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个月前,严洪野向蒋若愚提出解除婚约,那会离他们订婚也不过三个月,可谁又能想到,三个月后的今天,竟是严洪野下葬的日子。
这是个刚入秋,天蓝得无边无际,风还温暖的下午,一群穿着黑衣、戴着白花的人,站在一座新的墓碑前低着头,无一不悲伤地静听着牧师的悼词。
蒋若愚被排挤在最外面,不只是因为她曾被解除婚约,现在与严家可以说是毫无瓜葛的外人,还因为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是地位低微的小护士,在大部分的严家人眼里,她不过就是个被识破了野心的下人。
付出的真心真意,自己知道就够了,蒋若愚低垂的眸子里紧紧卷裹着泪水,三岁便失去双亲的她理当是坚强的,所以现在她也不愿自己的痛苦去打扰了逝者的安宁。
就读医学院的她并不信奉神,在别人双手交握时,唯独她将双手牢牢地插在宽大的黑裙子口袋里,没人知道,她圆钝的指甲都快戳破掌心。
她清楚记得他的样子、语调、习惯……
两年多前,她还是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刚满二十岁,为了三年级的学费,不得不采取半工半读的方式,后经教授引荐,由严家总管聘用,成为长期卧病在床的严家大少爷严洪野的专属看护。
初次见面时,严洪野苍白的脸上缀着温煦的笑容,就像冬去春来时的那第一道阳光,化开了她被冻硬了的心田上的第一块冰,她曾经以为那就是爱了。
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她以为的爱其实是喜欢,是妹妹对哥哥的崇拜、依赖、喜欢。
也是在那天,严洪野的弟弟严畅野闯进了她的生命,来势汹汹,像一把剑笔直插入她的胸口无法拔除,一旦拔除,血会四溅,命便无法保全,而这一认知却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三个月前,严洪野解除了他们的婚约,她知道他会这样做全都是为了她,她知道他爱她,并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她知道他们不会携子之手,与子偕老了,所以她难过、她逃避,不敢正视这一结局,不敢正视内心的真意,不敢去面对严畅野。
这期间她不只一次地想过,如果那天严洪野没有告诉她,她对他的爱只是一种错觉,她爱的是他弟弟的话,该有多好。
严洪野给予她亲人般的温暖,她不想失去,与哥哥订婚却又爱上弟弟的背德,她无力承担,何况还有严家威严的长辈在后面虎视眈眈。
现在想来,严洪野宣布退出的那刻,那略带苦涩的笑,也是对那脆弱生命的一种妥协。
无论何时,严洪野总是以她为第一地考虑着,如此,对那个人的爱,真的能够继续吗?
严畅野那个男人,倔强如他,此刻也哭泣着,他就站在墓碑的正前方,颤抖的双手紧紧抓着严洪野的照片,对爱上哥哥的女人这件事,坦荡如他,是不会有所愧疚的,此刻他的心里有着的只是逝去敬爱哥哥的痛。
他们的距离,最远不过三公尺,可中间横亘着的却是一直跨不过去的鸿沟,就是这会,也有那么一两个严家的亲朋好友忍不住回过头来,朝她投以鄙夷的冷眼。
◎◎◎
葬礼结束后回到严家,又是按中式传统,请吊唁者们吃豆腐饭,其实就是酒席,与喜宴的差别只在一盘烧豆腐,丧事吃豆腐就跟喜事吃糖一样必须。
此时,来客已然豁朗的脸,像重锤一样,砸向还在奋力舌忝舐伤口的至亲者的心。
严畅野在楼下大厅的入口处,看着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走去的蒋若愚,她已经很久没正眼看过他了,她是不是也已经把他给忘了?
现在的蒋若愚像个木偶,明明有双大眼睛,也大大地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上却映不出任何人的模样,就像两年多前严畅野初次见到的她,贴着一张生人勿近的标签。
严畅野大概猜到哥哥解除婚约的原因,哥哥是不愿她守寡。
蒋若愚一向比表面上看起来的还要逞强,一旦成了寡妇,很可能就会孤独终老,另外,以哥哥的聪明,又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哥哥是想要自己代替他照顾她吧。
佣人们住在西厢,楼梯陡而狭窄,她却把每一步都走得那样飞快,似乎下一刻就要飞出扶栏外一样教他心惊肉跳,直到落在墙上的浅浅灰影消失,他都不能将狂躁的心情抚平。
她会忘了哥哥吗?前一刻还讨厌的事情,这一刻竟期待起来。
以她的执拗,不可能吧,即使没有嫁给哥哥,即使哥哥丢下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一旦被她认定了便无从更改,这就是她,但凡认定的事,都会一条道走到黑,反正她也习惯了黑暗,多一条也无所谓。
倚向门框,取出一根烟点上,缓缓吐着烟圈,严畅野试着从压抑的情绪中月兑离。
要说爱,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爱了,反正他是不打算切断这份感情的,不管她爱的是谁、心里藏着什么,能够陪她到老的,从现在起就只能是他了。
既然她不喜欢拿主意,又顽固得可以,总想蹲在角落里扮演蘑菇,那么不如就由他替她作主,把她的后半生接收,让她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
严家世交方家的大小姐方徽瑶,这几天一直陪在严母身边,这时她走过来将手轻轻搭上严畅野的手臂,轻声细语地说道:“畅野哥,过来吃点东西吧,不要让伯母担心了。”
她是严母认定的二儿媳人选,这次的丧礼让她参与进来,其中寓意不言自明。
“妳的意思是我妈很冷血吗?这个时候她应该伤心都来不及。”将烟熄灭,严畅野转过身去,顺便将她的手甩开,他现在能够用心去想的只有哥哥还有蒋若愚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畅野哥。”方徽瑶一脸委屈又无奈地跟在他身后,以她十八岁的年纪,想要去讨好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根本是件无从下手的事,更何况这个男人心里根本没她。
“别叫我哥,都把我叫老了。”他匆匆朝一桌全是男性客人的酒席走去,入坐并甩掉她。
严母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与严畅野想的正好相反,此时的她已经卸下伤痛,并将关心投注在仅存的小儿子身上,就像从前她将大部分的母爱都给了缠绵病榻的严洪野一样,对大儿子已经尽心尽力的她,觉得现在是时候开始弥补小儿子了,她一定要将他培养成完美的严家继承人。
所以她是绝不会将蒋若愚留下的,严洪野注定是没有未来的人,所以当初她还能睁只眼闭只眼,但严畅野却是整个家族的未来,何况她也不认为那个孤女对严畅野会有多真心。
在她看来,蒋若愚虽然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读书刻苦勤奋、工作认真负责,人也算漂亮聪明,但这些都抵不过有钱人对穷人固有的偏见和怀疑。
方徽瑶过来挽住严母的手臂,撒娇道:“伯母,我还是陪妳好了,畅野哥……心情……不是很好。”
“不急,你们会有很多时间……”
◎◎◎
夜深露重的凌晨,空空荡荡的后花园里,坐在喷泉后头的严畅野还抱着酒瓶在豪饮,眼睛看到的全都是重影,明亮的和灰暗的搅和在一起,教他头昏脑胀,可是举起的酒瓶却没丝毫犹豫,好像那就是一剂良药。
三楼西面最后一扇窗户被推了开来,蒋若愚倚在窗框旁,垂眸望着他的侧影,脸色苍白、神色黯然,一副悬崖勒马似的表情。
明知两人不可以再往前一步,为什么自己的心里还是这么难受?闷得无法顺畅呼吸、痛得气血升腾,决心瞬息万变,去还是不去,总有成百上千的理由。
再这样醉下去,他的胃、脾、肝……受得了吗?他难道不明白,这样痛苦的他,并不是严洪野想要看到的吗?
天上的严洪野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呢?从此以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可能的,那只是童话。”她叹息,眼睛却止不住湿了,不行啊,该坚强些的。
不过就是错过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公子哥,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将来一定会找到一个更适合的,然后一辈子平平淡淡地过去,蒋若愚咬着唇角,倔强地自欺欺人。
如果不这样,又能怎样?现在的她,哪里还有勇气和智谋?唯一一个如亲人般相待的人离去了,她的意志前所未有地消沉起来。
她从脖子上取下严洪野送的宝石项链,水滴型的蓝宝石项坠旁边是椭圆型的微型相框,打开后,一面是白水晶磨制的小镜子,另一面是严洪野的照片,他说那是他二十岁时拍的,那是他最好的年华,也是健康状况还算好的时期,后来病重时他笑着说,要是那个时候他就遇到了她,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
可是,总有可是啊,她低头念道:“那时候我也才十四岁啊……洪野哥,如果那时就遇到……你应该会直接把我当作妹妹宠爱,然后竭力撮合我跟畅野……你啊,只是不想我孤单那么久而已,你真是个好男人,你为什么这辈子注定只能是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