你身边的那些年,你一定很寂寞吧?”
艾若愚撇过脸去的时候,严畅野将手拢起罩在了眼睛外面,他早已把方徽瑶当作妹妹,与亲人断绝关系的痛比想象中来得强烈,所以就让他尽情哭泣这一会吧。
方徽瑶没有过错,有错的话也是太爱他了,他们都是陷在各自的感情漩涡中不能自拔的人,他为了自己伤害了她,虽然知道这是必须的,任何感情都没有所谓的三赢模式,但是良心上还是受到了责难。
似乎读出大人们散发出来的“不要来打搅”的讯息,小萌安静爬向床垫的另一头睡起了午觉。
雨势回落,渐渐敛了声息,严畅野也平静下来,而艾若愚一直靠在他的身上,浅浅地睡着。
严畅野偏过头去与她靠在一起,闭上眼沉静片刻,他可以清楚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渐渐合一,融入了一个频率中。
严畅野放艾若愚躺下去,再将小萌抱过来安置在中间,然后他也安心地钻入了被窝,揽着她们一起睡去。
尔后的时间,亦如之前的安排进行,就像所有节日、假日带着孩子出来体验野营生活的普通夫妇一样,他们确实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一天一夜。
他们默契地一起丢开过去,只一味地沉浸在眼下的幸福里。
第二天回到农场,严畅野就从里面搬了出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艾若愚家,当然,有小萌在,他还是比较克制的,并没有再企图越雷池一步,这也是艾若愚允许他赖上自己的原因之一。
艾若愚依旧忙碌,严畅野依旧很闲,除了做她的专属司机外,就只是接送小萌上下学而已。
她最常见他搬了椅子到屋顶的一小方露台上喝茶看书,出乎意料地喜欢安静。
每天她结束工作,就和他一起炒菜做饭,晚上一起聊天,或者就只是彼此相拥着读上一两章喜爱的小说,时不时争论几句、时不时说上一两句甜腻的情话,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与普通家庭无异的日子,平淡快乐。
艾若愚以为自己把人生交到了他的手上,就不需要再去为未来筹谋什么了,跟着他走就可以了,霸道如严畅野,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只等着她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双膝跪地求她嫁给自己。
到底是幸福教人头脑简单,还是溺水的人一旦获救就只知道大口呼吸?总之暴风雨来得无声无息,一下就将他们冲上了现实的彼岸。
那天艾若愚出诊,从患者家里出来的时候,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叫住,然后被请去附近的咖啡馆,在那里等着她的正是严畅野的妈妈。
极其清静的一角,窗外一簇铁线莲开得正旺盛,第一眼看去,对彼此的感觉都有一些颠覆,体态丰润的严母少了几分严厉,而艾若愚则多了几分沉稳。
严母请艾若愚坐下,语气也很客气。
“严女士,我想我还是用这个称呼您吧。”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艾若愚内敛而淡漠,“不知您找我有什么事?”
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女士,对艾若愚而言就跟陌生人一样,没有别样的感觉,既不想知道对方的过去,也没兴趣探知对方的未来。
严母则开始回想,对比往日与今日的艾若愚,最后不得不承认,她们确实在心智上都得到了成长,就自己而言,对她的偏见多少有些淡却,通过征信社的调查,基本掌握了她这几年的生活轨迹,事实证明,她应该不是个坏女孩。
况且严畅野对她又是那么一往情深,较之当年的严洪野,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份固执,到了自己这把年纪,也自知已非一己之力所能改变的了,所以这次来,严母是想肯定她而非否定她。
至于艾若愚到底有没有资格成为严家未来的女主人,那就看她担不担得起那份责任了。
“艾小姐,你打算何时和畅野返回严家呢?”
“不清楚。”艾若愚据实以告,一脸茫然,瞬间就让严母失望了几分。
“山顶和山脚的风景是不同的,而畅野注定是要站在高处的,这就必然要经受更多的风雨,你真的已经做好准备陪他一起经历了吗?”
“我想……我大概可以尝试一下。”其实艾若愚根本无法确定,她已经过惯了风平浪静的日子,也并不认为有非去高处不可的必要。
严母的脸色沉了沉,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个孤女,她的智力、能力或许是出众的,但是她的骨子里还是充满了自卑与怯弱,最严重的是,严母从她身上看到了浓浓的避世情结,难道她想带着自己的儿子孙子,一辈子窝在这个乡下地方吗?
“严家唯一的嫡传,那是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你懂吗?”
艾若愚愁眉轻锁,渐渐意识到两人之间所谓的差距。
见她久未言语,严母接着说道:“董事会已经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下个月月初,畅野还不回公司复职,就要将他从公司除名,难道那就是你想要的?让严家三代努力的结果付之一炬,让畅野变成一个靠女人养活的废物?
他必须,也必然会回到那个位置,因为只有在那里,他的才华才能够得以彻底发挥,现在和你躲在这里玩家家酒只是暂时的,一个男人自然有他的理想和抱负,你如果不能够陪他一起奋斗,那何不趁早放手,你若愿意付出努力,以后的每一步也必然艰辛。”
和严畅野在一起,就意味着必须告别现在是吗?艾若愚自问可以牺牲这份安逸吗?而放弃他,自己还能过回那种生活吗?两个她都想要,可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严母的话助她厘清了头绪,那些她下意识避开的问题一个个露出了獠牙,它们同时扑向她,让她措手不及。
艾若愚依旧无言以对,尽避脑袋开始飞速运转,却及不上陨石般的障碍落下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