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仄,等等我要去导师室拿生活日志,你可以留下陪我吗?”方娴远远的看着凌焕宸走向他们之前,这么对苏仄开口要求。
“好啊!”他本来就知道每个星期五都要拿生活日志,这算是方娴身为班长的职责,不过他没问的是,这次怎么拖到放学后才想到?
凌焕宸来到苏仄身侧,动作很自然的勾住苏仄的肩膀,像对自家弟弟一样说话,“走,回家了。”
“今天不行,我跟方娴要去导师室拿东西。”苏仄二话不说,立刻拒绝凌大少。
凌大少被拒绝,当然不太爽快,对着方娴的眼神有着浓浓质疑以及不赞同。
方娴也不是省油的灯,什么废话都不愿多说,拿起书包就带着苏仄离开教室。
想他凌焕宸对女人都一向极有办法,喜欢他的女生就会爱他爱得要死,讨厌他的女生,他也会气得人咬牙切齿,唯独方娴,冷冰冰的女人!像个无底黑洞,无论丢任何东西下去都不会给反应,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在他们身后大喊,“喂,阿仄,你要是把我们的秘密说给她听,你就死定了,听到没有?”
秘密。
他们之间有秘密。
方娴心头咯蹬一下,细细的手腕更用力地拉回苏仄还想向后看的身躯。
其实生活日志是假的,她真的用意是不想看到他们两个走得这么近,说她霸道得毫无道理也好,反悔原先让他自由交友的念头也好,总之,她晓得凌焕宸不是乖孩子,他长时间跟凌焕宸鬼混在一起更没意义。
“方娴……我手痛。”苏仄被一个纤弱的女生拖行一大段路,虽然一点也没感觉疼,不过还是不能理解方娴为何这样对他。
她,好像在生气耶……
苏仄无法对他人的情绪波动有很明显的感觉,别人的生气、欢喜、悲伤、哀愁,这些情绪,如果被当事人刻意地隐藏或包装,那他根本不懂这种深层而隐含的弦外之音。
然而,对苏仄来说,方娴与其他人的差异就在这里。
他感觉得到方娴的情绪,即使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放开他的手。
“嗯,没关系。”故意的,也没有关系,他很喜欢被她牵着手走路,走到天荒地老就好了。
苏仄乖乖萌萌的模样又软化方娴的心。
这个人,这么好让人欺负……毕了业,出了社会,历经的磨难是不是比普通人更多?
“苏仄,不要太常说没关系这句话,说久了,就会变得习惯,有时候,这不是好习惯。”
“嗯?”他不懂。
方娴也知道自己的话对他而言太深奥了,“没什么,我只是怕你吃亏。”
“没关系,有你在,我就不吃亏。”
方娴忍不住笑道:“你就最会说好听话,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认识也才短短几日,她已经听到不只一次类似的话,那是好在出自苏仄的口,不然是别人的话,她一律当成调戏。
“我们毕业以后还继续联络,从同学当朋友,好吗?”
撇去往后要上哪间大学的事不说,她跟他先确立朋友关系,以后就算不同校了,也还有联系的理由。
其中一个不能明说的原因,就是她由衷担心他没有知心人相伴的孤寂,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那位知心人,至少她愿意听他说话,一字一句。
苏仄想的却不若方娴复杂,“好啊。”
他本来就没有毕业之后不联络的想法,他要跟她一直来往下去,什么阻碍都不是问题。
叔叔曾要他好好把握方娴这位难得的朋友,他可是有牢记在心的呢!
她第一眼见到的苏仄,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年,没有昂贵的服装衬托气质,没有大气的谈吐让人惊艳,她有想过,或许苏仄来自一个平凡的小康家庭,健全且温暖,有关心他的父母,还有照料他长大的叔叔,所以养成他“特别”,却很善良、稳定的性格。
但是,方娴眼前看到的建筑物,大大推翻她先前认为的“平凡理论”。
这堪比皇宫的巨大城堡,耸立在她从未进入过的高级住宅区深处,雕琢碧丽辉煌的欧式建筑,每扇窗户还有熠熠闪烁的彩绘玻璃,在阳光照射下,简直快要刺伤方娴的眼睛。
她躲着那刺眼的光茫,转头看着苏仄,从头打量到脚。
原来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苏仄身上还是万年不变的运动款上衣和泛白牛仔裤,布鞋上还有洗不掉的淡色黑污,他身上没有一处与这栋房子有半点可以联想的地方,她不禁质疑,“你确定这是你家?还是特地带我来欣赏别人家?”
苏仄听不懂她话外的意思,一副认认真真的道:“我跟叔叔搬来三个月了,这里不是别人家。”
他很肯定,因为新沙发的塑胶套还是他拆下的。
“喔……”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刹那间,她竟不太想面对离她生活圈这么遥远的苏仄。
他来自这样财力雄厚的家庭,能给他最好的教育环境,她的担心,似乎都是多余。
不过反过来说,她应该要为他开心,至少,她担心的事在他身上都不是问题。
但是不可否认的,在内心深处,她也诚实的面对自己,要是他跟她一样平凡,那该有多好?
方娴自嘲一笑。她怎么能有这么自私的想法?不是都有过一次经验了,还学不到乖吗?
“我送你回来也知道你家了,快进去吧,我也要回去了。”她不想让苏仄看出她的不自在,不想他看出她萌生与他疏离的退却,以及她深埋心底的阴霾。
“你不进来?”
方娴想也不想的摇头,又怕摇太起劲会伤及他的心。
“我是说……你家离我家太远了,要是我现在太晚出发,到家就天黑了。”随便找个理由拒绝了他,这是她缩回自己乌龟壳的第一步。
“喔。”这时的他想找什么理由留住方娴,但是……他学不会说谎。
“你快点进去,我看你进屋再走。”
谁知苏仄还有些舍不得,“叔叔看到你会很开心的……他泡的龙井很好喝……”
这是在邀请她进屋的意思?
“下次吧,等下次时间早一点,再陪你喝茶。”终究,她还是抵挡不住他眼中的渴望,用下一次的约定安抚着他。
苏仄的表情立时多了点神采,“好,还要配上阿婶做的可可马卡龙,超级好吃的,你一定喜欢!”
他像个小孩的回应让方娴楞住,随即笑起来,“知道了,原来你嗜甜啊!”
真看不出来,这一个大男生爱吃甜。
苏仄也跟着傻笑,眼眸却分毫不离方娴笑弯的嘴唇。她周围好似发了光,一笑就亮了世界。
“不说了,赶快进去……噢,对了,下礼拜的期考,你有准备吧?虽然都要毕业了,不过在学成绩也很重要的,你刚入学,更不能漏掉每次的成绩,知道吗?”
苏仄搔搔后脑,颇有点难处,但又不知道该不该和方娴说。
“你一定没问题的,每日晨考不都很好?”思及他的高智商,方娴认为自己又多想了。
“我……这个……”
方娴可没看出他的难处,回头再瞧一眼那栋富丽堂皇的豪宅,深吸一口气,“我说完了,那就明天见啰。”
不等苏仄反应过来,方娴就先将他推到已经敞开的铁闸内,“阿仄,拜拜。”
说完,方娴随即转头离开。
回程的路上,方娴百般无聊的踢着小石子,边走回家。
她很明白她此刻的失落心情代表着什么,经过这一栋栋华美的屋子,这里,有她挥之不去的灰暗记忆。
曾经,这里也住着一个和她很要好的女孩,女孩的美丽、聪慧,与她有过之无不及,她们一起玩一起读书,一起拿奖学金,唯一不同的是,女孩胜在一个家世,这无形的力量慢慢侵蚀她们之间的友谊,“比较”成为两人争端的开始,逐渐造成一道离对方越来越远的沟渠。
然后,在最后一次吵架的隔天,女孩毫无预警的搬家,听说是搬到大城市去了,她听到消息的那一晚也顿悟了是自己造成她们友谊的裂缝,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好强与执拗让她失去挚友,讲白一点,这就是嫉妒与不甘。
她后悔到哭了。
从此,她更珍惜每一段友情,警惕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但在这前提之下,她也更害怕与有钱人家打交道,做朋友。
通俗一点的意思来说,朋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
方娴一打开家门,映入眼帘的正是在茶几旁通电话的方母。
第一时间,方母没听见女儿进门的声响,仍自顾自的与对方沟通。
“我确定就是要结束了,这件事就麻烦你办妥,再拖下去,我们只会被压得喘不过气……不要再说服了,我不会再动摇的,方娴还要继续读书,我等着这笔钱缴学费呢!”
方娴凝神听着,心底一震。
发生什么事?
她站在门口,进退不得,表情也变得与方母一样凝重。
本来说得心无旁骛的方母,看到方娴进门,瞬间变得收敛,“不说了,不说了,你负责替我找个好买家就好,我跟先夫都会感谢你的!”
说完,方母即挂上电话。
“妈,要卖掉什么?”
方母自知瞒过一时也骗不过一世,她向来聪明的女儿迟早会知道实情。
“贷款缴不了了,所以我把橘子园那块地卖掉,还了贷款,还能剩一些下来。”剩一些,缴方娴读大学的学费。
方母叹口气,这都是她深思熟虑下的决定。
“可那是爸爸留下来的地……”爸爸留下的东西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
“是他留的,不过没等一起打拼到手,他倒是先走了,留我们母女俩怎么撑下剩余的贷款?”虽然方母是这么说着,可心底对丈夫还是有情的,这些怨慰都是怪丈夫太早离开她而产生,“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才十九岁的方娴感到无所适从,她自以为的聪明不足以解决问题,“贷款不是每期都有缴?爸爸在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方父还没离开的时候,方家长期务农,一块夫妻年轻时买下的地,说好要一起打拼还清贷款,百年以后就给方娴当作嫁妆,但这些,在方父死后,全都变调。
方娴从小就明白家里环境不算富裕,买不起好朋友隔壁的房子跟她当邻居,但她想想不能也就算了,衣食无虞的生活还没让她性情走样,不过,她从未想过家里的情况竟会走上卖地求活的路。
方母神情无奈。
“你爸一走,就隔了两期没缴,之后,跟不上银行要债的速度……”落寞的语气让方母显得老了十岁一般,“园里的工作,我没跟你爸学全,今年的橘子怕是没办法收了。”
“怎么会呢?没别的办法?”
相较方娴的无措,方母倒是意志坚定许多,“没别的方法。我唯一庆幸的就是好在你书读得好,卖地让你读大学,我还不觉得多可惜,你只要好好读书,就不枉费我做这个决定。”
说完,方母便起身去做别的事情,在经过女儿身边,见到她一脸晦暗,自己也心疼不已,“你爸一定也赞成我们这么做。”
方娴难以置信。她不想卖掉父母年轻时的梦,只为自己的求学路,但她要如何让妈妈打消念头?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房间,方娴越想越觉无力的滑坐在地上。
暮色送入小巧秀雅又黯淡的空间里,在她脚边照拂微光,黑暗中,轻掀开眼,一道璀璨眸光在熠熠闪耀着。
她才短短十九岁的人生,就经历过重要的转折点,父亲骤逝在她最依赖的时刻,还没解开心结就离开的挚友,一次次都坚强的自我调适下走出蓦降暴雨,如今又再次面对难题,她亦然不会轻易被打倒。
她相信,一定有别的办法,一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