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晕黄的光线照了进来,一个下午,徐嘉佟就待在清碧阁右翼的偏殿里。
夏宏询练好字,兴匆匆的冲了进去,好奇的在母后的身边打转,“妈妈,你在做什么?”
“我想做整个皇城!”
夏宏询的双眼闪闪发亮,“哇!那一定很漂亮。”
从小他就知道这个娘亲有双巧手,可以做出精细好看的模型,在他眼中,母后不仅漂亮还很聪明,小小年纪的他不懂为什么父皇会不喜欢她。
他兴奋的在一旁帮忙,突然冒出一句,“妈妈,将来我一定要登上皇位!”
徐嘉佟心头一惊,但表面不动声色,“你已是太子,帝位本该属于你,但你父皇还在,所以终究是你父皇说了算。不论你是否是太子,是否登基为帝,依然是妈妈的好儿子。”
“我知道妈妈不希望我当太子。”夏宏询笑了笑,继续说道:“但若是将来我当了皇帝,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放下手中的土,徐嘉侈拉住了夏宏询,柔声说道:“这天下是夏家所有,这皇位是你夏家先祖用血、用命保住,将来若真有一日你能君临天下,这也是你父皇给的,跟妈妈没有半点关系,你若登基,你得谢天地,谢你父皇,但你要思量的是当个仁君,守护着天下人,而不是只想着我。”
夏宏询看着徐嘉佟嘴角虽带着一丝笑意,但眼底写着严肃,他垂下眼眸,“妈妈,我知道,只是我若不当太子、当不上皇帝,将来我们都会死。”
她的心一突,这不就是她心底一直担忧的吗?而今孩子大了,活在这宫廷之中,也该是明白了些事。
若将来天下真是是陆郡王的,以李墨芸的多疑性子,能否留夏宏询一命可是个大大的问号。
“放心吧!”她安抚的一笑,“妈妈会有办法的。”
有时她闭上眼,还可以看到徐甄云死时那不甘的眼神,她知道虽说是难产过世,但里头却有太多蹊跷之处,她的叔父在这件事上也难辞其咎,所以夏涣然才把徐甄云的死怪到她头上,认为是她为了权势不顾姐妹情谊。他对她的误会,她不想再解释,此生她不想再争,但为了夏宏询,不争成吗?
做人难,尤其在宫中做人,更是难上加难。
“怎么不见兰儿?”徐嘉佟转过身问着花儿,那丫头一整个下午都不见人。
在一旁帮忙和土的花儿没有心机的说:“兰儿说是要去趟缎库,给娘娘拿些衣料。”
徐嘉佟挑了挑眉,这个傻丫头,这一去只怕要受气了。
这宫里的人心眼总比常人多了些,兰儿现在不过是跟在一个失势皇后身旁的小小爆女,她们清碧阁也因为叔父被黜,徐家人暗自埋怨她这中宫之主竟没有一丝作为,从此不再闻问,更不可能给她送银两进宫疏通,现在没权又没钱,在这宫里只剩吃膀的分。
徐嘉佟放下手中的土块,站起身,走到窗边,封妃的事顺顺利利的结束,转眼要到中秋了。
如今太阳一下山便透着一丝凉意,兰儿该是看她没什么新衣料,所以跑了趟内务府,只是这实在不是她一个小小爆女可以左右,毕竟赏赐什么的都由静贵妃分配,物品到不到得了她这个清碧阁,可不是那些内务府的太监管得了的。
前头有了声响,徐嘉佟看着低垂着头的兰儿走了进来。
“娘娘。”兰儿抬起头看了主子一眼,神色有异。
徐嘉佟警觉的瞧着她,“有事?”
“奴婢去了衣库和缎库,个个都说赏赐全依静贵妃安排,若有任何不妥,要奴婢去见静贵妃。”
这点徐嘉佟并不意外,她相信跟在身边多年的兰儿也清楚,只不过小丫头忠心,不死心的想去试试,被拒也早该心里有底,不会太难过,但她现在的模样……
她锐利的看着她,“你在衣库或缎库遇上了什么事吗?”
兰儿迟疑的咬了下唇,“回娘娘,奴婢遇上了小六子公公。”
“遇上小六子……”徐嘉佟坐了下来,“你把事儿都跟他说了?”
兰儿点了点头,“娘娘恕罪。”
徐嘉佟静了一会儿,“罢了,说了又如何?我想皇上也不会有兴致理会这后宫之事。”在刚才那瞬间,她突然有些期待,期待他会插手这事,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父皇兴许会替妈妈做主。”
徐嘉佟淡淡一笑,揉了揉孩子的头,“随桂儿去洗个手,今日我乏了,你就在自己的屋里用膳。”
“好!”夏宏询酿酿跳跳的走开。
看着儿子走远,徐嘉佟脸上笑容微隐,在盆子里净了手。她此生唯一的希望便是守着这孩子平安,即使外头都说她这个失势的皇后企图掌握太子,图的是将来能有翻身之日,她也不在乎,只是李墨芸的肚皮争气,生了个皇子,若真有了旁的心思,到时要杀一个孩子——纵使是太子,只要算计得当,也不是件难事。
洗好手,她走到自己放在窗边的模型前,那是一副农村和乐的景象,平民百姓的茅草屋外,男人劈柴,女子在一旁静静缝补衣裳,只是平静无波澜的生活,没有太多的富丽堂皇。
她实在应该庆幸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出现了个丽贵妃,现在李墨芸忙着应付她都来不及,暂时也不会有心思想些阴损的计谋来对付她或询儿,说真的,这还是夏涣然这些年来对她做的唯二件好事,让她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舒心。
“这是什么?”夏涣然无声出现,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打量着这个模型。
听到身后的声音,徐嘉佟着实一惊,急忙转身,“皇上怎么无声无息的进来了?”
他轻挑了下眉,“给皇后一个惊喜,怎么,不喜欢吗?”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吓!
“你还没跟朕说,”他伸出手,拿起一个玩偶,“这是什么?”
她垂下了眼,“不过是闲来无事做着玩的。”
他打趣的看着她,“这该是朕与你吧?”他指的是那两个村夫农妇。
徐嘉佟的反应不冷不热,“外人眼里,臣妾贵为皇后,怎么当得了自由自在的村妇?至于皇上乃一国之君,也成不了乡村野夫。”
他轻挑了挑眉,“这话该不会是说朕连个乡村野夫还不如?”
“臣妾不敢。”她收回放在他身上的视线,退了一步,迳自看着窗边夕阳西下的晕黄。
明明不想要他来,但为何一见到他,心里就是不平静,甚至还有些窃喜?
他的目光紧盯着她,注意到了她眼神飘远,“你不快乐吗?”
她静了一会儿,思量他问这话背后的用意。在宫中久了,一字一句总要猜测心思实在太累,原以为被逐到这最冷清的清碧阁就可以自在点过日子,但谁料到他突然的又想起了世上还有她这号人物。
“皇上该明白,快乐与否,在这深宫后院,并不是最重要的考虑。”
他站到她身旁,细细玩味着她的话,“别总想着朕是皇上,就当朕只是你的夫君,朕亏欠你许多,你总得告诉朕,朕才知道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开心。”
他竟然会认为自己亏欠她?她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好奇,他语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祈求令她心悸,她不着痕迹的拉开两人距离,从他大病之后,他的态度转变得叫她莫名。
她移开与他胶着的目光,看向远方,“皇上变了。”
他不由得一笑,“姑且说朕是用了十年的光阴才了解人生如浮云,看透了自己的前生后世,明白此生对朕最重要的事物为何。”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就不能给朕一个笑容吗?就像当年初见朕之时。”
提起过去,她的思绪飘远。
那天,天地一片白茫茫,她一心只想要回到自己的时代,在路上赤脚走着,却遇上了他,她巴着他不放,要他想办法带她回家,只是他当然不知道“此家非彼家”,最后把她送回了辅国公府。
她的语调没有太多的情绪,“我只知太子妃与皇上青梅竹马,但不过几年的光阴,不论是皇上自愿或被迫的在房里收了几个人,其中还包括了我……”说到后来,笑容多了丝嘲弄。
“姐姐是养在深闺无忧无虑的大姑娘,自小受尽万千宠爱,曾几何时竟得防范那些争宠女人的尔虞我诈,怀了询儿还得应付府内府外繁琐之事,我还记得那时我不过说了句话,就被你以冒犯之名禁足于房内,让她最后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姐姐生产那日,你亲自请旨带兵出征西北,当时你人远在边疆,为了你的显赫名声,大好江山,她却失血而死,就在我眼前。”
当年幸亏傻愣楞的花儿不顾可能的责罚,偷偷放了她,若不是她赶到,还不知夏宏询的小命是否能保住,可最后她的一片真心好意却落得被人诬蔑的下场。
“你现在是在怪朕吗?”
“臣妾岂敢。”目光看着自己亲手所做的模型,那是她真心向往的平静生活,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要怪就怪造化弄人吧。”
“但朕以为云儿是因你而死。”
“是啊!”她的眼神冷了,“这天下所有事,不全都是皇上一人以为吗?皇上君临天下,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是圣旨,没人可以怀疑半分,质疑半句。”
夏涣然沉下了脸,“你逾矩了。”
“皇上大可转身走开,这也不是第一次,此生臣妾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她只要想起徐甄云的死,心也无法平静。不过就是为了权势两字,却要害死这么多的人,“这清碧阁本不是你该来之地。”
“别口口声声要赶人,”他一把拉过她,锐利的眼神直视着她,“这天下没有一处朕去不得。”
她看着他,柔柔一笑。
她突现的笑意令他皱起了眉头,“你笑什么?”
“九泉之下,”她轻声说道:“皇上去不得。”
他的心一惊,“你——”
她不带惧意的看着他,“纵使再权倾一时,双眼一闭、人一死,一切都是空的。”
他的手一紧,“你想寻死?你竟然敢威胁朕?!”
她觉得有趣,“臣妾有询儿要顾全,自然没有寻死的念头,即便真有一日得死,臣妾也会死得有价值。更何况臣妾压根不认为这么一条贱命,有那份能耐威胁得了万岁爷。”
夏涣然几乎要嘲弄现在的情况,想她最后为守护他的皇位而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她找到了她的价值,却让他不人不鬼的活在天地间度过四年,现在他魂魄回到她未死的时候,她却待他如同仇人。
几乎无法承受此刻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松开了手,“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中秋,皇上事忙,还是别来了。”
“你!”他真的会被她气疯,偏偏她惹完他后,还可以一派淡然,气得他耍赖起来,“朕告诉你,今年的拜月祭你给我乖乖的出现!”
她莫名其妙的瞧着他,“太后已经下旨由丽贵妃代替,皇上早知道的。”
他是知道,还为此发了好一顿脾气,要不是小六子劝着,说是太后已经下了旨,要他体恤太后身弱,他早闹到了太后跟前。
“我不管!你若识相的话最好出现。还有,朕说明日来见你,就会来见你。”
他用力一捶桌面,不等徐嘉佟回应,掉头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徐嘉佟撇了下嘴,真不知他怎么突然像个孩子似的闹脾气。
她走到模型旁,要自己不用理会他的话,明日他那些妃嫔们个个都会想方设法的缠着他,让他没空想到清碧阁的她。
她的头一低,突然注意到那对农庄夫妇的人偶不见了,她低头看着地面,四周都找遍,就是没有人偶的踪迹。
东西自然不会平空消失,所以是——她看向宫门,他拿走她的人偶要做什么?她忍不住嘟起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龙心果然难测,令人想不透的难搞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