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半个月后
吴满珠今年八十五，身子骨还算硬朗，每天一早便到附近的市场、公园行走，当作运动，虽然年轻的时候苦了点，先生软弱了点，但也把四个儿子拉拔长大，四十几岁时还意外得了个女儿，那时家里的环境已经改善了，再加上老来得女，不小心把女儿宠娇了，才会让她操心到现在。
女儿今年四十三，乔过一次婚，目前还是孤家寡人，她都要操碎了心，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老了怎么办？谁来照顾她？
前几天有人说要介绍对象，吴满珠再次燃起希望，阿佩都这个年纪了，对象越来越难找，经过几次惨烈的教训，她已经学乖，明的不行就要暗着来，孙女阿盈跟她姑姑最好，由阿盈去牵线说不定可以成功。
因为这异想天开的想法，吴满珠决定到三儿子家住几天，可惜昨天阿盈回来得太晚，她已经睡了，没来得及说。
看看手表，快九点了，吴满珠慢慢从公园走回来，果然一进门，就看到孙女从浴室走出来，头发还乱七八糟的，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阿嬷，你回来喽。”
“我去公园走走，太久没来，跟人家聊得差点忘了时间。”
“喔。”程盈茜揉揉眼睛，正想回床上再窝一下，却被阿嬷拉住。
“阿盈，阿嬷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做。”
“什么事？”程盈茜打个呵欠。
“这个礼拜天你想办法把你姑姑带去相亲。”
程盈茜一下清醒过来。“相亲？你不是看开了，说随便她……”
“我有讲过这句话吗？”吴满珠装迷糊。
“阿嬷，你不要装傻。”
“我装什么傻，讲话没大没小！”她打了孙女的手臂一下。“我越想越不妥当，你四婶不肯过继一个，你姑姑老了怎么办，谁给她送终……”
程盈茜一脸紧张。“不要再讲过继的事，前几年才闹过你忘了？”想到四婶闹着要上吊，她的头开始犯疼。
吴满珠不以为然。
“她才不敢真的死，那是做给我看的，我以前做媳妇的时候，连顶嘴都不敢，婆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厉害了，竟然用上吊威胁……”
“阿嬷阿嬷……”程盈茜赶紧打断她的话，免得愈说愈起劲，到时候脾气上来就麻烦了，她牙一咬，说道：“姑姑不用相亲。”
“她都几岁了，再不嫁就……”
“会啦，很快就嫁了，她有男朋友！”程盈茜豁出去了，与其阿嬷瞎搅和闹出一堆事，还不如直接挑明，现在也管不了姑姑会不会生气。
吴满珠眼睛都亮了。“真的？”接着又黯淡下来。“不要骗我，你随便讲讲，不想带你姑姑去相亲对不对？”
“我讲的是真的，我见过了！”
吴满珠狐疑地看着她，因为被骗过太多次，所以不敢轻易相信。“如果有为什么不讲？为什么不带来给我看？”
“姑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爱面子，你记不记得她站在这里……”程盈茜走到窗边，学着姑姑当年的口气。
“我就是不想结婚，你要是再逼我，我干脆跳下去算了，我程婉佩在这里发誓，我要是结婚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哎哟，夭寿喔！”吴满珠冲过来打她。“讲什么！夭寿喔！呸呸呸……”
“不是我讲的啦！”程盈茜被打得逃窜。“我模仿姑姑，不是我啦！”
吴满珠冲到窗前，对着天公直拜，把天上所有神明都念了一遍。“她小孩子不懂事，各路神明不要当真，失礼、失礼啦，刚刚都是假的，小孩子不懂事……”她心急如焚地念了一遍又一遍。
“阿嬷，神明知道啦，我是在演戏。”程盈茜无奈道。
当年阿嬷也是这样，不过比现在更激动，事后哭了好几天，也拜了好几天，供品多到冰箱都放不下。
吴满珠狠狠地瞪她一眼。“饭可以乱吃，话不要乱讲！心脏都没力啦……”她捂着胸口直喘气。
程盈茜赶紧扶她坐下，吴满珠又狠狼打了她几下才罢休，程盈茜痛呼地抚着发红的手臂。
“阿嬷你要打死我了！”
“要给你长记性，话不能乱讲！”吴满珠忍不住又对着老天唠叨，把方才告罪的话又重复说了几遍。
等她仪式做完，才想起正事。“你姑姑有对象的事是真的吗？”
“真的。”程盈茜忙又补充。“你不要去问姑姑，等一下她『见羞转生气』，跟男朋友闹翻就完了，阿嬷你会后悔一辈子。”
“还会威胁我。”吴满珠哼地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讲真的还是哄我。”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带那个男的来……”
“不行啦，他一来姑姑就知道了。”程盈茜摇头。
“怎么会，他不讲出去就好了。”
“姑姑说她没想要结婚，是人家男的保守，一定要结，他还说了要来见家人，是姑姑拦着不让他来的，依他那么老实有原则的个性，登门拜访怎么会瞒着姑姑，到时候姑姑生气，面子拉不下来，吵着不要结婚怎么办？阿嬷，我跟你说，不是有句话叫做『吃紧弄破碗』，对姑姑这种人，我们装傻就好了。”程盈茜苦口婆心地劝道。
“什么装傻，人讲『打铁爱趁烧』，万一男的跑走或是反悔怎么办？”吴满珠反驳。
“你想太多……”
“我讲的是真的。”吴满珠脑袋一转。“不然，你带我偷偷去看他。”
“阿嬷，你不要为难我啦。”程盈茜赶紧要跑。
“要走去哪啦！”吴满珠拉住她。“阿嬷已经八十几岁了，再活没几年……”
“阿嬷，不要讲这个啦。”程盈茜打断她的话。
“我是讲真的，人都会死，阿嬷看很开，唯一看不破的是你阿姑的婚事，她没结婚，我死都不会合眼……”吴满珠滔滔不绝地说着。
程盈茜苦着一张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打从知道姑姑的秘密后，她就担心这天的到来，结果还是没能躲过，不是得罪姑姑就是得罪阿嬷，只愿最后不要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阿嬷说要相亲时，她就不应该把事情抖出来，应该先打电话给姑姑，让她知道这件事，说不定姑姑听到相亲，会下定决心把曲行健亮出来，程盈茜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大腿，她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
“你有听到咤？”吴满珠拍了下孙女的手背。
“我又没有那个男的电话，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怎么带你去看他？”程盈茜搪塞道。“我又不是神仙，咻一下就可以把他变来。”
“就是叫你想办法啊！”吴满珠说道。
“好好好，你给我时间想一想。”
程盈茜打算来个拖字诀，先把阿嬷安抚好，再来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于是她惊呼一声：“要迟到了，来不及了！”
不顾阿嬷在后头叫喊，她慌慌张张地冲进房间，不忘锁上门，阿嬷还在外头叫着——
“有没有听到？”
“阿嬷我来不及了，你不要再烦我了。”
吴满珠生气地拍着房门。“骗肖，在你姑姑那里上班，迟到一下会怎样？”
“不能这样啦，工作要负责。”
程盈茜赶紧换下睡衣，今天本来想在家休息的，但现在她宁可去上班也不愿待在家。
“其实你爸妈还有你哥都那么会赚钱，你不工作也不会饿死，女人家最重要的是结婚，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
“阿娟、阿琴她们年纪比我更大，她们嫁了我再嫁。”程盈茜很没道义的把堂姊拖下水。
于是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你来我往，唠唠叨叨地说了好一阵，程盈茜打点好一切，飞快往外冲，却仍旧不敌阿嬷，又被缠了十分钟才终于月兑身。
一路上，程盈茜想着到底该怎么解决烂摊子，想来想去，带阿嬷去见曲行健有点冒险，还是先把相亲的事告诉姑姑好了，要怎么做，由她自己决定，她不想在中间当夹心饼干。
可惜打了两通电话，姑姑都没接，程盈茜只好先把事情搁在一旁，走进补习班时，张洁谊扬首打了声招呼。
“早，不是说今天不来吗？”
“起来的时候改变心意了。”她提着早点要去沙发用餐时，没想到沙发区已经坐了一个人，她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难道在等她？
“我来代课。”曲言熹微笑道，这半个月他都在寻觅适合的房子搬出去，目前处于无业状态，所以才有空来代课。在美国拿到MBA后，他在知名的大企业工作了一段时间，存了些钱，所以目前经济上没有压力，他打算休息一阵后再找工作。
“代课？”
“昨天晚上有个老师临时请病假，说今天不能来上课，你姑姑就问我能不能来代个课。”
程盈茜错愕道：“姑姑也太儿戏了吧？！”虽然补习班老师流动率高，偶尔遇到临时请假的状况，也会找人来应急，但姑姑分明就是随便应付他！
“对我的英文没信心？”他挑眉。
她尴尬地笑了笑。“也不是。”
她知道他聪明、功课又好，没出国前英文就吓吓叫，更别说喝了洋墨水后，大概又增加了一甲子的功力，其实她只是对姑姑把他叫来有些不自在。
不过这次谈话的感觉比上次自然多了，或许是说开了之后，她比较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
她尽量自然地在沙发上坐下，拿起菜包咬了一口。
“随身碟看了吗？”
“咳……”她不小心噎了一下，赶紧抽了面纸掩住口鼻。
“没事吧？”
她点点头，禁不住又咳了几下。
“还没看吗？”他问。
“你那么在乎我看了没？”她反问。
他也不矫情，直接说道：“在乎。”
程盈茜不想说实话，但又耐不住好奇，她已经憋了两个礼拜。“看了。”
只怪她好奇心太强，赌气地把随身碟丢掉后，转身又拎了起来，她恨自己没骨气，但真的不能怪她，任何人处在她的
情况，都会想看的嘛，令人失望的是随身碟里没什么惊世骇俗或是赚人热泪的东西，只有一堆他拍的照片，还有歌曲。
照片五花八门，从日常用品到食衣住行，当然还有美美的风景照，看起来是随机拍的，要拍照片送她没关系，但起码注解说明一下，虽然有些真的很漂亮，但看久了也是会审美疲劳。
歌曲也是，虽然好听，但她真的不明白他的用意，好歹也自弹自唱，或者为她写首歌，歌词则是无尽的思念，说不定她会感动一下。
他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就好。”
见他没有下文，她有些不悦，拿起冰豆浆喝了一口。“不解释吗？”
“什么？”
“你拍一堆风景照给我干么？要开摄影展？”她蹙眉。
他想了下才道：“如果说是摄影展也未尝不可，题目应该叫『关于你』，或是『思念』，我就是个俗人，也想不出多有深意的文字。”
“你的题目跟照片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不解，好歹摆张她的照片，题上思念二字还比较切题。
“那些照片是我想到你的时候随手拍下的，比如吃早餐的时候想到你，就拍一张我吃的东西。”他淡淡地说道。
她惊讶地望着他，想到她的时候就拍？
“本来只是做个纪录，想知道我会想你多久。第一年的时候，拍了很多，后来慢慢少了，但总是断不掉，到后来我也弄不清是真的忘不了，还是成了一种习惯。”他凝视她心慌无措的表情，问道：“你觉得呢？”
程盈茜垂着眼，掩饰自己的震撼与慌乱，他……他什么意思？她怎么回答？还有她为什么要紧张……这是典型的甜言蜜语，她如果上当就太傻了。
没听到她的回答，他也不急。“那些歌也是，有些是喜欢所以想跟你分享，有些是听到歌词时想到你，所以一首一首搜集起来。”他顿了下，又问道：“好听吗？”
她答不出来，也不想回答，只觉得心跳得愈来愈快，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明明已经不喜欢他了，为什么还会因为他的言语而感动？她讨厌这样！
“留学过果然不一样。”她干哑地说着。“口才越来越好。”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她若无其事地猛吃包子，他忍不住出声道：“吃慢点，小心别噎到了，还会消化不良。”
啰嗦，管人家那么多！程盈茜才不甩他，以为几句情话、一个随身碟就可以让她回心转意？把她看扁了吧。
上课铃声响起，曲言熹拿起课本，想劝她慢点吃，最后还是作罢，他要是再劝，说不定她会赌气把另一颗包子塞进嘴巴里。
看着她鼓胀如松鼠的双颊，曲言熹忍不住轻笑，程盈茜抬起头，面色不善。“你笑……什么？”嘴里塞了食物，说得有些不顺。
“你教我吧。”
她疑惑地望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他瞅着她可爱的脸蛋，轻声道：“怎么样才能不再喜欢你？”
学校附近的面馆，虽然店面小，生意却很好，除了平价外，好吃也是一大关键，程盈茜每隔几天就要光顾一次，只是这天打从她坐下来吃水跤起，就没得到过一丝清静。
“学妹，你真会吃，我看这里有三十颗吧？”
会不会算术啊。“二十。”她知道很多女生十颗水跤就能解决，她一向二十颗起跳。
“二十也多啊！我吃二十就觉得有点饱了，你还点小菜、酸辣汤……哇！当你男朋友准会被你吃垮。”
程盈茜懒得搭腔，专心解决眼前的水饺，本来用餐是一件快乐的事，谁晓得遇见鲁明峰，一起吃就算了，可自从水饺一上桌他的批评就没停过。
“其实你长得挺好看的，如果再瘦一点就更好。”鲁明峰推了下眼镜。
程盈茜依旧不理，她的体重在标准范围内，说起来应该叫裱纤合度，身边有些女生在她眼中都属过瘦，但她们依旧嚷着要减肥，这种风气实在要不得。
尤其男生没事喜欢拿女生的身材来批评，什么腿太粗、有小肮、蝴蝶袖，结果把女生逼得愈来愈没自信，成天想减肥。
因为一直没得到回应，鲁明峰的脸开始变臭。“我跟你讲话，没听到？”
“我喜欢安安静静的吃饭。”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一个人安安静静当然无所谓，有人在就要搭腔啊，不说话很没礼貌耶。”他继续批评。
角落里，一个男人皱了下眉头，又听见噪音继续干扰——
“学妹，你等一下要去哪里？我送你，我不轻易载人的。”
“不用。”
“就说要载你，女生不要这么不干不脆……”
“我很干脆，我说了不用。”
那声音听着已是极不耐烦，他想她大概要发火了。
“学妹——你很难搞耶——”
“你很烦耶！”她放下筷子，怒目而视。
店里的客人纷纷转头，程盈茜无所谓，坐在对面的鲁明峰就有些尴尬，恼羞成怒起来。“你大声什么？！跩什么跩……”
以为大声就赢吗？程盈茜才不怕，突然一个声音冷静的插了进来。
“公共场合不要大声喧哗。”
鲁明峰火气正旺，转过头要呛回去，却缩了下，露出尴尬笑容。“学长。”怎么这么不巧，竟然在这里遇上直属学长。
曲言熹对做错事又没礼貌的人向来不假辞色，之前在篮球场，鲁明峰恶意撞了对方球员，导致对方扭伤脚，被担任裁判的曲言熹抓到，狠狠教训了一顿，曲言熹本来就不怒而威，天生有股气场，只要板起脸，气势上就赢了人家三分。
曲言熹瞥他一眼没说话，鲁明峰模模鼻子，低头吃牛肉面，程盈茜开心地对曲言熹露出笑脸。
曲言熹回以微笑，程盈茜更是心花朵朵开，虽然她自己也能把事情解决，但是……刚刚学长真是太帅了，忍不住在心中又帮他加了好几分！