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个休沐,黎育岷被皇帝抓去办差,于是夫妻两人的约定一再延迟,这可以证明皇帝有多看重这位状元郎,为此,他对童心有些许歉意。
但童心丝毫不在意,她又不是闲闲在家等着丈夫带自己出门的小媳妇。
她忙着呢,虽然不能亲身莅临,但品味轩开张的大小事需要她指挥若定,也不是说几个秋丫头办不来,而是她们家小姐关太久,脑子快生锈,再不让她活动活动,都快闷出朵蘑菇来了。
何况品味轩刚开始生意并不好,第一个月里有好几天没半个客人上门。
谁让她刁钻,一开店就挑福满楼附近,同人家打擂台,人家好歹是经营几十年的老店,掌厨的还是从宫里御膳房退下来的师傅,那手功夫菜啊,会让人连舌头都想给吞掉。
何况人家没有倚老卖老,见新饭馆开张不但没有轻视,还如临大敌似的,品味轩开幕那个月,他们天天打折扣,吸引旧雨新知,赚多少不重要,重要是要把对手给狠狠打垮。
知道这个消息,秋桦连忙以紫袖家人的名义进黎府,让童心拿个章程。
童心闻言,多少担忧,毕竟她的本钱有限,禁不起人家这样耗,对方是打着算盘要把品味轩给生生拖倒啊。
不过她更清楚,做生意这种事千万不能急,一急便落了下乘,于是她让秋桦几个反其道而行,若有客人上门,就先问问清楚,是要吃功夫菜呢还是风味菜,若是前者,便建议他们往福满楼,若是后者,欢迎他们进来尝鲜。
听见童心的主意,秋桦整个人懵了,生意难得上门还要往外推,主子这是在高门大宅里关太久,脑子不灵光了吗?
可童心是主子,她定下章程,奴婢们只能照做。
童心还规定,这段时间品味轩不卖京城菜,推出的菜肴以新鲜奇巧为主,童心曾经替紫衣捜罗不少各地食谱,这时恰恰派上用场。
果然短短几天,品味轩不卖功夫菜的事传扬出去,福满楼少了假想敌,那个降价求售的法子停下,而有些贪鲜的顾客也好奇,想知道何谓风味菜,于是上门的客人渐渐多起来。
童心对紫衣的手艺相当有把握,只要先揽住部分客人的口味-日后再慢慢推出和福满楼相似的菜色。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三跳,御厨又怎样,比得上天生就是吃货的紫衣吗?唯有天生爱吃的人,才会在食物的滋味上下功夫,而不是一心扑在食谱钻研,那叫虚荣、叫做哗众取宠。
吃这回事,谁说都不准,舌头的感觉最准。
除品味轩外,天衣乌凤那边也得费心思。
致芬说她挑对了市场,虽然年轻女子爱俏、喜欢添制新衣,而家里为择贤婿,多少愿意在这上头花银子,问题是年轻女子本身就青春美妍,有漂亮的衣服增色最好,没有的话前一季的旧衣改改也能撑场面,而且天衣吾凤的衣服有口皆碑,过个两季穿上身一样鲜活亮眼。
但妇人就不一样喽,一套能修饰身形、改变肤色、让人容光焕发的衣服,穿上、月兑下,活生生不同的两个人,妇人们能不心动?
想想,妇人从早到晚操持家务、养育子女,把自己变成黄脸婆,还得担心伤了丈夫的眼,怕丈夫往外发展,只好寻来美妾把丈夫的心给拴在家里。
就算心头难受,谁敢多说一句?说了,就是嫉妒、就是犯了七出,要被休弃。
眼看自己容颜老去,再看丈夫依然生龙活虎,和一只只爬上床的狐狸精在床上翻滚,多少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吞。
于是致芬推出一个口号——宠爱女人,宠爱自己。
男人不宠,咱们便自己宠,宠得自己开心、宠得自己欢喜、宠得自己光鲜亮丽,让男人滚床时,脑子里还会想起自己的嫡妻又贤慧又美丽。
要知道,执掌府里权利的正是这一群需要自宠的女性,所以,生意能够不好吗?
自己的事就够她忙的,因此童心并不介意黎育岷的失约,但她也不介意利用他的罪恶感,他越是愧疚,她能得到的好处就越多,比方……
一块让紫裳几个自由进出的腰牌,奴婢有自由,童心可以办的事就更多了。
今儿个终于能出门,两人坐定,这是童心第一次上品味轩,真可怜,自己的铺子呢,还得躲躲藏藏、见不得人。
打进门起,她就四下张望,一双眼睛贪婪得紧。
所有布置全是按照她意思做的,感觉不差,和当初构想的一样,几个穿着同色同款衣裳的女子,端着盘子在各桌中间递菜送酒,还有一名专门穿梭在客人当中,不断往他们杯里添注菊花茶的年轻女子,她一面柔声问:“还需要茶吗?”一面递给他们纸条和小巧的墨砚、毛笔。
那是致芬出的主意。
菊花茶是奉送的,有时候送仙楂茶、有时候送果茶,每天都有不同口味,见到客人停下筷便得上前添水,并将墨砚、毛笔和小纸片送上,言道:“如果您有任何的意见请写下来,写完后可以换得一张兑换券,下回再上品味轩,会送您一盘小菜。”
致芬说,卖吃食不能只卖饱,最重要的是卖服务,服务越好,客人便越乐意上门,茶水是小钱,却能让客人感到贴心,意见卡更不必花什么钱,却会让客人感受自己被重视,而那张兑换券则是他们下次再度光临的门票。
童心终于明白,致芬为什么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大,她果然是个聪明妙人,不过童心也不差,明白互利的重要性。
于是在京城天衣吾凤举办周年庆时,童心免费提供各家店铺的点心、菜肴及茶水,让客人自行取用。
那是笔为数不少的银子,但再心疼她还是会拿出来。
一来天衣吾凤生意好,她的荷包也会丰盈不少。二来,那些点心菜肴前头她会摆上一张卡片,写下点心的名称以及出自哪家店铺。当中品味轩的小点会占一半,另外一半则向其他家订购。
秋丫头们怀疑,为什么不全用自家的东西,这样可以省很多银子。
童心笑道:“若是全用品味轩的小点,怎能分辨出好坏?”
她要藉着天衣吾凤的周年庆,再打响一次品味轩的名气。
这回能收到邀请函的,都是每年在天衣吾凤购买超过二百两衣服的女子,能花得起这些钱,代表家世不坏,这样的娇养女子嘴巴定也挑剔,若同样大小的盘子里,品味轩的小点全被吃光,而其他店家的东西还留下一大半,优劣自可分晓。
为此,紫衣接连几个日夜没离开过厨房,果然,那次的周年庆后,品味轩三个字在贵妇千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现在不是用膳的时辰,店里却有近五成的桌子坐了客人,对这个状况,童心很满意。
秋桦亲自过来招呼,将两夫妻迎到二楼厢房,她们早知道今天小姐和姑爷要过来,人人都整装以待……比较切合的说法是,她们都很想看看自家姑爷。
所以迎客的是秋桦,点菜的是秋杉,送菜的是秋桐,让童心讶异的是,性子最跳月兑活泼的秋棠居然没出面?
那丫头好奇、贪鲜,碰到没见过的事非要跑第一个,怎地今天这样安分,竟没想办法凑上来,看一眼传闻已久的新姑爷?
念头一闪而过,黎育岷开口后,童心就把秋棠给忘到脑后。
“大通票号的事,我已经向皇帝提及。”黎育岷道。
“皇帝有没有喜出望外、喜上眉梢、喜不自胜,觉得喜从天降?”字字句句都是喜字,可她嘴角那个酸呐,酸得让人想笑。
黎育岷顺着她的话说:“有,皇上乐不可支、喜笑颜开,好像天下掉下银角子。”
“皇上真是客气,掉的哪是银角子?分明就是金角子,还一季掉一回,掉得他前头扫金子、后头得赶着建仓库。”
她满口酸,想到那一大笔钱就要变成人家的,舍不得呐、心疼呐,何况那个票号,她自个儿也辛苦过的。
“真那么不舍?”见她一副财迷样儿,他笑得桃花朵朵开。
“不然呢?你让皇帝把大齐国土划一半给我,看他慷不慷慨得起来?”她狠瞪黎育岷一眼。
在商言商,她承认爹爹这是个好计谋,不但招揽了个强而有力的大股东,永远不必担心强权为祸,还避开风口浪尖,让觊觎童家财产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往往对立冲突,让人心里难平。
“皇帝不会把大齐国土划一半给你,但他愿意用银子将五成股份买下。”
“别挑重点说,鉅细靡遗地说。”她加强口气补上后面那句。
“起因是南方干旱,朝廷开仓赈粮,新税未入,国库吃紧,祖父向皇帝提及你的嫁妆,皇上便让我入宫详谈。”
童心瘪嘴,好端端的老太爷会向皇帝提起孙媳妇的嫁妆?还不是他向老太爷透露消息。
“然后呢?”
“皇帝惊讶岳父居然如此疼爱你,愿意用一大笔嫁妆换我终生不纳妾,他称赞岳父是慈父。”
哼!要是那五成股份不送给皇帝,赞美?怕是要批评她家爹爹不识大体。想到这,童心脸色更难看了。
见她满脸不甘愿,他接着往下说:“我说这季红利清算下来,身边有点银子,可以为朝廷略尽棉薄之力。皇帝便道:『总不能朝廷缺钱就同黎府伸手,不如你把大通票号的股份让给朝廷,五成股份、三百万银,分六年时间,一年给你五十万两。』
“这个价钱比岳父所估还高,我便顺势点头同意。皇帝还给岳父一个从五品的闲官,从此岳父不再是白身,做生意能更顺手。”
他没把话说透澈,事实上,他一开始是说把票号“送”给朝廷的。
皇上乐得哈哈大笑道:“朕是该说爱卿不懂经济,还是视银钱如粪土?你可知道大通票号一年获利多少,你这样轻轻松松把妻子的嫁妆往外送,不怕回去以后被罚睡大厅?”
到最后才说:“虽然爱卿一心为朝廷,朕也不能白拿爱卿的东西。”然后定下三百万两之数。
皇帝话说出口,他心底通透,皇帝对大通票号早有想法,否则不会那么清楚收益,连价钱都开得这么“公道”。
果然,皇帝的公道让童心很有意见。
“皇帝好算计,大通票号五成股份一年至少可以收到七十万两利银。换句话说,爹那个五品闲官是用前六年的二十万两,加上以后无数年的七十万两给买来的。卖官这么好赚,以后朝廷也别征税,不时卖个官位,国库自然就满到溢出来。”
品味轩生意渐好,一个月的利收也不过四、五百两,还得一群人忙里忙外、脑筋动不停,才能得到这样的好收益。
算算,她在这头辛辛苦苦、一年不过攒个几千两,黎育岷却在那头一丢七十万两,能不心痛?
“银子够花就好,要那么多作啥?放出五成股利,保童家一世平安,不划算?”
从小就看着白花花银两长大,他不信她真有那么在意,何况提过此事后也没见她再说什么,可见得心里也是明白的,明白这做法不管对黎府、对童家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就不能留给我的子子孙孙,让他们躺着吃、趴着喝、睡金卧银,比当皇子公主更畅意?”童心忍不住碎念。
黎育岷失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过分养尊处优,说不定会养出一群废物,聪明的爹娘最好别事事打算,得让孩子有机会自己努力才好。”
“哈,你也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真不知道是谁要我洗白商户女的名号,好让他家儿孙能在人前抬头挺胸。”
黎育岷笑逐颜开,掐了掐她的脸、揉揉她的头发,满脸满心都是满意。
她果真不是普通厉害,才短短数月,许多官家夫人提及童心,不再是带着鄙夷口气的“商户女”,而是夸她有见识、有看法、有胸襟。
许多官家夫人乐意与她相交,府里的名帖收下不少,她周旋在夫人小姐中,不见半分窘迫,反而结交不少闺中密友。
其实将股份双手奉上那天,皇帝还打趣他,问他喜房里让林尚书家千金下不了台的事,他刻意憋红脸,微愠道:“那天不该让她们进喜房的,她们看不起童氏的出身,字字句句都是刻薄言语,童氏嫁给我已然委屈,她们还当面让她难堪,臣无法忍气吞声。”
皇帝抚须大笑,“没想到爱卿是个疼媳妇的。”
“把人娶进门,臣自然要护她一世。”
“童氏嫁给你,满京城都说是高嫁,爱卿怎说她委屈?”
“本是鸿鹄自在人,嫁给微臣后就得束缚于后院,她不说委屈,可臣心底是明白的。”
一句明白、一句委屈,黎育岷替童心在皇帝跟前争得诰命,数日后,圣旨下,封童心为三品淑人。
此为后话。
黎育岷替她布菜,笑道:“别生气,反正早晚要送出手的东西,我要是你,宁可花精神好好想想,要利用这五十万两银子做什么?”
闻言,她的小心肝猛地一颤,一把拽住他的手、精神奕奕地问:“你的意思是,这五十万我可以随意支配?”
“钱本来就是你的,想做什么说一声,为夫的帮你出头。”
前面那句让她扩大笑容,但后面那句让她的笑容在最短的时间内消灭。
“怎么了,又不开心?”
怎么开心得起来?她比较喜欢自己出头!
见她那副气闷模样,他轻声劝哄,“说说看想做什么,我们商量商量。”
“如果我说,把钱拿来开几间铺子呢?”童心没好气道。
明知道不成,她不过是随口问问。
果然,童心的回答让他下意识拧起眉头,悠闲过日子不好吗?他不懂,所有女人想要的生活,怎就让她倍觉憋屈?
他清楚刚成亲那段日子她很闷,言不由衷,笑不由衷,可后来她不也渐渐习惯,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怎地想到生意又是这副欲罢不能的模样?
“你嫁妆里的铺子已经够多,不需要更多的铺子。”
童心嘴上没应,心中却道:可那些铺子不经我的手呀,没挑战就得来的银子也就是银子,与成就沾不上边儿。
倘若以前,她还会同他辩驳几句:为什么是你来决定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可现在夫妻经过磨合,该试探的试探、该确定的确定,她心知肚明他的底线在哪里,更何况自己正处于阳奉阴违中,还是乖一点、少呛一点,免得他怀疑什么、暗地调查,倘使顺藤模瓜,模出她是品味轩的幕后老板……
她是不确定他会不会雷霆震怒,但到时她要保住品味轩,大概难了。
“换个话题吧。”摇头,她挡下会让两人不愉快的题目。
他顺着她的意思,道:“前面有间新开的首饰铺子,要不要去看看?”
童心摇摇头,没意思啊,之前,她才把一堆首饰给熔了换成银子。低下头,心情不好,只能用吃来弥补,她把菜一筷子、一筷子夹进碗里。
“要不,去天衣吾凤看看,我听清丫头说,那里进了新布料。”
她笑笑又摇头,知道他想待她好,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童心打心底明白,丈夫能干、负责、温柔体贴,还不肯纳妾收丫头,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竟让她运气好给捞上门,若是还不知足,连老天都要愤怒。
她其实知道,问题不在育岷身上,他很好,离了他,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男人,有时候她会想,倘若自己像普通女子那样教养长大,是不是就不会满脑子奇思怪想?不会感觉无所事事、不会埋怨生活缺乏意义、不会在乎成就自信,只会一心一意地想,怎样为他生下儿子、孝顺长辈。
她心底矛盾,并且随着时日过去,矛盾日日拉锯着。
她经常对自己说:“你已经很好,嫁给一个上进男子、前途无量,有黎府这块大招牌护着,加上婆婆温良,再有要求,贪心太过。如果你是真聪明,就赶紧结束生意,全心全意依附育岷。”
可总有那么只馋虫时刻晒咬她的心,对她说道:“你有一身好本事,却要终老于黎府后院,算着吃穿住行,计较那点小钱?你不是曾经立誓,要海阔天空、游遍山川五岳,不是志比石坚,要闯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傲视群伦?”
然后,骨子里热血沸腾,促使她加把劲儿,当个像致芬那样的女人。
“我去找过紫衣。”
听他这话,童心猛然一惊!抬头问:“为什么找她?”
他不明白她惊愕的反应。“我想找她回来替你做饭,福满楼的菜,你似乎腻了。”
童心松口气回道:“不必了,我会慢慢习惯,品味轩的东西不错,以后改吃这里的。”
“总会腻的,我问过紫裳,她说紫衣清楚你的口味,经常变换菜色。我想,如果她的丈夫愿意,就让他们一起进黎府,不想签卖身契也没关系,可是我找到紫衣老家,她的爹娘说紫衣没有回去。”
讲到这里,黎育岷眉心微紧,好好的一个人会跑到哪里去?莫不是当初离府时,给她银子却遭人觊觎?
童心听得面上一阵冷一阵热,心底暗骂自己大意,当时应该让紫衣回去同爹娘套好话的,要是他知道紫衣现在就在品味轩的厨房里……
早就说过,对自己人说谎不是好事,谎话只会越说越多、越描越黑,总有一天失去信任。
她是错在哪里呢?错在不该对他说谎,还是错在将他当成自己人?
苦笑两声,她皱眉说道:“我回去问问紫袖她们。”
“你先别担心,应该不至于出事,我已经请县官帮忙,若是有年轻女子的案子,立刻知会我一声。”
他说得隐晦她却听得明白,他意指紫衣有可能遭到意外。
可紫衣好端端的呢,这样说好像诅咒,她急道:“不会的,那丫头比谁都机灵。”黎育岷点点头,握握她的手道:“没错,那丫头机灵得紧。”
被丈夫安慰,她益加心愧,良知在心底叫嚣,她忍不住吐出实话,“如果不娶我的话,你会有更好的选择。”
不提喜房里那几个不友善的姑娘,不说想强买强卖的徐灵雪,就说皇帝有意赐婚这件事——那是二婶特地带过来的“谣言”,是真是假不确定,但她想,无风不起浪,而祖父又在这时候向皇帝提起大通票号,未必没有解决此事的想法。
谣传,诚国公有个嫡女,年十八,貌美聪慧,极得国公爷与国公夫人的喜爱。
三年前定下亲事,本欲待嫁,岂知男方父亲突然过世,守孝三年,本待孝期一满便迎娶,谁知道今年初男方居然一场病、殁了,眼见女儿过了议婚年龄,诚国公心急不已。
上个月,诚国公千金到寺中礼佛,回程马车坏了,育岷对她伸出援手。
以他那副祸国殃民的容貌,加上一场英雄救美,姑娘怎能不芳心暗许?回京探听,方知黎四少爷已娶妻,而妻子不过是个商户女、身分低下,便让父亲求到皇帝跟前,请皇帝赐婚。
皇帝赐婚是怎么回事?就算不能当嫡妻,至少也是个平妻,到时两人都是黎育岷的妻子,可出身却天差地别,日后童心凭什么争得过别人?
庄氏提及此事时,嘴角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只差没摆明说:你有本事挡得了徐灵雪,还能挡诚国公的女儿吗?
听完此事,童心无多话,笑咪咪地将庄氏给送出康园。
后来,她并没有向黎育岷提及此事,童心相信,他不会欺瞒自己。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她自问:既然自己都能说谎欺他,凭什么认定他不会骗自己?这是理智推论,但是……没有答案,她就是相信。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他扬眉问她,“你听说了?谁告诉你的?二婶?”
她才说两句,他立刻做出正确推论,这是很可怕的能力,要是一个不小心,所有秘密都会被掀开。
“听说什么?”她挑挑眉,笑得惹人厌,一双美目在他身上转圈圈。怎么办呐,她嫁的这个男人是千年人参,谁都想尝上一口。
“诚国公的女儿。”
她还是笑,笑得嘴角飞扬,手肘搁在桌面上,手背撑住下巴,左右扭两下脖子,笑问:“你是指英雄救美还是皇帝赐婚?”
“英雄救美是子虚乌有的事,真要算上,救美的是礼部尚书家乔公子,不过我与黄姑娘倒真见过一面。”
“黄姑娘?!见一面?在哪里?什么时候?身旁有谁?你们说什么、聊什么、谈什么?话不投机还是相谈甚欢?”一把丢出无数个问题,她口气有点急、气度缺了沉稳。
直到看见他安适的笑意,童心发现自己失态了。
暗叹一声,她退步了,以前天天对敌,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首先要练就的,是不教人看出真心,现在不过听他叫一声黄姑娘,心就乱得失了序……人果然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舒服的日子过太多,会变笨。
咬牙,强忍焦心,她喝口茶,掩饰。
见她失控,黎育岷满肚子开心、惬意,不可言喻,有人对他说:女人之所以嫉妒是因为上心。
那么一次、两次,他证明出自己已在她心里落地生根。
可即便如此,他不介意多证明几次。
“黄姑娘说,她的嫁妆虽然不及你,但若我娶她为平妻,诚国公可以助我仕途更进一步。”
童心倒抽一口气,好啊,千金小姐把条件端到他跟前了呢!
只是,不都说大家千金最懂礼仪规矩吗?怎么她这个商户女还不敢到男人跟前求嫁,国公千金倒迫不及待啦,这样的女子不教她几分道理,好像对国公爷有点过意不去。
见童心因生气而微眯双眼,看她脸上的两分恶毒、三点邪气,他敢保证,黄姑娘……下场凄惨。但会是个怎么样的凄惨法?会比郭御史家的满脸红豆还严重吗?他有些期待。
回过神,童心酸酸的道:“这么好的事,相公有没有应下呀?”
“你说呢?”他的手指在她滑润的脸上勾勾画画。
“我说,不应的是傻瓜。”她一把抓下他的手指头,嘴巴说着反话,却不知道自己咬牙切齿的模样多可爱,可爱到他想将她“就地正法”。
“当初就是防范皇帝疑心,才选你当黎四少女乃女乃,若娶她,不就前功尽弃?”他伸出另一只手继续在她脸上轻滑。
呵呵,原来她是“前功”?童心瘪嘴,发现自己满口都是醋味儿。
见她的怒意一层叠上一层,只要沾点火星子,立即能够燃出熊熊大火。
太可爱了!黎育岷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脸颊,一把将她拉过,把她抱到膝间,双手环住她的腰,让她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别胡思乱想,不管是黄姑娘、白姑娘、蓝姑娘,我的仕途不需要女人帮忙,我要的前程会自己争取。”
何况他又藉票号一事,把自己不纳妾的讯息在皇帝跟前透露,皇帝还得靠岳父替他大把大把挣银子呢,怎会同银子过不去?
“我该夸你一声有志气吗?”她用力推开他,但下一瞬又被他拉回怀中,施加力气,他的双臂顿时成为坚固牢笼。
“若娘子心情不差,我不介意听你夸奖两声。”
“可我不想夸人,想骂人。”挣月兑不开牢笼,她气得在他胸前咬牙切齿道。
“心里有气是该说出来,别闷着憋着压抑出病来,骂吧!”他低下头,满眼宠溺地看着怀中攥紧拳头的妻子。
是他要她骂的,可别嫌她泼妇,反正她的贵妇样就是装的。
童心深吸口气,开口骂道:“这些女人怎么回事,不敢抢驸马爷,老爱抢我家相公?难不成是瞧不起我出身低?拜托,去打听打听,姑女乃女乃我打从出生起就被教导一件事——掠夺!从来只有我抢人的分,没有人能抢得赢我!”
他用力点头、用力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豪气!”
这是鼓励?鼓励她再接再厉?行!她有满肚子火呢。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修理人的功夫一流,谁要再敢多看我家相公一眼,左眼看、刨左眼,右眼瞧、挖右眼,哪只不要脸的爪子敢碰我相公一下,马上给剁了,做三杯狗爪。”
她的冷嘲热讽让他乐不可支,原来他在她心中这么重要,重要到她不介意对别人暴力相待。
“知道了。”黎育岷轻轻撂下话。
他捧起她的脸,朝她唇间烙下热吻,一个吻,便吻掉她的忿忿不平,吻去她的怒气冲天,吻得她平心静气,吻得她一阵阵心悸。
他的嘴唇在她唇间辗转流连,虽然杀风景,可她有疑问,“你知道什么?”
“知道再有女人敢觊觎我,我会先问问她的爪子、肉够不够多。”他的唇贴在她唇间说话,舍不得放开她,也舍不得她嘴角的甜蜜。
童心轻轻一笑,“不对,你要问她,全身上下有几两重,够不够我做一锅红烧肉。”
黎育岷失声大笑,没想过有人为自己吃醋竟是这么快乐的事。搂紧她,他想对她说:被你喜欢,我很幸福。
可惜他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她很主动,主动地攀住他的脖子嘴往上凑,唇齿贴合、缠绵旖旎,让他的幸福化为冲动。
早就说过,她当他的妻子、当得很努力,满足他的身、满足他的心,让他愿意无条件投降,许诺专一与疼惜。
数日后,宫中办夜宴,诚国公府嫡女和商户女碰在一起,嫡女盯着商户女的双眼中冒出火焰,因为诚国公请旨赐婚,却被皇帝打回票。
嫡女站到商户女面前道:“你别得意,我一定会嫁给黎大人。”
哦喔,这个话很挑衅哦,商户女下意识从上到下瞄她好几眼,确定切一切够做一锅红烧肉,不过脸上敷粉太厚,爪子有点蜡黄,肉质不大好。
她笑两声,挑挑眉,回道:“哈哈,这年头什么东西最好?银子,你想进门,得问问我家的银子肯不肯?”
童府献上大通票号的事人尽皆知,感念童府爱国爱民、效忠朝廷,皇帝下旨,令黎育岷终生不得纳妾,三品淑人的诰命已经下来,黎家门槛,有皇帝把关,她想嫁……童心陡地笑得满脸诡谲。
“皇帝只说不能纳妾,可没说不能迎平妻。”
哎唷,钻圣旨漏洞,有几分脑子哦。童心笑道:“黄姑娘说得极是,本淑人倒是打心底欢迎黄姑娘进门,我那几个丫头喜欢和女子搞暧昧,可惜皇帝下旨,让我不能从外头弄几个女人让她们乐一乐,黄姑娘进门,我们院子可就热闹了。”说完,转头就走,留下她满脸错愕。
宴中,黄姑娘衣服弄脏、下去更衣,临行前朝童心一笑,那个笑容更加挑衅,童心眼皮突突跳两下,心头一颤,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果然宴席未罢,淑妃在德贵妃耳边说了几句话,德贵妃皱眉让她下去,淑妃娘娘点了几个人随自己同行,当中就有童心。
一行娘子军走得飞快,不久,她们在一处宫殿前停下,打开门,黄姑娘被捆绑了手脚,而捆人的那个还“来不及”离开现场。
事情发展得很快,凶手审没两句就“俯首认罪”,说黎育岷心喜黄姑娘,可皇帝下旨不允他纳妾,落花有意、流水有情,无可奈何之下,黎育岷决定造成事实先斩后奏,便绑了黄姑娘到此,至于“到此”之后要做什么,任君想象。
凶手说完、黄姑娘说,两人证词吻合,淑妃只好满脸无奈地看童心问:“童淑人,你说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淑妃娘娘说呢?”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淑妃。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咱们当女人的,总得顾虑男人的面子,不能把事情给闹大了,不如童淑人贤慧些,把黄姑娘给收进后院,以后姐妹相称,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至于和和美美之后,正妻会不会意外身亡、侍妾会不会扶正,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童心看看凶手,再看看黄姑娘,叹道:“臣妾疑惑呢,既是男欢女爱相倾心,何必一条绳子把黄姑娘给捆了?约个花前月下岂非更适宜?再者,凶手怎就恰好知道黄姑娘会打湿衣裙,离席到后头更衣?难不成是事先约定?
“三来,凶手定有一身好武艺才绑得了人,因黄姑娘神智清楚、言语清晰,肯定没有被下药。可没下药,若是遭人掳绑,应会尽全力挣扎,怎么钗环依旧、衣衫整齐,连头发也不见半分凌乱?不会是黄姑娘伸出双手求人捆绑的吧?
“最后一点,这位凶手大哥好面生,黎大人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臣妾从未见过你,不知道几时这位大哥开始为黎大人效命的?不过……这位大哥唇红齿白、皮肤细腻、年纪虽大脸上却无须,看起来有点像宫中内侍,黎大人不过是三品官,非皇亲、非国戚,应该没资格支使公公吧?”
童心说得飞快,不容人插嘴,一篇话说下来,跟着到场的夫人们也发觉不对劲,众人目光全盯在黑衣凶手身上,想盯破他的裤管,探探他是不是去势公公。
淑妃暗叹一声糟,还以为是个没见识的商户女,见到这场面、再糊弄个几句,便能教她认下今天事,就算计谋粗糙些也不打紧,没想到她不惊不惧、二指出疑点,倒让在场人全把矛盾指向自己。
宫廷内侍……唉,可不就是吗?该让他画上两撇须的。
“不过淑妃娘娘说的是,为黎大人的名誉和黄姑娘的贞节,臣妾是该把黄姑娘收下,可……怎么能呢?这可是抗旨欺君,皇帝圣旨才下达,臣妾立刻替夫君纳妾,岂不是教皇帝难堪?不如这样,臣妾亲自去向皇帝求情,让黎大人迎娶黄姑娘回府。”
“童淑人愿意?”淑妃惊诧。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在场哪个人不知道事有反常,再往深里刨几下,就能刨出真相,不过,在皇宫里要真相?一样扫皇帝的颜面,童心才不做傻事。
“不愿意也不成呐,事关名誉,生死事小、名节事大,臣妾嫁入黎府为黎家妇,就该事事为长辈夫君着想。还请黄姑娘耐心相待,我立刻去寻黎大人,一起面禀皇上,最慢一个月内就能办妥和离,让黎大人用大红花轿迎姑娘进门。”
留取丹心照汗青呐!她字字句句全是为名誉、为夫君,可……和离?契约尚未正式定下呢,她和黎育岷和离,票号的股份还能不能进国库?
淑妃背上一股湿意,汗水自额间流下,她知道这事做得不厚道,可又拒绝不了国公府夫人这个亲姐,她错了,童氏虽是商户女,却也不好拿捏,还以为她就算满心疑惑,为黎府名誉也会强吞,谁知,竟是个固执倔强的,不怕宫妃、不怕世家长辈,真不晓得她的胆子是用什么做的。
“童淑人,你难道不怕皇帝震怒,祸及童府?”淑妃忍不住出声恐吓。
“禀淑妃,此事太大,臣妾已然心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不管怎样,臣妾心里都清楚得紧,就算欺天欺地欺夫君,臣妾也绝对不能欺瞒皇帝,臣妾的三品淑人是皇帝给的龙恩,就算臣妾出身低,也明白不能恩将仇报。
“皇上对童家有恩有情,童家对皇上只能感激涕零,岂能有二心?请淑妃娘娘放心,童氏虽然人微言轻,定会说服皇上同意和离,保住黎府名誉!”
喂,她什么时候让童心对皇帝恩将仇报?什么时候教她对皇帝有二心?这是诬蔑啊,只要她肯就此认下,皇帝哪会为这点小事较真?童心这是挑拨离间、这是恐吓、这是没把她这个淑妃给放在眼里!
回过神,她欲令人将童心抓住,却没想到早在她出神时,童心已经跑出去,动作快得淑妃来不及下令阻止。
童心还真没那个胆子闹到皇帝那里,她回到宴席里,两眼发红,显示刚刚哭得凶,满屋子女人都存有一颗八卦心,见她回来能不急着问端倪?她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垂头揉眼。
慢慢地,跟淑妃出去的人陆续回来,德贵妃命她们说明原委,那么精彩的事,谁不添油加醋?简单的小八卦,立即变成大故事。
德贵妃召童心细问,童心摇头,满月复心酸地道:“臣妾不委屈,只是替相公委屈,也不知道黄姑娘怎会看上相公,那日黄姑娘拦在道上对相公道:她的嫁妆虽然不及臣妾,但若娶她为平妻,诚国公可以助相公仕途更进一步。相公当场拒绝了,却没想到还有今晚这出,真要怪,只能怪臣妾出身低、配不上相公,才会发生这些事。”
言下之意是,若她娘家后台够硬,谁敢同她叫板抢丈夫。
几天后宫里下旨,长长的一串,不外乎童氏温良恭俭、淑慧贤德……之类,重点是后头,皇帝认她为义女封“怀德公主”,赏赐无数,从此再也没人敢嫌弃她的出身。
黎府有个八姑娘受封“怀恩公主”,现在又多个“怀德公主”媳妇,不知道多少人家暗地后悔,当时童府放出风声招婿,自己怎么就慢了几步?
再过几天,风声传出,淑妃冲撞太后娘娘,被罚禁足半年,诚国公嫡女确实被赐婚了,赐给永安侯家的嫡子,身分倒也相当,只不过听说那嫡子好男风,成日流连小倌馆。
这消息是黎育岷告诉童心的,说这话时,夫妻刚在床上大战过一回合。
黎育岷把她圈在怀里,想到恨处,忍不住掐她女敕肉一把。
“你倒真舍得,动不动就把和离挂在嘴边。”
“不然呢?跟着去的夫人,品级个个比我高上好几等,何况淑妃会挑选她们同去,谁晓得是不是早已事先通过气?她们是不是与诚国公府交好的妇人甲乙丙?
“我这叫破罐子破摔,先发制人,抢在她们用贞节、名誉迫我投降之前,把话全给挑明,再说几句要闹到皇帝跟前的话,吓得她们见风转舵,抢着在德贵妃跟前说实话。”
黎育岷笑了,笑她反应灵敏、思绪缜密,旁人想唬她,却被她反唬一把,她这还是被动呢,若让她主动出击,黄姑娘怕是要尸骨无存。
这件事令皇帝狂怒不已,他在前方下旨,淑妃竟在后面带头结党!
现在谁不想攀上黎府这棵大树?黎太傅知帝心、懂君意,帮孙辈寻的亲事不肯挑皇亲贵胄,没想到诚国公倒好,居然纵着女儿做出这等下作事。
这个公主皇帝是封给满朝臣官看的,童府出身商户,却一心效忠朝廷,比起食君之禄却满心算计自家利益臣官更可取,何况童心几句马屁拍得又好又响亮,欺天欺地欺夫君,就是不能欺瞒皇帝,一个三品淑人、五品闲官让童府感激涕零,宁受皇帝震怒也要
句句吐实,真是……高招!
“你真大胆。”黎育岷抚过她的头发,对她既心仪又佩服。
“富贵险中求嘛,不够大胆,哪能当公主。”
“当公主感觉怎样?”
“妙不可言,至少往后没人敢抢驸马爷。”卧榻边岂容人酣睡,想睡觉的,请自个儿找床,别想侵占她这一张。
黎育岷失笑,翻过身,再度在她身上制造迭起高潮。
他是担心呐,她那么聪明、心那么野,若是不快点生几个孩子、忙一些,还真不晓得要搞出多少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