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来是梦。
床榻上人儿缓缓睁开一双杏眸，眸底余悸犹存。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眼看窗外天际方露出鱼肚白，她惊慌地倏地起身。
糟了！她竟睡迟了。
连忙动作迅速穿戴好衣裳，待打理好自己后，便疾步打开房门；房门甫开，一阵冷冽的寒风迎面扑来，令她禁不住全身打颤了下，头脑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这才发觉屋外下起雪来，这漫天飞雪竟像极了那一年。摇头甩去突来的愁绪，她环抱住自己，快步往灶房方向而去。
“段柔，你来啦！我还奇怪怎么还不见你来。”
陈大娘看顾着一大锅热粥，圆胖的身躯站在大灶前，瞧见她踏进灶房，笑着说。
“段柔，快先过来喝碗豆汁，暖暖肚子。”刘大娘拉着她冰凉的小手，立即将一碗热腾腾的豆汁放进她手里，扶着她坐到一旁的圆凳上。
“不好意思，我睡迟了。”段柔喝了口豆汁，身体瞬间暖和了起来，清秀小脸上扬起一抹浅笑。
“天冷，贪睡是正常的；更何况你这阵子为了二少和郡主的婚事劳心劳力，的确是累坏了。”陈大娘一边搅拌着热粥，一边笑道。
“对啊！你看金花、银花那两个丫头，睡到现在还没起床。”刘大娘说起这两个贪睡的丫头就摇头。
段柔喝完一碗豆汁，身子暖和，人也有精神了，卷起袖子，打算一起帮忙。
此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才刘大娘嘴里念着的两个丫鬟正匆忙赶到。
“对不起，我们睡迟了。”两个丫鬟站灶房门口，异口同声朝灶房里头的三人垂首道歉。
“没关系，外头天冷，快进来。”段柔朝两人温柔一笑。
两人松了口气，开心地踏进灶房。就知道段柔姐人最好了。
“段柔姐，你在忙什么？”金花好奇地凑到她身旁，瞧着她双手忙碌地搓揉着面团。
“我打算做些葱馅饼。”这道小点可是三少的最爱。
“段柔姐，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早起，跟我们在灶房里忙这些活的。”
银花记得自己刚来向云庄时，常看段柔在灶房里忙，还以为她跟她们一样都是丫鬟。
可实际上却不是。段柔深受夫人喜爱重用，就连一向讨厌女人的三少，对她的态度也算是和颜悦色；还有大少、二少对她的态度也不似一般的丫鬟；更别提她还和主子们同桌用膳了。
所以她实在是不明白，段柔何苦让自己那么累？
段柔清秀白净的小脸扬起一抹温柔浅笑，一双杏眸因笑意而闪亮。
“可我习惯早起。银花该不会是嫌我在这里碍手碍脚吧？”
闻言，银花小脸愀变，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用转头就知道自己被其他三人眼刀侍候了。
段柔姐在向云庄里可是深受大家喜爱的，她又不是不想再待下去，敢嫌弃她！更何况段柔姐待人客气有礼，没有一丝架子，十分平易近人。
“段柔姐，我没有那个意思，你可别误会了。”银花都快急哭了，就怕待会走不出灶房了。
段柔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看她紧张的神情。
“逗你的，别紧张。”笑着对她说完，随即转头对负责掌厨的陈大娘说：“陈大娘，今天早膳我想准备一些蔬菜粥给大少夫人吃，上回我注意到大少夫人对这道粥多吃了一碗，应该是合她胃口。”
自从大少夫人有了身孕后，胃口一直不好，令大少十分担心，也才会逼着二少夫人在她用膳时都得陪着吃饭，只因任谁看了二少夫人满足开怀的吃相，很难不令人食指大动。
“那夫人、老爷一样照旧吗？还有三位少爷和二少夫人？”陈大娘会这么问，是因为段柔深知主子们的口味，听她的准没错。
“老爷和夫人早膳喜欢清淡的菜色，不用改变。三位少爷也不用特别多准备什么菜，倒是二少夫人受伤过后身子变得较虚，这阵子为了婚事，似乎气色不佳，二少很担心，就帮她多准备一盅补气的药膳汤吧。”
段柔交代完，众人开始分别忙碌起来，除了原本的豆汁、清粥、油条、烧饼、馒头、小菜之外，再加上临时决定的药膳汤、蔬菜粥。
早膳时刻一到，几名丫鬟陆续进入灶房，帮忙将早膳端去赏味厅。
段柔瞧了眼身上的衣裳沾了不少面粉，朝众人交代一声，连忙赶回房去换件衣裳，这才匆匆赶到赏味厅去。
“又一大清早去灶房忙了？不是说过天冷，有什么事就交代陈大娘她们就好了吗？你就多睡一会。”
向夫人瞧她匆忙踏进赏味厅，就知道她又不听劝了，心疼地拉着她冰凉的小手，低声数落。
“夫人，我习惯早起，只是想帮一点小忙而已。”段柔朝她撒娇，笑着解释。
“你这丫头。”向夫人心知她所做的都是为他们一家子好，也舍不得真的责骂她，轻捏她鼻头笑斥。
向家众人纷纷踏进赏味厅，瞧见这一幕，似是习以为常。
大伙就座后，瞧着圆桌上的早膳，还有丫鬟特地依照段柔的吩咐，为司徒筠送上用陶锅呈满的蔬菜粥，另朱璇舞则送上药膳汤。两人身旁的男人一看，随即明白是谁的用心。
“大家用膳吧。”向老爷目光扫过众人一眼，率先举箸，众人这才端起碗筷吃了起来。
“段柔，早膳让你费心了。”向夫人只消瞥了眼饭桌，即明白段柔的用心，果真是个细心的孩子。
“没有的事。”段柔主动替向夫人舀了碗清粥。
“二哥，凤凰城的客迎来分店生意一直不如风云酒楼，我想借王大厨一用，请他到凤凰城一趟，指导厨子们的手艺。”
向隆宇接过段柔递来的清粥，上头还细心撒上切成小块的油条，一面咬着葱馅饼，一面朝对座的向隆锦开口。
“不行。王大厨一走，咱们如意城的生意就会受影响。”回话的是坐在向隆锦身旁的朱璇舞，边喝着豆汁边反对。
向隆宇眼角抽动，横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何不干脆直说，是你挑嘴偏爱王大厨的手艺。”还敢说得那么好听，呿！
“这也是事实。王大厨一走，不只会影响到这儿的生意，更会影响到我的胃口。”朱璇舞一口承认，拿了块葱馅饼咬了口。
向隆宇懒得理她，直接问二哥向隆锦：“二哥，你怎么说？”
向隆锦沉吟了会，将身旁妻子刻意推远的药膳汤再推到她面前，换来她委屈的瞪视。
“若是你觉得有这个需要，那就把王大厨调去凤凰城一个月试试看吧。”
“还是二哥明理。”向隆宇俊逸的脸笑开来，故意对着朱璇舞得意地仰高下颚。
“隆锦……”朱璇舞委屈地抿唇，唤着身旁的男人。
“生意为重。若是你真想念王大厨的手艺，我再带你去凤凰城。”向隆锦一向严肃的脸庞，唯有在面对妻子时，才会露出温柔的笑。
朱璇舞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再使性子，瞪了对座得意的家伙一眼，闷闷不乐地低头用膳。
段柔在一旁笑看着两人斗嘴。若非二少夫人心里只有二少，这两人还真像是一对冤家。
“段柔，这次隆宇去凤凰城你也一起去，就当是去玩玩，别老是待在如意城里。”向夫人淡淡地开口。
“夫人？”段柔一愣，不明白为何夫人会突然这么说，她并没有很想去凤凰城啊。
“也好。段柔，你今天就收拾好包袱，明早就随我去趟凤凰城吧。”向隆宇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
“好。”段柔瞥了左右两人一眼，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好应允。
向隆南瞧了娘亲一眼，俊美的脸上似笑非笑；看着身旁的妻子好胃口地吃完一碗蔬菜粥，连忙再为她盛了一碗，在她耳畔轻哄着，要她再多吃一碗。
司徒筠瞥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柔顺地端起碗吃了起来。
向夫人注视着两个儿子一副疼妻如命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难相信她这两个儿子︱一个性情诡谲难测、一个严谨不苟言笑，会如此宠爱妻子。
接下来，就只剩老三了。向夫人唇角的笑意别具深意。
早膳结束，众人纷纷离去。
向夫人一手挽着段柔的手臂，一路走回兰苑，沿途经过的丫鬟朝两人欠身行礼。
段柔一手撑伞走在向夫人身旁，不让漫天飘落的飞雪沾湿向夫人身上的衣裳。
两人行经迎宾厅，向夫人停下脚步；段柔望着向夫人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疑惑地轻唤：
“夫人？”
“想不到半年前为了他们三兄弟的婚事，邀请各门派千金来庄里作客，现在倒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老大和老二都已成亲，只剩下老三了。”也不枉她当时的苦心，虽然两兄弟的婚事有些波折，但总算是抱得美人归了。
段柔但笑不语，静静地陪在向夫人身旁。
“段柔，依你看老三明明就长得一张俊逸的皮相，偏偏那身体遭姑娘家一碰就发红、发痒，这……可怎么娶妻啊？”向夫人想到这就头痛。
“我听说三少会这样应该是心病。”段柔偷觑了向夫人一眼。
闻言，向夫人轻咳了一声，仍是忍不住地啐念：
“明明小时候长得多讨喜啊，可是人见人爱的孩子，唉！”
段柔再也忍不住地低低窃笑出声，不由得想起义兄曾偷偷告诉她有关三少小时候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老三倒是对你挺特别的，明明就很讨厌女子，却肯让你住进他的松苑，对你也不像对其他姑娘家那么排斥。”向夫人瞧她的目光带着笑意，话里有着明显的试探。
“夫人多虑了。那是因为永哥的关系，所以三少才会迫不得已让我住进松苑；更何况我一向对三少保持距离，才没惹得三少不悦。”段柔口中的永哥正是她的义兄，也是向隆宇身旁的贴身护卫徐永。
松苑为一栋两层楼房，她和义兄住在一楼，向隆宇的寝房和书房皆在二楼。除了平日打扫之外，她一向都听义兄的话，和向隆宇保持距离，也因此两人才能相安无事到现在。
向夫人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这丫头明知她话中之意，就不肯给她一个痛快的回答。
“夫人，天冷，我们别在这里逗留，我送你回兰苑吧。”段柔虽是询问，却不容她拒绝地挽着她的手一同离开。
向夫人任由她扶着自己回房，偏头细细打量她白净清秀的面容，愈看愈是满意。
“段柔，你应该知道我很喜欢你。”喜欢到想永远将她留在向云庄里。
“我也很喜欢夫人还有大家。”段柔回给她一抹真心的笑。在她心中，早已把向云庄当成是自己的家了。
“好，很好。这次随老三去凤凰城，他的饮食起居，就麻烦你多多照料了。”
向夫人嘱咐她。有她在老三身旁，她非常放心。
“夫人，请放心。”段柔含笑应允。
“段柔，你记住，你不是咱们向云庄的丫鬟，我待你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般，在向云庄里没人敢给你脸色瞧。去了外头，你可别让自己受了委屈，知道吗？”
向夫人轻拍她微凉的小手，就怕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会受到委屈。
“谢谢夫人的疼爱。”段柔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何德何能，能得到向云庄上下的疼爱。
两人此刻已走到兰苑月洞门前，向夫人笑着轻抚她的小脸，疼惜地笑道：
“打从四年前你来到咱们向云庄里，我与你就十分投缘；而你这孩子又十分乖巧懂事，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想对你好。有你在身旁陪伴，也算是弥补了我没有女儿的遗憾。或许是你与我们有缘，才会让你被老三所救。好了，天冷，快回房去休息，不准再去抢别人的活了，听到了没？”向夫人催促着她回房休息，不忘警告她。
“是，夫人。”段柔含笑颔首。
眼看伺候向夫人的丫鬟撑伞走出来，这才转身离开，投身漫天飞雪中。
向夫人注视着远去的纤细身影，脸上的笑容显得高深莫测。
松苑，是向隆宇所住的院落。
向来讨厌女子的他，严禁丫鬟踏入他苑里，唯有段柔是至今唯一的例外。
只因当年她被救起后，发觉她孤苦无依，热心过度的徐永，不顾主子的冷眼警告，执意当场认她做义妹，之后便随着徐永住进松苑。
幸好段柔懂得察言观色，谨守本分，也才让向隆宇慢慢接受她，准许她进入他的私人领域，替他打扫整理。
此刻，段柔正在替向隆宇收拾包袱，将他常穿的衣裳细心摺叠好。
自从二少将凤凰城的客迎来酒楼交给三少负责打理后，三少留在凤凰城的时间变长了，就算回来，也只短暂停留个几天就离开。
双手轻抚着刚摺叠好的宝蓝织锦外袍，这件外袍是她一针一线替他缝制的，微敛的杏眸隐隐颤动，白净的小脸上若有所思，神情难解。
“段柔，原来你在这里。”
寝房门外站在一道颀长身形，黑眸瞧着正垂首坐在床畔替他整理衣裳的纤细身形。
“三少，你的衣裳已经整理好了。”段柔将包袱绑好打了一个结，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这才起身离开床畔，面对着他。
“谢谢。没事的话，你去忙吧。”向隆宇踏进房内，在圆椅上落坐，替自己斟了杯茶，丝毫不意外茶水是温热的。
“好。”段柔朝他颔首，欲步出房门。
“明早辰时出发。”向隆宇啜饮了口茶，淡道。
“是。”段柔回应，缓步离开寝房，顺手将房门关上。
门外站着一道壮硕身形，方正的脸上朝她露出一抹灿笑。
“永哥。”段柔含笑轻唤。
“听说夫人要你明早随我们去凤凰城。”徐永和她并肩走着，走下阶梯往一楼而去。
“是的。”段柔侧首瞧义兄似乎十分开心的模样，笑道：“永哥很高兴？”
“这是当然。虽然知道你一个人在向云庄里不会受到欺负，但总会关心你，现在你随我们去凤凰城，三少多一个人照应，也是好的。”
徐永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这个义妹可是真心疼爱。
“永哥，谢谢你。”段柔朝他感激一笑，这一声谢谢包含了太多。
四年前，若不是他认她做义妹，三少也不会同意收留她，让她随着两人来到向云庄，从此有了栖身之处；加上他真心待她如妹子，更是令她感动在心。
“自家人客气什么，出门在外，别只记得替三少准备衣裳，自个儿衣裳也得多带一些。”徐永瞧着外头细雪纷飞，再瞧着她虽身穿棉袄，可那纤细的身子有多怕冷，又有多爱逞强，他可是一清二楚。
“遵命，永哥。”
段柔主动挽着他的手，螓首轻靠在他肩头，笑着撒娇，心底十分庆幸是这个热心善良的义兄当年救了她。
徐永轻抚她的头，笑得一脸疼宠，两兄妹一起望着长廊外头的细雪纷飞，心里的温暖令他们感受不到寒意。
楼梯间伫立着一道颀长身形，俊逸的脸庞面无表情，黑眸微敛，瞧着长廊下两人亲密的互动，脚跟一转，走回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