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随从押轿先行回府,伙计领在前,阮寻里跟在后入了空谷坊;才推门,便听坊内有人吆喝道:
“下好离手——”
阮寻里循声望了眼,只见有张赌台前庄家摇完骰,道买定离手,正要开盘;他不禁多看了眼深色木桌上漆金的“大”字,思考片刻后点点头。待众人押定宝,庄家掀骰盅,一时候有人拍手叫好,有人摇头叹气。
阮寻里摇头暗叹。
这张台前多人围观,当中有两人引起他注意。一是在台前力持镇定的白衣人,另一个是在白衣人身边毫不掩饰大声欢呼的灰衣少年……阮寻里几乎天天到空谷坊,多数客人他都见过,然而对这两人没有印象;见他俩衣着不差,却是风尘仆仆,不似在地人。
再细看那灰衣少年肤色偏深,五官挤出略带邪气的笑容,单手将身前长衫挽起,另一手将赌桌上赢来的银票、代玉往里拨,是一副有点稚气又太过得意的嘴脸。阮寻里不禁又多看了一会。
“哇哇!哈哈!手到擒来、手到擒来哪!你说是吧,四爷!”
话一出,同赌台的赌客干瞪眼,也引起厅中其他人的注目。
都道输赢乃兵家常事,可真能胜不骄、败不馁又不心存妒意之人又有多少?远远看着那一幕的阮寻里扫向众人表情,最后又望回那得意洋洋的灰衣少年;少年手短,于是几乎将整个身子扑上台去拨几枚摆得远的代玉与银票……那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不知怎地竟令他移不开视线。
一顿,阮寻里缓缓别开眼,随伙计穿过通往内院的门,上了梯。
来到二楼门前,两名看门伙计一见常客阮大人,连声招呼入内。
此处又与方才不同,庄家也不若前厅那般吆喝,若不细看赌具,倒像几人围在桌前研究一件事物。二楼只为位高权重的官商设局开赌,阮寻里见着几个穿着华美贵气之人时停了停步,上前寒暄几句才又随伙计离去。
在庭轩在内院南厢暗门后的阁楼里,不仅隐密,平时亦不待外客,伙计领阮大人入阁楼后便恭敬退下。
屋内小厅处处精巧,木椅套金脚,木桌雕云纹,一旁竹拼的矮柜上几套赌坊常见的骰、牌,走近才知是翡翠、乌银所制。阮寻里看着那些豪奢之物,心道又是某人心血来潮命人打造,赌坊里的赌具真是越换越夸张了……偏冷的嘴角不禁扬了扬,他瞄向窗边持玉杯悠闲喝酒的赌坊主人。
没错,这蟠京最兴旺的空谷坊不卖玉石不卖砚墨,不辩古文不谈诗词,只论赌盘大小。有别于一般赌坊的赌客多是喝得酒气冲天,一个不如意便拍桌叫嚣,输了一轮还不知停手,情愿画押借钱越陷越深;空谷坊不接散客,进得了门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少也得由熟客领入门,上了赌桌比的是度量宽窄、沉不沉得住气。
“阮大人。”窗边一身花花绿绿绣袍的容老板放下酒杯,对他招了招手,一旁炭炉上的水正好烧开,他将酒收起,替两人换了茶具,顺道也将才叫人做好的象牙盅、骰搬到眼前。
见状,阮寻里熟练地将一旁的桌巾抽过,在身前长桌铺平;扫见上头金、银、朱线精绣十六格供人下注的图案,当中几个字里带光泽,纹路不似一般绣花,随双眼移动或烛火飘摇特别引人留意。他摇头笑道:“容老板生意做得大,赌具也非比一般,用来心情舒畅愉快。”
“输得也比较甘愿?”容老板随口接问。手边挑拣三颗象牙骰入盅,摇了摇,还是觉得上回的白玉盅骰声音清脆好听些。
没理会那嘲弄,阮寻里从腰间掏出几锭银钱,押上了桌巾上金线绣花的“小”字。“听闻你前些日子跑江南去了,什么时候回京的?”
“今晨破晓时分。”容老板瞄了眼他押的字,回着。他与眼前人相识多年,两人虽一句阮大人来、一句容老板去,实际上是十年的老交情了;原本不喜外人问起自己行踪,在这老友面前倒不忌讳。“听伙计说阮大人天天到赌坊关照,来得比我这老板还勤,你说,我能不煮壶好茶,当面谢谢你这尊财神爷吗?”说着,一手还押在骰盅上,另一手俐落地捞过炭炉上的铁壶,将热水冲入茶壶中。
“什么财神爷……肥羊就肥羊吧。”对于赌坊行话,阮寻里在空谷坊打滚了几年也算有些了解。初时还以为是伙计称呼赌客,后来方知财神爷三字是对下百注输九十九注的赌客才有的称呼……也难怪赌坊上下每每见到他总是笑容满面地鞠躬哈腰了。
容老板噙笑听着他的自我挖苦。
老友常来光顾,可没人拿刀在后头逼着;身为老板,他也没有把白花花银子往外推的道理;只是老友来得多了,他心中总是有些过意不去,输得多了更是唤醒他的恻隐之心。容老板单手执起茶壶,为两人斟满茶,顿时茶香四溢,另一手揭开骰盅。
“……”虽然心知结果,阮寻里两眼还是不禁盯着掀起的盅下是怎样的光景。
“呵呵。”五五六,十六点大。面对他的冷漠表情,容老板露出狐狸笑,“阮大人,莫要恼我呀,我虽会摇骰听骰,在你面前却是真心想让你而未动手脚的。”
自己时常流连空谷坊的事朝野皆知,身为肥羊的事也不是秘密;这天生没有赌运的命是天给的,恼旁人何用?阮寻里已不看象牙骰上的点数,执起翠绿的玉杯,闻香后啜了口,顿了顿,“这是……单丛?”
“凤凰单丛。”容老板笑了开,也不介意老友因为输了赌而转开话题。凤凰单丛极为稀有,老友一喝便知,也不枉他从惠州一路带回。说着,他侧身拉过事先备好的一方木盘,上置圆形纸包,朱色丝线缠了几转才在中央印上蜡封。“你这病夫喝不得酒,我当然得想方设法寻些有趣的玩意儿来讨好你了。”
阮寻里本是显得病气漠然的双眼一亮。他爱茶,所以不客套推辞,不客气地收了。正将茶包拿起欲细瞧是哪个茶庄出的,注意到容老板身侧另一方盖着纱绢的木盘。
容老板顺着他视线看去,长手拿了过来,掀开纱绢,露出底下叠了几叠的小巧玉板。“再过些日子便要过年了,这些代玉就当是赌坊给大人的谢礼,多谢大人这一年来的关照。”
空谷坊的代玉皆是美玉所制,眼前的代玉小山约莫是容老板不在京里这段时候他所输的数目吧。停在代玉上的双眼又恢复平时的冷然,阮寻里不置可否,不如方才收茶收得爽快。“我来此处只为消磨时候,搔搔赌瘾,没有做出什么需要你道谢之事。”要说他在这方面不近人情也好,但人情债难还,他心里总是算得清楚。
老友语气平淡,表情与方才输钱时无异,从那冰冻三尺的苍白容颜上并不是太容易看穿内心想法;这模样、这防心,就连在朋友面前也不会露出马脚。撇撇嘴,容老板直接戳破道:“你是来此消磨时候,还是来此避祸?”
容老板语带嘲讽,阮寻里不以为意,继续喝着手中难得的南方好茶,又从腰间掏出一锭钱押上了朱线绣花的“大”字。他有备而来,不会太早输光走人。“既知我是来避祸,那你该明白我这是散财消灾,又何必做这些?”
“散财避祸大可去青楼,至少有肉吃有酒喝,不用输光俸银喝西北风,你才是何必做这些让我心生内疚之事。”本来只想闹闹老友,但那拒人于千里的语气让容老板一个皱眉。“外人不知你我交情,只当你好赌而我真当你是肥羊……你可知陈主簿、林大人、广兴王爷他们怎么说你的?”
这言下之意,被人冠上风流之名强过好赌?翠玉杯在嘴边停了会。自己的确把月俸分了几份做不同用途,其中一大部分便是拿来空谷坊试手气。阮寻里很认真地回想前阵子听见的风声,是怎么说的呢……他又喝了口茶帮助回忆,冷道:“替人算命却不知己命?看不清自身弱点硬往死胡同里钻?”
原来他自己听过还不避谣……容老板嘴角抽了抽,将骰子重新入盅,却将摇骰大任推到了阮大人手中。“那话要是传回你师父耳里,还不治你有辱师门之罪?”
阮大人出身肃州濮阳门,该门代代皆有人出仕河图院,更出过不少闻名天下的玄学相士;其门风极严,徒子徒孙若有违门规,一律逐出师门,绝不轻饶。老友要排遣,京里寻乐之处那么多,随便去个墨坊收收砚台、水滴也好,好歹也是风雅之流,何苦专注一处,给自个儿套上一个嗜赌如命的臭名?容老板为他不值。
“师父他老人家就是知道我道行不若其他师兄弟深,才命我接旨入朝为官的。期待不高,自然也就不会太过失望。”闻言阮寻里冷笑回着,两眼微眯,让人看不清当中情绪。他学起容老板执骰盅,却不若他臂力好,能摇离台面,只是轻摆几回便停手。“再说我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入境自当随俗,不至有辱师门吧?”
为官甚是费心费脑力,上朝说话需字字斟酌,下了朝还得与人交际、应酬同僚,否则易受排挤,一朝落难更怕求助无门。所谓避祸,换句话说是不标新立异、不自命清高,方为保身之道。
阮寻里听得出容老板方才话里的关心,为两人满上茶,缓了语气又道:“京里玩乐之处虽多,可总不太适合我。下棋令我眼花;上茶肆品茗我嫌四下嘈杂,不如买茶独饮;玉器宝石虽美,我好观赏却不喜收集;文房四宝也是同理,若见了中意的便买下,那是有十座宅子也不够放。至于上青楼寻欢……你说,我这病夫入青楼,是不是自讨苦吃呢?”话说得多了,喉间有些发痒,顺势咳了两声以示自己真的体虚,不宜过度放纵。
所以上赌坊既可散财避祸,随世浮沉,又不至错手买下太多珍宝塞不进他那空荡荡的宅子……他怎么不干脆到河边撒钱?听明白老友话中意思,容老板长手将骰盅揭开,一见点数为小,嘴角又抽了抽。这回他没因赢钱而笑,反而有些咬牙切齿起来。
从前为应付朝中同僚分明也上过青楼几回的,这两年推了所有青楼议事之约,不沾酒水、不沾……
这么说来,两人相识十年了,从未见过阮大人看女子一眼,莫非他有断袖之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