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阜康跨进善庆堂的院门,表明要见一年到头都躲在佛堂念经的大房伯母赵氏,守门的奴才赶紧进去通报,并又另外派人去知会两位少爷。
等了片刻之后,负责伺候大太太的婢女奉命前来引路,领着邢阜康来到佛堂,就位在正房东边最角落的一间耳房内,颂经和敲木鱼的声音就从里头传出。
“请!”婢女福身说道。
待他踏进佛堂,一身藏青色布衣裙的赵氏正好念完一段经文,转过身来,露出和善笑意,示意他坐下来说话。“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许久没来跟您请安,所以就来了。”赵氏是少数不会用异样眼光看待自己的亲人,邢阜康自然也给予该有的尊重。
赵氏微微一笑。“你才刚娶妻,应该多陪陪新娘子。”
“是。”他瞥了赵氏一眼。“听说您遣了婢女到飞觞堂,说希望韵娘有空到这儿来陪您喝杯茶,因为她才刚从苏州远嫁到徽州,身子还有些疲惫,恐怕不克前来,所以亲自来跟您说一声。”
“我并没有派人过去?”她不解地回道。
邢阜康也就更加证实是有人假借赵氏的名义传话,那对兄弟还真是色向胆边生,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可是那名婢女确实跟门房说是奉了您的命令。”
“这……”赵氏不免疑惑。
就在这当口,邢阜翰、邢阜塘两兄弟急匆匆来到佛堂,想着终于又能见到堂弟妹,这次定要多看几眼,能说上话最好。
“你来这儿做什么?”邢阜翰见在座的只有最不想看到的人,劈头就问。
邢阜塘左顾右盼,没见到韵娘,有些失落。
“我刚问了大伯母,是否遣了婢女到飞觞堂,不过她说不曾派人去过,就不知这座院子里头,有哪个人胆敢利用她的名义,想骗我那刚进门的妻子来到善庆堂,幸好我先来问过,才没有上当。”他要让这对兄弟明白,不要以为玩这种把戏不会被人看出来。
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不过打死都不会承认。
“你是在怀疑咱们?”
“你可不要胡乱栽赃!”
瞪着两个亲生儿子,赵氏一脸震惊,当娘的总认为自己的孩儿是最好的,就算对他们再失望、生气,也不认为会有这般无耻下流的念头,偏偏见两人急着撇清,反而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不敢置信地问:“难道真是你们……”
邢阜翰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娘,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邢阜塘撇得一干二净。
赵氏也希望不是他们干的,千万不要仿效他们死去的祖父,犯下**的丑陋罪恶,害苦了儿孙。“阜康的媳妇儿可是你们的堂弟妹……”
“应该是『小婶母』才对。”邢阜翰讥讽地笑说。
“无论是堂弟妹还是小婶母,她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属于我的女人,不容其他男人觊觎。”邢阜康不在意对他的耻笑辱骂,也早就麻木,只想警告对方,不要明知故犯。
邢阜翰马上被激怒了。“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她!”
“大哥!”邢阜塘出声制止,说得这么白,不就落人口实了。
他反唇相稽。“你心里不也一样这么想?”
邢阜塘为之语塞。
“你——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赵氏气急败坏地瞪着两个儿子。
“不管配不配,她已经嫁给阜康了。”
邢阜翰口气狂妄。“那又如何?”
“你疯了是不是?”她抡拳打着长子。
而邢阜康也只能在心里对赵氏表示歉意,为了保护妻子,必须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在打什么歪主意,希望大房伯母能想办法约束他们的行为,绝不能姑息下去。
“韵娘是我的结发妻子,谁敢对她无礼,我都不会放过他,我就言尽于此。”
说完,他便转身踏出佛堂,只听到邢阜翰在身后叫嚣。
“她还不知道你的出身有多肮脏,根本是个不该出生的孽种吧?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让你碰她一下……”
无视这番恶毒的话语,邢阜康脚步未歇地走出善庆堂,若不是赵氏在场,方才真恨不得往那对兄弟脸上各挥一拳。
他还得忍受多久?
有时真想干脆搬离邢家大院,无须再忍受那些奚落嘲讽,可是总也有放不下的人,像是三叔他们一家人,还有……无缘叫一声爹的男人,总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的谅解。
“大当家!大当家!”金柱一路寻来。
邢阜康脸色一整,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痛苦挣扎。“什么事?”
“咱们开在屯溪那间当铺的司理派了一个后生来说昨晚遭窃,已经报了官,正在清点损失,请大当家过去一趟。”
他停下脚步,沉吟一下。“你即刻到养性堂,请三房少爷过来。”
三叔的儿子阜永虽然年纪轻,不过是个可造之材,又肯学习,邢阜康老早就想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打算趁这个机会让他一起过去帮忙。
“是。”金柱马上前往养性堂。
就这样,邢阜康带着三房堂弟,火速赶往屯溪。
而待在新房内的韵娘,一直等到了隔天早上,都没看到邢阜康的人影,更不用说半句安慰的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进门才三天,就被相公冷落,把她一个人丢着不管,是否该去请罪,问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得到这种对待?
“大当家呢?在书房吗?”既然相公不回房,韵娘决定去找他。
麻姑拿起银梳,梳着主子那头乌黑柔软的青丝。“大当家昨晚出门去了。”
“出门?”难道是在躲着她?
“听说是开在屯溪的当铺遭窃,所以赶了过去,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大女乃女乃不用担心。”麻姑安抚地说。
她心想不是躲着自己就好。“我知道了。”
“大女乃女乃想梳什么头?”麻姑手上的银梳比划半天,就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奴婢手笨,不会牡丹髻或荷花头,只会扎辫子……”
韵娘有些疑惑。“没人教过你吗?”照理说在伺候主子之前,都会先经过一番训练,不可能连梳头这种小事都不会。
“奴婢之前都待在别庄,帮忙砍柴提水,这种伺候主子的工作还是头一遭。”她真的不会,而且大当家是临时决定将自己调到邢家大院,所以根本来不及派人教她。“还请大女乃女乃原谅。”
“原来是这样……”韵娘垂眸检视她的两只手心,全都长满了粗茧,看来所言不假,小小年纪就过得这么辛苦,又怎么忍心责怪。“以后我自己梳头就好,你去帮我拿那套海棠红的袄裙过来。”
麻姑马上笑开了脸,大当家能娶到心地这么好,也不会动辄打骂奴仆的女子,真是太好了。“多谢大女乃女乃,奴婢道就去拿。”
于是,她一面对着铜镜梳头,一面告诉自己,眼下只能等了。
等到相公回来,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是再大的打击,韵娘也都能够接受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午时,邢阜康还没回来,倒是来了一位客人。
李氏站在飞觞堂外头,想要见见刚进门的侄媳妇儿,发现院门在大白天里居然关着,有些奇怪,便让婢女上前敲门。
门房前来应了门,见到是三房太太,也是少数可以容许在这座院子自由进出的邢家人,赶紧把她请进西厢房,那儿是目前用来当做接待客人的厅堂,然后找人进去跟大女乃女乃通报一声。
“三太太稍坐片刻,大女乃女乃马上就来。”婢女奉上茶水。
李氏颔了下首,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汤。
过了片刻,韵娘在麻姑的陪同之下,莲步轻移来到西厢房,才踏进门槛,就让李氏眼睛跟着发亮。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有谁见了不喜欢,难怪府里会传出一些很难听的耳语,说什么大房的两个侄子为她茶不思饭不想,还跑到飞觞堂外探头探脑,惹得妻妾醋劲大发,甚至还惊动了天天吃斋念佛的大嫂,让他们夫妻听了不断摇头,也甚为忧心,就怕会出事。
接着又听说其他几房的侄子也同样赞不绝口,更对苏州女子的柔婉娇媚,多了几分向往,打算到苏州物色几个小妾回来,简直太不像话了,李氏便赶紧过来瞧一瞧。果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姿色天然,华若桃李,真不知该替阜康那个孩子高兴还是担心才好。
“让婶母久等了。”韵娘盈盈见礼。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礼……”李氏伸手扶她一下,待韵娘坐下,也跟着落坐。
“原本昨天就要来的,不过阜康说你太过劳累,身子有些不适,现在可好多了?”
韵娘怔了一下,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回道:“呃……已经好多了,多谢婶母关心,还劳您走这一趟,应该是韵娘过去请安才对。”
“你才刚从苏州嫁到咱们徽州来,一路上颠簸,又是到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初时总是不习惯,请安这种事不必急,慢慢来就好。”她和善地说。
见这位婶母说话亲切,又没有长辈的架子,让韵娘有些紧绷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是,韵娘记住了。”
“呃……咱们邢家人口众多,又很复杂,嫡出庶出加起来就有好几房,侄媳妇又才刚嫁过来,就尽量待在飞舞堂,少到外头走动,免得遇上威胁……”
李氏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白,可又怕对方听不懂,急得是满头大汗。“总之一切小心。”
“……是,韵娘记住了。”小心什么呢?她总觉得这位婶母话中有话,是自己多心了吗?还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有危险?怎么可能呢?
李氏又看向她身边的丫鬟。“你可要好生伺候大女乃女乃,别离开她半步。”
“奴婢知道。”这一点不用人家教,麻姑可是谨记在心。
“因为阜康经常要出远门,你若想有个人聊天解闷,或有不懂之处,尽避来找婶母,真的不要客气。”李氏可是一眼就喜欢这位刚进门的侄媳妇,或者该称呼一声弟妹。
她和相公都相当同情阜康那个孩子,就只因为大人造下的罪孽,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但凭藉他们之力,又解不开他心头上的那道结,只能祈求老天爷垂怜,快点出现一个人解救他。
她含蓄地朝李氏笑了笑,感谢对方的好意。“多谢婶母,韵娘此刻就有件事想要请教,又不知该不该问。”
李氏笑吟吟地问:“什么事?”
“韵娘进门之后还未拜见公爹,相公说他不见任何人,这是为什么呢?”她没人可以问,或许能从这位长辈口中探听出一些事。
“呃……嗯……”李氏神情马上变了。“这个……”
见状,韵娘深感疑惑。“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只不过……是为了一些陈年往事,让父子俩心里有疙瘩,你就不要介意。”看来侄子真的什么该说的都没说,这下让李氏有些急了,就怕不小心说溜了嘴,会挨相公的骂。
“那我先回去了,咱们改天再聊。”
韵娘只好起身送客。
陈年往事?疙瘩?
到底父子之间出了什么事,而且还严重到互不相见的地步?
看来这座高墙深宅里头,真的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接下来,四房太太和五房太太也各自带着年轻媳妇前来,只要能够讨好韵娘,让她在邢阜康面前说几句好话,她们这一房就会受到重用,虽然心里着实瞧不起那个孽种,但是形势比人强,表面上也不得不奉承。
她一面应付两位婶母的嘘寒问暖,一面感受到来自辈分上算是妯娌的敌意,心里不禁纳闷,自己何时得罪她们了?
就这样,一整个下午,韵娘忙着应酬这些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亲戚,压根儿没时间多想她和邢阜康之间的问题,撑到戌时已是极限,便先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